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予橙不愛念書,他希望像爹爹那樣四處販貨做買賣,看遍形形色色的人們,可是晴蘭愛啊,她愛念書、他便認真學習,把懂的全教給她。
許是那么點兒驕傲,許是不想讓妹妹對哥哥的崇拜消失,于是他和書本較上勁。
這一較勁,月底考試,原本回回墊底的他居然考到第五名,那可是了不起的成績,他被先生狠狠夸獎一回。
爹爹知道原委后,給他二百文錢,讓他帶“大功臣”進京城大吃一頓。
“晴晴想去哪里?”盧予橙滿臉滿眼的笑,他的快樂毫不遮掩。
“承恩侯府。”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話說完,眼皮垂下,她在心底暗罵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呢?那里再不是她的家,就算看上千百次,“夏晴蘭”也進不了門,何況她怎甘心再度成為夏家的棋子?
她的黯然,盧予橙看在眼里,他誤解她的難過,連忙接話,“好啊,就去承恩侯府,我也想看看那里的圍墻有多高,房子有多。俊
小到容不下一個小姑娘,高到阻隔父女親情。
果然……墻高、門厚,侯府不是人人都能進得去。
盧予橙緊抿雙唇,握緊晴蘭小小的手心,此刻他發下誓言,要傾力求得功名,日后成為最厲害的御史大夫,與承恩侯府在皇帝面前打官司,告他們一個生而不養、無情無義。
晴蘭站在對街看著熟悉的大門,心情撲騰不已。曾經她以為這里是避風港,沒想……
莫怪呵,嬌養的女兒不用來榮耀家族,用來做什么?人死燈滅,難道她能期待父兄為賭一口氣,放棄追求利祿功名?
算了,就這樣吧,承恩侯府再也與她無關,夏家的光芒榮耀再不需要她來承擔,就這樣一刀兩斷,很好。
拉拉盧予橙的手,他們準備離開,沒想朱紅色大門在此時緩緩打開,她看見“夏媛!痹谄玩镜拇負硐伦叱觥
她很是吃驚,她在這兒,而“夏媛!币策活著?
只見那位夏媛希微蹙眉心噘高嘴唇,不知在同孫嬤嬤抱怨什么,只見孫嬤嬤苦口婆心勸著。許是勸人的話不中聽,夏媛希斥喝一聲,孫嬤嬤立刻住嘴、退后兩步,不敢再多話。
孫嬤嬤是她的奶娘,之后作為陪房隨她嫁入二皇子府,嬤嬤忠心耿耿,為阻止她被灌下鴆酒,被周勤提劍刺死……
抬高下巴、剜了孫嬤嬤兩眼的夏媛希上了車,不久,承恩侯世子夫人也領著幾個仆婢走出大門。
那是她的娘,她嫻雅端莊,無比高貴的娘親啊。
今天是夏家姑奶奶的祭日,每年這天母親都會領著她到廣緣寺為姑姑做法事,貪玩愛吃的她總纏著母親,讓她在外頭吃飽喝足玩夠才回家。
平日母親待她極其嚴格,唯獨這天愿意讓她放縱,起初她不懂為什么,而且每年這天母親看她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帶著淡淡的哀憐,直到生命最終,她才明白生為夏家女子的悲哀。
她和姑姑一樣,都是家族的犧牲品……
“娘,那是我的親妹妹啊,我不要她用性命換來的榮華富貴!毕某肯N站o拳頭,目光猙獰,青筋在額頭浮現。
“不然呢?媛希犧牲還不夠,你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和新帝抗爭?”
“我就是不服!妹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天下人都曉得,周勤是只披著人皮的野獸……”
父親一拍桌子,怒指夏晨希,“身為女子本該遵守三從四德,是媛希量小容不下楊嬛,不然她也能高坐后位,一世尊貴。”
“是周勤親口答應妹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倘若做不到,他大可以到妹妹面前去爭、去堅持,而不是卑劣地利用妹妹為他謀得帝位之后再下毒手,這種人不配當帝君!”
“啪!”父親一巴掌狠打過去,倏地,夏晨希臉頰腫起。
“這些話不準再說,媛希的犧牲換得夏家男兒官升兩級,換得夏家的從龍之功,封爵封王,這是她身為夏家女兒的光榮。”
“像姑姑那樣嗎?用性命換取夏家榮光?”
