沒想到傳聞意是真的!
黃梨江匆匆走出木瑛華在京城中的官邸,一時不知接下來該上哪去。
本來她也明白,市井閑話有真有假,不能盡信。
可前兩天她到城西百膳府喝茶時,附近人都傳言柳尚書家的千金柳瑯環已經選入宮中——不是入東宮當太子妃,而、而是入王宮成為君王的新寵!
假若傳聞是真,這豈不是父奪子妻了么?!
那柳家早在月前就已經半公開地受了皇后的懿旨,準備與皇室結親。
太子行過冠禮后,她有好一段時間沒再見到真夜,又不能貿然闖進東宮問何時迎娶柳家小姐;再加上她重回太學,準備參加今年的京試,行動不比以往自由。沒想到,才一個月時間,原本應該嫁入東宮的女子,竟然成為君王新寵,賜居柳渡宮,封為美人。
為了證實傳聞真假,她一等到旬休日,就到木瑛華的邸遞拜帖。
今年初剛晉升為吏部侍郎的木瑛華證實了這個消息——
是真的,柳小姐已在日前入宮!
“君上為什么要這么做?”她急切地問。明明,京城百姓都已相信,柳家千金將成為東宮正妃了,如今猝然生變,真夜以后還抬得起頭來么?
無論真夜對那柳瑯環觀感如何,他畢竟已送出正式邀婚帖。依天朝禮俗,婚帖一下,他與柳瑯環就是未婚夫妻,而今不僅未婚妻為父所奪,恐怕他這個才成年的太子也將淪為全國人的笑柄!
木瑛華一雙睿智的眼眸看著黃梨江道:“……君意難測!
“皇后娘娘也默認這事么?”身為真夜生母,她一定會幫助真夜的吧?!
相識數年,木瑛華還是頭一次看見黃梨江這么慌張的模樣。
他搖頭道:“我不是內臣,不清楚皇后對此事的看法,但此刻即使皇后反對,也無法改變這一結。況且據我所知,柳尚書原本就沒打算讓他掌上明珠成為太子妃!
“呃?”黃梨江瞪大眼睛:“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木瑛華說他在朝中的觀察!按笾抡f來,朝廷里有兩派主流的勢力,柳尚書不屬于這兩者,他是君王新培植的第三勢力!
見黃梨江努力冷靜下來,聽進他的話,木瑛華倒了杯茶水給她,看著她喝下后,才繼續解釋:
“過去兩派朝臣以右丞相王勻與其門生為一派,左丞相與兵部尚書秦丘及工部尚書成敏為一派,兩派朝官有擁立的儲君人選,可是他們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梨江,等你明年入朝來,你就會明白,即使你心里有擁立的對象,但你必須效忠的人,永遠只有一個人”
“而那人……就是君王!秉S梨江終于明白,何以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子了!胺鲋擦覄萘ψ羁斓姆椒ǎ闶菍⒘倚〗阏偃牒髮m,藉由君王的寵幸來警告其他蠢動的官員……”只是這樣一來,真夜怎么辦?難道就要因此被犧牲?他的名聲已經夠壞了。
木瑛華不動聲色地問:“朝堂上一日三變,梨江你還會想入朝為么?”
“當然想!辈蝗氤,怎么取得力量?
“那么,你現在就該把那明光太子給拋在腦后了。”他建議。
“黃梨江猛地抬頭,瞪著她的恩人看。“為什么?”
“你很清楚為什么!蹦剧A輕聲道:“他會是你為官路上的絆腳石。有他在,你永遠無法真正得到君王的信任!币粋君王不信任的臣子,是不可能在朝中翻手覆云,覆手作雨的。
“……那你呢?木大人?”
瞇眼一笑!拔疫@幾年一路高升,你說呢?”他一向不管朝中有幾派勢力,只負責自己權力范圍內的事。
“我認識的木大人,不是那種卑躬屈膝之人!
“若有必要卑躬屈膝時,也不是做不到!彼孤实卣f!爸皇切枰獧嗪庵挡恢档昧T了!翱粗S梨江,他笑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要你將太子拋在腦后,做不做得到?”
“太子他……不曾虧待我。”更不用說,她這所以急著想入朝為官,有泰半原因是為了他。將真夜拋在腦后,是她做不到的事。
“你忘記四年前的御溝的事了?”
