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唐御帶著溫欣以及福伯夫妻倆一起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
李家的喪事仍在進行中,李老太爺的大體仍停靈在靈堂之中未安葬,但福伯卻已離開,未能如愿以償的送老太爺最后一程。這是他自個兒決定的,與唐御或溫欣無關,因為他再也無法多看一眼老太爺兒孫為了爭奪家產,兄弟鬩墻,甚至不顧一切的在老太爺的棺木與親友面前大打出手的丑態。
老太爺尸骨未寒啊,他們就如此的迫不及待,他真替李老太爺覺得不值,覺得心寒。
可以想見,李家的繁榮興旺已經結束,今后的李家只會四分五裂、分崩離析,然后迅速衰敗。他實在是不忍親眼目睹那一切,只有遠離,眼不見為凈。
“你雖然也姓李,但和他們又沒有一點血緣關系,他們富貴時沒與你同享,他們衰敗也不是你害的,你又何必這么難過,天天咳聲嘆氣?”
巴氏看不下去他這幾日心情低落的模樣,這般對他說道。
他想了想也是,李家唯一對他有恩情的就只有老太爺一個人,如今老太爺都不在了,沒有老太爺李家未來會變成什么模樣又關他什么事呢?只是明知道是這個道理,心情難免還是不受控制,畢竟他也在李家待了一輩子,真的無法無動于衷。
相對于他,巴氏完全是拿得起放得下,不管是在感情上或處事上都毅然決然的,既已做了決定就不再猶豫,更不會拖泥帶水,例如處理家里那些他們夫婦倆幾乎存了一輩子也用了一輩子的所有家當。
原本他們是想跟著姑娘的東西一起送到京城去的,結果在面臨李家人爭奪家產這個敏感時機,姑娘為免節外生枝決定全數留下,除了一些衣物以及屬于姑娘的那些珠寶首飾裝了兩個箱籠之外,其他什么也沒帶走。
巴氏知道這事后,與他討論細算了一下家當,再打聽請人運往京城的費用與需要的時間之后,當下決定向姑娘學習,只帶衣物和幾樣比較值錢的金銀細軟走,合計起來兩個人也不過比姑娘多帶了一個箱籠,一共三個箱籠而已,其他東西全部送給了熟人,沒有一絲猶豫或舍不得,之后這一路上也沒聽她后悔一句,反倒天天笑呵呵的,對未來在京城里的生活充滿了期待,樂觀的讓他羨慕。
“老頭子你在那里做什么?讓你裝個水卻老半天不回來,不知道人會擔心嗎?”
說人人到,只見巴氏從樹林里鉆了出來,扯著嗓子朝坐在河岸邊的福伯叫道。
“我這就要回去了!彼麚P聲回道,提起手邊已經裝滿水的水袋往回走。
巴氏等在樹林邊,在他走近之后,關心又無奈的問了他一句,“又在想李家的事?”
“欸,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想了!彼f,卻見她一臉不信的表情,讓他忍不住嚷聲道:“我說的是真的!
巴氏看了他一眼說:“你要想便想,反正我也管不著你,只是別讓姑娘看出來,讓姑娘替你擔心!
“欸,我知道!
兩人回到馬車邊,只見幾名鏢師各自領了午餐,盡職的散于周遭用餐并一邊戒備著,大人的侍衛鐵大人則是守在距離大人和姑娘所坐的蔭涼大樹下不遠處用餐。
這位鐵大人是在他們準備離開桃林鎮當天早上才突然出現的,聽說他自小便是大人的小廝,一直跟隨著大人到軍中后,立了不少汗馬功勞,前途大有可為。大人這才將他留在軍中,獨自上路回京,不料他竟隨后卸了軍職又跟了上來。
看見他們,姑娘立即朝他們招了招手,要他們過去她那邊。待他們走近之后,姑娘立刻開口對他說:“福爺爺,你去哪兒了?快點坐下來吃午飯!