“媛希和你姑姑都是正確的,她們是夏家的驕傲!备赣H撂下話轉身離去。
夏晨希猶自不服,還想追上前,母親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別鬧,媛希能夠死在最好的時機,為家族謀利,是她的幸運!
死后魂回家中目睹的這一幕,教她恍然大誤,原來她和姑姑的死是家族榮耀,更是責任與幸運,她們天生該死,并且要死在最好的時機點才不忝夏家女兒身分。
諷刺吧,即便是親人的疼愛,也承載著令人心寒的目的。
清冷目光掃過侯府匾額,她感激上蒼的安排,沒讓自己重生在夏媛希身上。
在晴蘭轉身的同時,世子夫人看見她了,片刻怔愣過后,她面帶厭惡地別過頭去。
她認出夏晴蘭了——那張和王氏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
她竟然找到這里?她想圖謀什么?世子夫人憎恨地輕哼一聲,心道:有她在的一天,夏晴蘭就別想踏進侯府大門。
“去吃餛飩吧,周記餛飩可有名了!北R予橙道。
周記啊……前世她把周記的廚子余大同挖到旗下,用高薪養著,啥事都不讓做,光讓他研發新食單。她慧眼識英雄,余大同靈敏的舌頭弄出許多旁人沒有的新食單,讓她的“百味樓”人滿為患。
“好啊,去周記。”
微微笑著,她同盧予橙走在大街上,與來來往往的人們擦肩而過。
前世她總坐在馬車里,只聽得街頭嘈雜,卻感受不到這份鮮活,而今接近人群,方知感受截然不同。
“快來、快來!新店開張,好事成雙,大米一斤只賣十二文,綠豆紅豆黃豆小米……全比別家鋪子便宜……”
伙計敲起銅鑼,扯高嗓子放聲大喊,路人從旁邊走過,耳膜都快給震破了。
這么便宜?盧予橙道:“要是爹在,肯定得買個幾十斗、幾百斗回家!
“買那么多米做什么,又吃不完!鼻缣m道。
“便宜啊,大米一斤至少便宜六文,過去兩斤米價可換得三斤米,若是釀成酒,必定能賺回不少。”
釀酒?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抓住盧予橙的衣袖急問:“今年是元禧幾年?”
“元禧十七年啊。”他莫名地看著一臉緊張的晴蘭。
“元禧十七年……”
她想起來了,外祖母曾以這一年作為范例,教導她削價競爭一事。
抬頭看著匾額上“張記糧鋪”四個字,沒錯……是這里。張記糧鋪的背后是禮親王府,禮親王府的糧鋪開滿附近州縣,京城近郊的莊子十有六、七都在禮親王府名下,張家曾被戲稱是皇親糧倉,直到元禧十七年元氣大傷。
元禧十六年,大周上下風調雨順,各處糧倉囤滿米糧,眼看元禧十七又是個豐收年,去年的稻谷豆麥積存不少,若是再收上新米,肯定沒處收,于是以低于市場三成的價格將舊米清倉。
許多莊頭也嗅到豐收味道,層層往上報,于是糧鋪紛紛低價賣糧,酒商趁此際大量收購、制成新酒。
然而在新米收成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讓即將收割的稻田顆粒無收,預期心態加上嚴重缺糧,最后一斤米喊價百文,許多百姓都吃不起了。
有人建議開糧倉賑災,不料官員貪污,早在糧價開始飆升時,已盜賣近八成官倉糧米。
龍顏為之大怒,午門前天天有官員被砍頭,可是砍再多的頭,也改變不了缺糧事實。
最后有農糧司官員建議,種植可在短期內收成的地薯,才勉強挨過這兩季。
晴蘭下意識握緊拳頭,要是口袋里有錢就好了,距離八月只剩幾個月時間,倘若手邊有錢,絕對可大賺一筆。
她拉起盧予橙飛快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不長的街道上就有五間糧鋪,當中有三家正和張記糧鋪打擂臺,一家家都在削價競爭。
她走著走著,最后停在尚未掛出降價牌子的“日宣糧鋪”前,猶豫片刻后她鼓起勇氣往里頭走。
盧予橙見狀,忙跟上前,他看著紅紙上的標價,在晴蘭耳邊輕聲道:“你要買糧嗎?這家貴多了!