“我沒忘。倘若那時木大人沒有湊巧經過,梨江可能已經溺死了!比欢,正是因為當時真夜沒有出手救她,她才會是現在的她。想清楚后,這事,她已經釋懷,不怪真夜了。
木瑛華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他的懷疑。其實當時他會剛好經過御花園,是因為退朝時,太子曾請他走一趟夏暉宮,說是玹玉皇子臥病數日,想請他到夏暉宮陪下棋解悶;隨后太子被二皇子接走,他則與幾位同僚途經御花園,剛好撞見有人溺水,因此救了她。
事后他回想起來,也許那天他能救到黃梨江,并不全是個巧合。
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這扮成男裝的少女格外親切?四年前撈起御溝里的溺水少年時,他為了救她,無意間發現她女兒身的秘密,卻為她一路隱瞞迄今,不說破,甚至還期待著,有一天,可以看見她站在朝堂上……
木瑛華賞識的目光落在黃梨江身上。
這十七歲的少女前一刻拿著拜帖沖進他官邸時,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憂慮。
聽見他證實民間的傳聞時,臉上登時失去血色。當下他便明白,太子真夜逐她出東宮是為了什么。因為換作是他,他也會那么做。
然而黃梨江并沒有震驚太久,他看著她強自鎮定下來,一字一句地聽進他的話,甚至很快地捉到重點,并推敲出事件的脈絡。
機智的反應,令他不禁著迷。
官場險惡,若能與她同在朝堂,必然十分有趣。
沉吟片刻,木瑛華輕描淡寫道:“不管太子有無虧待你,也不管你是為了什么理由想入朝,倘若舍不下心中不舍的,將來,辛苦的是你自己喔!
明白木瑛華在教她為官之道,可,算她固執吧,她就是搬不開腳下那顆絆腳石啊!岸嘀x大人指點!
“你真傻,黃梨江,等你身居高位,想庇護誰都輕而易舉,倘若不能舍一時之不舍,你以為你能在朝堂上撐多久?”只怕不到半路,就會先被人給折去了吧。不想她半途折腰,他決定先不提起四年前太子為救她所做的事。
見她靜默不語,木瑛華以局外人的角度思考道:
“回去后仔細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去赴考京試吧。你要知道,就算你入了朝,我也不能明目張膽護你。屆時你孤立無援,你或許會希望,這輩子從來不曾想過入朝為官的事!薄 啊敬笕撕軙䥽樔!秉S梨江抿了抿唇。
木瑛華只是笑道:“你又不是禁不起嚇。好了,既然已經把臉上那份無謂的驚慌收起來了,我想你今天應該是沒心思跟我對奕一局,要我派馬車送你回去么?”
“不了,我想走路!秉S梨江再次恭身一揖,隨即轉身走出木瑛華的書房。
六月暖陽高懸天邊,她瞇了瞇眼,匆匆走出侍郎記邸,一時不知接下來該上哪兒去。
定了定神,她往城北走去。
木瑛華的官邸位在第一條橫大街上。短短數年,這人由一介地方官迅速爬升至今日正二品吏部侍郎之位,且以清譽聞名于世;雖然這幾年來他們維持著一定的交情,但她仍希望未來朝堂上,他是友不是敵。
“聽說太子為此黯然心傷,已經決定出家入道了,真應驗了紅顏禍水這話呀……”那飄進耳的閑話使白衣公子小臉皺了皺。
扯。這閑話編派得有點扯。
真夜就算再怎么傷心,也絕不可能出家入道。他不是那種清心淡泊的人,而是一句久在凡俗的貴公子啊。
為了一聽“昔日太子妃,今日帝王妻”的最新發展,黃梨江離開木瑛華宅邸后,便直接往距離最近的城北倚鳳樓來。
一樣是二樓臨街靠窗雅座,茶樓旁照樣是流言飛竄。
從各方閑話里,黃梨江歸結出幾個較為可信的訊息。
其一,所有人都被當今君王擺了一道。柳家從今起,將成為朝廷新一方的勢力。然而,誰又知道會不會再過幾年,朝廷又會有其他新勢力出現呢?