已經逐漸習慣姑娘對他們的態度就像是對待家人一樣,福伯點頭應了一聲好,便拿起屬于自己的那份午餐,就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吃,老婆子則是直接落坐在姑娘身邊。
“姑娘,咱們都走了二十幾天了,還要多久才能到京城?”身為大字不識一個的下人,巴氏自然不懂什么叫食不言、寢不語,忍不住一邊吃著午餐一邊開口問道。
溫欣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細嚼慢咽的吞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水之后,這才開口回答她的問題。
“失憶后我也沒去過京城,所以這個問題可能要問唐公子才會知道!睖匦勒f著轉頭看向唐御,希望他能解答。
“大概還需要十來天的時間!碧朴回撍拈_口答道。
“那便是快到了!备D棠踢肿鞖g喜的說道。
溫欣覺得福奶奶這話說得很妙,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要走,竟說那便是快到了?福奶奶也真是太會安慰自己了,有點好笑。只是她臉上的笑意才凝聚,下一刻卻頓時僵住,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徒留震驚。
她怎會忘了如此重要的事!
“怎么了?”唐御注意到她的突然變臉,出聲問道。
她緩緩地轉頭看向他,目光恍惚間卻好像看見前世那個渾身浴血、殺人如麻,有如惡鬼般的鎮國公世子唐御,他的那個模樣每回她回想起來就會渾身打顫,后來得知與他有婚約后,還揚言抵死不嫁,最后因名聲被毀而被唐家退婚時,還曾暗自心喜。
上輩子的她真的很愚蠢,會落到那樣的下場一半是被人陷害的,一半則是自找的。她也不想想,他會化身惡鬼,渾身浴血、殺人如麻,目的也是為了保護她和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村民們,如果不是他,她早已經死了,哪里還會有機會回侯府做溫家大小姐?
她真是蠢笨如豬,也難怪溫家那些人陷害起她來毫不手軟,因為像她這么蠢的女人如果真嫁給了唐御,成了鎮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別說是幫扶溫家了,說不定反而會為溫家帶來災難,溫家人又怎會不想辦法趨吉避兇呢?畢竟她也只有一條命,但溫家卻有幾十條人命。
和鎮國公世襲罔替的爵位不同,勤孝侯的爵位只能承襲五代,到她父親這代便是最后一代。因此,末代子女的婚姻便顯得有些尷尬難議,高不成低不就的。
她當初之所以能攀上鎮國公府,靠的也是外婆與鎮國公府老太太的私交情面,畢竟唐御不是嫡長子,娶她這位末代侯府千金當妻子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兩位老人家都已辭世,唐御又成了世子爺,就不知他們倆的婚約還算不算數,能不能成了。
“姑娘、姑娘!
福奶奶突然伸手輕輕地搖晃著她,將她喚回神。
“什么?”她轉頭看她。
“您在想什么啊,公子正在與您說話呢!备D棠虒λf。
她眨了眨眼,轉頭看向唐御,這才發現他眉頭輕蹙的看著她,然后只聽他開口問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臉色不太好看!
聽他這么一說,與她并排而坐的福奶奶立刻放下吃到一半的面餅,移身到她面前,仔細的看了下她的臉色,又伸手探她額頭的溫度,怎知卻摸到一層冷汗。
“姑娘,您這是怎么了?怎么流了一頭的冷汗?您是哪兒不舒服,告訴老婆子,別忍著啊。”福奶奶著急的說。
坐在稍遠一旁的福爺爺也迅速的走過來,還有唐御也是。
“你們別緊張,我沒事。”她抬起頭對三人說道。
“若真沒事,好端端的怎么流了一頭的汗?”福奶奶第一個不信,福爺爺皺著眉,唐御抿著嘴,明顯都和福奶奶站在同一個陣營,不信她所說的話。
“我真的沒事,真的!彼帽WC的語氣再度說道。
“那你的臉色和冒汗是怎么一回事?”唐御緊盯著她的雙眼問道。
溫欣頓時無言以對。
“扶姑娘上馬車,咱們立刻起程,兩個時辰內應該可以抵達下一個城鎮!碧朴敊C立斷的決定。
“別!睖匦磊s緊出聲阻止他!拔艺娴臎]事。大伙趕了一早上的路都累了,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會兒歇歇腳,你讓大伙再多休息一會兒!
“姑娘,您別逞強,身子要緊。”福爺爺擔憂的對她說。
唐御看了她一眼,直接轉身朝散布在四周休息同時食用午餐的鏢師們揚聲宣布道:“準備起程!