她搖搖頭,對迎上前的伙計說:“小二哥,請問掌柜在嗎?”
“小姑娘認識咱們家掌柜?”
“不認識,但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說,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伙計多看了她兩眼,猶豫著要不要聽信她的話。
許是晴蘭模樣長得太好,許是因為她眼底無法形容的自信篤定說服了他,伙計轉身進屋。
不久,一名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的少男走出來。
四目相對間,晴蘭臉上有著掩不住的錯愕,竟然是他……賀巽?
賀巽是自己前世的死對頭。從頭到尾,他都是三皇子黨,他為周鑫籌謀算計,為他的奪嫡之道鋪路,但最后他輸了。
賀巽之所以輸,是輸在不夠狠。明明知道夏媛希的存在能提供周勤源源不斷的財源,倘若掐斷她這條線,他至少會多出五分贏面,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她重重拿起卻輕輕放下。
她想問賀巽:是你不屑與女子相爭,還是認定我的本領有限?
周鑫落敗,周勤坐上大位,而賀巽消失于人前,沒人知道他去哪里,但她曉得周勤四處派人尋他,他發誓要將賀巽挫骨揚灰。
再后來……她不知道了,因為利用價值消失,她被一杯鴆酒結束性命。
十二歲的賀巽是長這模樣的呀,原來他的深沉、冷酷,對人的疏離是從年少時期就有的?
晴蘭細細打量對方,這是兩世以來,她第一次面對面認真看他,同時間,賀巽也審視著晴蘭。
他對她的第一個感覺是驚艷!尚未長開的小姑娘就美得讓人心亂,長大后豈不是傾國傾城、禍國殃民?
他的眉心微蹙,眼底卻帶起兩分興味,“小姑娘找我有事?”
晴蘭回神,揚眉笑得無比甜蜜。心情激蕩吶,她太高興了,高興重來一回,有機會彌補前世過錯。
望著賀巽的眉眼五官,晴蘭滿臉認真,她一定會竭盡全力撥亂反正,她會想盡辦法償還他,償還自己對他的負欠。
“一路行來,我發現許多糧鋪在削價出清,唯獨你們不這么做,公子有什么其他計劃嗎?或者準備跟進?”
這丫頭眼睛黑得發亮,被她這樣盯著,他的心竟然亂了序,不過是個陌生女娃兒……好吧,是個漂亮到讓人心揪的漂亮女娃,但……又如何?
“我的生意、我的計劃,有必要告訴你?”
是沒必要……唉,晴蘭輕嘆,被人潑冷水了呀,但就算被他潑冰塊,她非但不能退,還得迎上前,誰讓她欠他呀。
晴蘭咬緊銀牙,笑得沒心沒肺,“我給公子一個建言,倘若公子能聽進去,幾個月以后必能大賺一筆,屆時可否給我五十兩分紅?”
“幾句話就想換五十兩,這算什么?空手套白狼?”賀巽失笑,怎地小姑娘模樣這般好,腦袋卻不好使。
晴蘭沒理會他的嘲諷,續道:“公子且聽我一言,非但別削價競爭,相反的還要低價大量收購其他家米糧,不久后這些米糧價格必定翻漲數倍。”
幾句話,瞬間讓賀巽心頭翻起驚滔駭浪,她怎么會這樣說?下意識拉住晴蘭,將她往身前一扯,他居高臨下緊盯她的臉,“把話說清楚!
晴蘭認真道:“今年氣候不尋常,怕是會有大災難降臨,屆時田地十損八九、糧米短缺,如果能趁早囤米,日后價格飆升,必能賺得缽滿盆溢。”
“誰告訴你會有大災降臨?”
“我姥爺,他種一輩子的莊稼,對氣候天災經驗豐富。”
眼看著他要繼續往下追問,她連忙屈膝道:“如果你相信我就照做,如果不信……希望日后你別后悔!