其二,王皇后已到寺院清修,一個月內不可能回宮處理這件事。身為國母,又掌理后人事,未來柳美人在后宮里可能得很小心才全身而退。膽敢得罪皇后,這柳瑯環或許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其三,不管真夜對此事作何感想,民間對太子的評議從以往的不友善,一轉成極端同情;可又認為事情膾 演變成這局面,多多少少與太子無才有關,追根究底,柳家不過是在兩造權衡下,做了個聰明的選擇。
來自八方的閑話將太子塑造成一人悲劇角色,可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人們口中的可憐太子形象,跟她所認識的真夜根本對合不起來呀。
她所認識的真夜,遇到這樣的事,應該會……試著自我解嘲,用輕松的態度來寬慰皇后,避免皇后在后宮的地位生變;他可能順著百姓與官員的同情心理,做出順意眾人想法的事。
當中唯一的變數,在柳瑯環。
她不確定真夜對柳家小姐究竟是何看法。
傳聞柳瑯環貌若天仙,也許真夜也對她十分傾心。倘若如此,那么他就真有可能是流言里那位傷心欲絕、看破紅塵、決意出家入道的太子……
他是么?
他傾心于柳瑯環么?
他果真傷心欲絕么?
“伙計,結賬!”白衣公子在桌上擱下茶資,側扇離開倚鳳樓。
她前腳才出,后腳便有人跟進。
那青衣公子入樓前,瞥了一眼側扇走進人群里的身影,隨即縮回正要入樓的腳,改往大街上側扇走去。
被跟蹤了!
自離開倚鳳樓后,黃梨江便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有人在后頭虎視眈眈,她不敢回確認,以免打草驚蛇,只好警覺地留意著周遭,尋找空隙,以便隨時脫身。
幸好她的白衣并不顯眼,六月天候熱,大街上不少人穿著素色衣衫,她側著扇,低頭穿梭在人群中,直到那被追蹤的感覺驟然消失,她順勢拐進一條小巷,貼站在壁邊,眼神戒備地看著巷外往來行人。
猛地察覺身邊有人時,她轉過頭,卻已經來不及——
一雙大手從身后探來,掩住她唇,以免她向人呼救,另一條手則攬腰圈住她的身,硬將她往小巷后頭拖去。 “唔!边@條巷子不是條死巷,才會讓人從后方截住。
她扭著身體奮力掙扎著,但來人張嘴咬住她耳朵,哦不,他只是貼在她耳邊說話:“江公子,許久不見! 她猛然回過頭,雙目圓睜,小嘴兒悶喊:“真——” “這里不是說話處,隨我來?” 她點點頭,他才松開掩住她唇的掌,改握住她手,拉她鉆進錯綜復雜的巷道。 黃梨江追著他背影,腳步沒遲疑地跟隨著,沒注意沿途有幾拐幾彎,滿心只想趕緊找個地方與他說話,好問清楚—— “到了!彼蝗煌O,微偏頭道:“進去吧! 黃梨江抬頭一看懸在眼前的門匾!霸扑l?”他大白天帶她上妓院? 真夜微抿著唇,眼底凈是笑意。
“正是。盛京城內最著名的游藝場所,公子來過沒有?看來是沒有。一起進去開開眼界吧!陛p推著她后背,一起走進大門。
才剛進門,就有一名雖然年過中年,但風韻猶存的摸摸領著一群使女迎上前來。令人意外的是,這些使女并沒有裝扮得花枝招展,反而看起來頗有些書香氣質,不像是送往迎來的女子。
云水鄉的林嬤嬤道:“葉公子,真是稀客,我家南兒還在休息呢!昨夜通宵達旦的——”云水鄉大白天不正式營業,只有懂得門路的貴客才能進來呢。
“不要緊,林夫人!闭嬉勾驍嗨脑,風流倜儻笑道:“給我一間廂房就好!
“一間……廂房?”林嬤嬤眨了眨眼,高聳發髻上的絹花亂顫!肮犹氐厣显墼扑l來,卻只要一間廂房?”當這兒是客棧不成?
“正是。沒問題吧?”真夜眨著眼,怕有人會想轉身就跑,右手沒放開,空著的左手則遞出一枚金貫——天朝幣分為金、銀、銅三等,金貫子便是京城里的富人用來支付賬款的黃金貨幣。
有錢可賺!爱斎粵]問題!绷謰邒咝ξ障陆鹭炞,眼角兒卻覷著真夜身邊側扇遮面,只露出一雙俊目的白衣公子!叭~公子可要找姑娘作陪?”