“好,我說,你讓大伙繼續休息,我說!睖匦罒o奈的投降道。
唐御回過身來看著她。
“我真的沒事,臉色不好和冒冷汗是有別的原因,不是身子不舒服,你讓大伙繼續休息,我告訴你那個原因!彼粗,告訴他。
唐御沉默的看了她一會兒才點頭應道:“好!苯又D身再次向大伙道:“繼續休息!比缓笞M福伯為他端來的椅子中,好整以暇的等待她開口說明那個原因。
“這件事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荒誕不經,但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每一句話都屬實,你即使不相信或覺得可笑,也請你認真的聽我說完好嗎?”溫欣看著唐御,一臉認真的說,然后又轉頭對正準備退避的福伯夫妻說:“福爺爺和福奶奶也坐下來一起聽沒關系。對我來說,你們是親人,而不外人!
“這話你回到勤孝侯府之后,最好別再說。主仆有別,貴賤有分。”唐御一臉嚴肅的對她說,雖然他也挺喜歡這對實誠的老夫妻,但階級身分,尊卑有別,不能紊亂。
“我知道,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會隨便坦露在我不信任或不值得我信任的人面前。”溫欣對他點頭道。
“意思是你信任我?”唐御挑眉問。
“嗯。”溫欣毫不猶豫的點頭。
唐御嘴角微揚,心情突然整個大好了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何她一句信任他,會讓他如此高興?傊褪沁@樣。
“你知道就行了,言歸正傳吧!彼f。
“好!睖匦傈c頭,卻又沉吟了一會兒,才不疾不徐的開口,“我剛才會這樣是因為突然想起了前兩天所作的一個惡夢,夢里我在一個小鎮過夜,夜里卻遇山賊來襲。那群山賊殺人不眨眼,老弱婦孺都不放過,小鎮里死了很多人,四處都是尖叫哀號聲,很可怕!
“那只是一場夢。”唐御忍不住開口說。
“我也以為那只是一場夢,一場惡夢,但就在剛剛,我轉頭看見你坐在大樹下的畫面,這個畫面也出現在我夢里,一模一樣!睖匦勒f著臉色又白了起來,語氣中帶著幾絲驚恐。
“夢里的景象不可能記得清楚,你說一模一樣便不合理。你應該是夜有所夢,日有所想,才會自個兒嚇自個兒!碧朴鶕u頭道。
“夢里的景象我的確是記不清楚,只有它主動跳出來躍到我眼前,我才會記得它,然后聯想起夢里的一切。”
“即使如此,那也是個巧合,你無須為此感到驚恐害怕,它畢竟只是一場夢而已!
“對我來說不是一場夢而已,我的情況和別人不同,以前也曾發生過,它都一一應驗了!睖匦罁u著頭,面無血色的對他說。
“應驗是什么意思?”他問她,不是不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而是難以理解她的意思。
“就是它們后來都發生了,我夢見的事!
“不可能!”
“所以我剛剛才會說它荒誕不經!睖匦缆冻鲆粋慘淡又帶著些許自嘲的笑。
唐御看著她,覺得自己的腦袋里似乎一片紊亂。他是相信她的,相信她的為人,相信她善良和氣,相信她的聰明伶俐,以及她的通情達理,但是她現在所說的這件事實在是……沒錯,就是她所說的荒誕不經,根本荒謬離奇得令人難以置信!
可是,他相信她的為人,相信她應該是不會胡言亂話,因為沒理由也沒好處啊,將這事一說出來,別人八成會把她當成瘋子看待,她又何必危言聳聽,自找麻煩呢?還有,她剛才說的那個夢境,老弱婦孺皆不放過,那是屠鎮。∪绻钦娴摹
“……它們后來真的都發生了?”他開口問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干澀沙啞。
“不是我作的每一個夢,它都會發生,只有某個畫面突然吻合,從我所不知道的記憶中躍出來的事,它才會發生!彼嬖V他。
“就像剛才我坐在大樹下的畫面,牽引躍出夢境中屠鎮那件事?”
溫欣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一臉認真嚴肅,緩慢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