丟下話,她一陣風似的往外沖,腳上像安了風火輪,跑得飛快,因為話是臨時胡謅的,禁不起對方細細推敲。
賀巽沒追出去,只是細細想著她的話,緩緩吐氣,目光更見深邃。
那廝的眼光殺傷力太強,晴蘭跑得飛快,直奔過三條街,才讓后頭追上的盧予橙阻下。
他擋在她面前,由著她的頭撞上自己胸口。
抬眼,晴蘭一臉不好意思,她忘記橙哥哥了。
“為什么說謊?”盧予橙口氣微慍。他可以寵她,但做錯事也該教導,他認真拿她當親妹妹看待。
晴蘭無法回答。
“現在糧米雖賤,但不盡快賣出的話,待新糧收上,價格肯定會壓得更低。若對方聽信你的話,囤下無數糧米,得賠多少錢?雖說做生意有賺有賠,但那位公子年紀尚輕,這次的挫敗對他會是多大打擊?倘若他因此一蹶不振,幾句玩笑話很可能會斷他的經商之路,你有沒有認真想過?”
他義正詞嚴的指正,一句比一句嚴肅。
看著盧予橙年少帶著稚氣的臉龐,他是個正直的大好人啊,難怪生意做的那樣成功,難怪看不起手段百出的自己,難怪總是指責她是奸商。
她沒因為他的指責而懊腦或生氣,反握住他的手說:“橙哥哥,如果你有錢,也買一點糧米吧!
王嬤嬤背佝僂得更厲害了,白天咳,夜里也咳,但她仍堅持去幫人漿洗衣物。
“晴晴,嬤嬤出門啦!蓖鯆邒甙櫦y滿布的臉上,充滿慈愛。
“嬤嬤可有吃飽嗎?”晴蘭放下筷子。
“有,咱們晴晴做菜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嬤嬤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自風寒好后,這孩子好似突然長大了,變得懂事聽話還會打理家里。只是……承恩侯府的姑娘,怎能受這等委屈?晴晴親娘臨死前殷殷哀求,求她想辦法將晴晴送回去,要是做不到怎么辦?
輕咳幾聲,晴蘭連忙輕拍嬤嬤后背,道:“不如嬤嬤今兒個在家里歇歇?”
她也想歇啊,可是怎么可能?王嬤嬤沒回答,但欲言又止的表情把話給說足了。
是的,她不能不出門。一個月多前,承恩侯府的管事上門,把她們賴以生存的幾畝地賣掉,從此沒有租子收入,王嬤嬤必須接更多活計。
原本她們也要被趕出門的,是王嬤嬤拿出辛苦攢下的幾百文錢,將舊宅承租下來,才能繼續在這片屋檐底下遮風避雨。
晴蘭猜測,那天娘肯定看見自己了。
娘是高門貴女,喜怒不形于色,但那一眼……是忿然吧,王氏和夏晴蘭一直是她心頭不可觸碰的銳刺。
前世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在娘面前提起王氏母女,也幸而沒有太久,王氏與夏晴蘭就相繼離世,那根刺方隨著歲月慢慢弭平。
然而此生夏晴蘭不但沒死,還膽敢出現侯府門前,娘那口氣吞不下去,只能算在帳面上,晴蘭明白這是對她的懲罰。
她錯了,不該去承恩侯府的,多看那一眼又如何?徒然惹麻煩罷了。
“嬤嬤,您別太辛苦,能做的做,做不來的就推了吧,以后晴晴會孝敬您,給您養老!
人待她一分真心,她必還人十分真意,她就是這種人,所以會為周勤的溫柔多情嘔心瀝血、鞠躬盡瘁。
“好孩子,嬤嬤以后就靠你了!蓖鯆邒咝牢康匕亚缣m摟進懷里,想她一世孤寂,老來能有這孩子為伴,是上天厚待。
“我會讓嬤嬤錦衣玉食,住上大宅子!
“有志氣!彼奶鄣孛缣m小臉,跟她娘長得真像啊,當年王氏若不離開青樓,幾年下來,憑那身舞藝和容貌,定能混得風生水起,至少吃穿不憂,沒想到跟了世子爺,卻連命都混沒了。
“再不走要遲啦,晚飯等嬤嬤回來再弄,你好好跟著盧家小子讀書認字,我們家晴晴將來可是要當女狀元的。”王嬤嬤玩笑道。
會認字、有學問,她希望承恩侯府能因此高看晴晴幾分,終有一天晴晴得回到那里,完成她母親的遺愿。
“好,嬤嬤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