“今天不用!闭嬉剐χ松蠘,熟門熟路道:“我們想獨處,別讓人來打擾。冬字型大小廂房此刻沒人使用吧,我就包下了!
“呃呵呵,葉公子真有雅興!绷謰邒哒`會很大地看著兩個緊緊牽手的男人。天朝不盛興男風啊,可生意人有錢賺,其他也就不干她事。“公子確定不用喚我家南兒?”
“不必打擾她。”說罷,他拉著有些別扭的黃梨江上樓,繞過高高低低、復復重重的回廊,走向尾端一間獨立廂房,開門入門關門鎖門。
回過頭時,就見他的小梨子滿臉怒容地瞪著他。
“你果然常來云水鄉!
否則怎會這么熟門熟路!連冬字型大小廂房怎么走都不用人帶,仿佛走自家后門一般。
真夜走到她面前,以扇柄托起她可愛的下巴。
“江公子,我們時間不多,你確定要拷問我這些舊賬?”
黃梨江雙眼一瞇,打掉他扇柄,扯著他寬袖子往一旁床鋪坐下——
不知為什么,這廂房里竟然連一張椅子都沒有,就只有一些不知用途的怪異家俱和一張特大床鋪。
“廢話少說,趕快開始吧!蓖耆珱]發覺這番話配合上此時此地,會產生什么不當的暗示。
真夜與心愛侍讀坐在同一張床上,當然有些心猿意馬,但時間真的不多,他不能出宮太久。
“樂意之至。”他眸色微暗道:“江公子,得罪了!
隨即扯下自身外袍扔向門口,落在明顯可見的門欄邊,擋住可能被窺看的小縫隙。下一瞬,他摟著身邊的人兒一起滾進大床內測,左手同時勾下床邊紗帳,遮住乍泄春光——
“你壓到我了!狈瓭L一圈后,不幸被壓在下面的人兒長發散開來,抗議低喊。
“啊,差點忘記你喜歡在上面。”他抱歉一笑,抱著底下人兒在翻滾半圈,自己屈居下位。
調整好各自喜好的位置后,他愜意地躺在大床上承受著熟悉的重量,春眸直直瞅著近在眼前的芙蓉顏。真是好久不見她……
“江公子……”
“噓,噤聲!秉S梨江伸手掩住底下男人的唇,聲音壓得又低有沉,就怕隔墻有耳……想必真夜選在這隱密廂房里與她密談,還扯下紗帳,故意引人誤會,也是為了保密的緣故吧。
她側耳細聽,留意著廂房外是否有人窺聽,因為沒有注意到,真夜正多情地看著她。
侯了半響,沒發覺有任何風吹草動,黃梨江這才回神,挪開手,眼帶關切地看著真夜道:“好了,你快說吧!笨旄嬖V她這陣子外頭紛亂的留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夜撇了撇唇,欲言又止,在她鼓勵的目色下,終于說道:“我好想你,”
“別開玩笑,快告訴我,你——”
“我若沒了你,就像沒了靈魂的線偶,用行尸走肉來形容也不為過。”在她逼迫下,他吐露埋藏許久的真心話。
“胡說八道什么!秉S梨江先翻身坐起,隨即拉他起身。有床帳遮住,就算外頭有人偷看,也不會知道他們在里頭做些什么事。
一片真心被人如此無視啊。真夜無奈一笑,與心愛小梨子并肩坐在蓬軟的大床上,有點委屈地說:“我沒有胡說啊。”
“我聽到傳聞了!彼膼坌±孀颖M管心急如焚,仍不忘壓低音量,試著重新引導他說出她關切的事——
“君上后宮不乏佳麗,怎會突然召柳家千金入宮?還有皇后娘娘,她得知這事,有什么反應沒有?”
皇后地位與東宮太子前程息息相關,倘若皇后因此對柳家大發雷霆,作出沖動的事來,恐怕會危及真夜的處境。
就是怕她聽見這事會擔心,才特地溜出來尋她。
揉開她眉心糾結,真夜安撫道:“你無需擔心我母后,她能成為國母,絕對有她的本領在。君王風流多情并非一朝一夕,后宮時有新寵,她不會因此作出危及自己地位的事。至于我父皇為何突然召入柳家千金,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說錯了話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