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蘭送王嬤嬤出家門,直到背影遠了,才關上大門。
她先到后院撿蛋再把幾只雞鴨喂飽,收拾碗筷時她想著,是時候走一趟京城了。
大災難果然發生,很多地方有了蝗災,漫天飛舞的蝗蟲吃光田里的稻子,即將收成的稻谷顆粒無收,米價翻倍,四處賣貨的盧叔叔帶回消息,說許多人都吃不上米飯了。
眼看天氣將冷,別說糧米,便是蔬菜也種不來,斷糧危機讓百官在朝堂上吵成一片。
這幾天她琢磨著,要走一趟日宣糧鋪。
洗過碗,將幾張圖紙收進包袱,再把前陣子用舊衣做成的布娃娃收進去后,打開大門,卻發現盧予橙站在門外,一身干凈的青衫,看起來有幾分儒氣。
發生大災難一事,他是不信任晴蘭的,他親耳聽見她滿口謊言吶,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說服爹拿出幾十兩去買糧米。
前兩天,爹賣掉一半,不但把本錢拿回來還賺上一倍,剩下的一半,爹打算接近過年,再賣給大戶人家。
不信任為何仍照著晴蘭的話去做?不知道,也許是天性護短,在他眼里晴晴就是親妹子,就當花點銀子哄妹妹開心,卻沒想真能賺回那么多。
“要出門了?我陪你!痹S是默契極佳,他想,她該是時候要進城一趟了。
“橙哥哥可不能逃學!
“沒逃學,這次是正正當當的請假!
他再不是敬陪末座的壞學生,回回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這樣的學生請假,先生哪會多話?先生還對爹說,明年他可以下場試試,爹聞言開心得合不攏嘴,比米糧賺錢還樂呵。
那日爹點起一管旱煙,臉上凈是滿足,道:“找個時間上山,看看咱們盧家祖墳是不是冒了青煙!
“走吧!”盧予橙接過她的包袱,并肩往村子口走。
她腳步輕快,滿眼含笑,止不住地開心,甚至哼起小曲。
“晴晴!北R予橙欲言又止。
“嗯?”
“別抱太大希望,不說日宣糧鋪有沒有照你的話去做,就算他們真的照做,當初不過是一句戲言、連契約都沒立,人家認不認帳不好說!
“我知道呀!蹦鞘琴,一個她和自己的賭約,賭這輩子與前世軌跡相同,也為自己賭一個出頭機會。
若成功,她便有了做買賣的本錢,不成?沒關系,頂多起頭難點,不代表達不到她想要的目的。
“知道還那么開心?”盧予橙揉揉她的頭發。
她眨眨亮晶晶的眼睛道:“今天會有進帳的。”不管日宣糧鋪給不給錢。
看著她莫名的自信,盧予橙彎起雙眉,晴晴真是變得很不一樣了,不過他更喜歡改變后的她。
晴蘭站在“羽裳坊”門前,這是房家的鋪子,現在房玉還是個十歲的小丫頭,跟在爹娘身邊打下手。
鋪子是她祖父留下來的,房玉下面還有個弟弟。
房玉很小就展露女紅天分,她會裁衣刺繡,還搗鼓出許多新鮮有趣的小玩意兒,后來她這身本事被當時最大的衣飾鋪子“月莊”盯上,企圖把房玉攬入門下。
好好的,誰愿意為別人作嫁,于是月莊想方設法打擊羽裳坊,但即便鋪子倒閉,房家父母也不肯讓女兒賣身為奴。
誰知月莊手段粗暴,竟栽贓嫁禍,以勾結盜匪為名,將房玉的爹爹送進牢房。
房玉的父親熬不過刑罰,死了,母親也傷心過度去世,房玉帶著弟弟走投無路。
她是在那個時候收留房玉的,她將月莊扳倒,為房家報仇,從此房玉留下,為她打造全國最大、最好的“衣樓”,鼎盛時期全國有近三十間衣樓,擁有裁縫、繡娘近五百人。
這些天晴蘭不是沒有考慮過,她可以等上幾年,等月莊把羽裳坊打垮,再以恩人身分出現,收留房玉姊弟,有房玉為助力,她必定能夠再次打造獨一無二的衣樓。
然而晴蘭依了本心,前世房玉為她盡心盡力,今生輪到自己保她一家和樂安康。
房家一家人圍在桌邊,看著圖紙上的衣服款式,兩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太新鮮、太有趣也太漂亮,這年頭沒人把袖子做得那么寬,做事不方便吶,可如果是高門大戶的婦人姑娘呢,她們喝杯水都有人伺候,不需要考慮方不方便的問題。
至于裙擺……得用什么料子,才能縫出圖紙上波浪層疊的輕盈感?
房玉則是抱著晴蘭做的娃娃驚呼連連,娃娃的頭能轉動,手腳也能扳出各種姿勢動作,像真人似的,甚至還能幫她們梳頭發、換衣服,她都已經十歲是個大姑娘了,也想要這樣一個娃娃,更別說年紀輕的女娃兒。
看著目不轉睛的房家一家人,晴蘭心想:原來房叔叔、房嬸嬸長這個樣子啊,這樣和樂融融的家庭,竟因某些人的貪慾而摧毀,著實可惡。
她立誓,再不教同樣的事發生,月莊不起貪念便罷,一旦使出骯臟手段,她必叫他們悔不當初。
盧予橙被房玉愛不釋手的模樣逗得發笑,沒想到有人的眼睛可以這樣黑、這樣亮,里頭像裝進星子一樣,尤其那表情……怎么會這么有趣啊,好像要把娃娃給生吞了似的。
“這些全是你想出來的?”房夫人急問,眼底有掩不住的欣賞,這孩子才多大,竟有此天分?
不,這些全是房玉親手設計的,在前世。
娃娃里頭包裹著木頭架子,像人骨般,在關節處卡榫可以自由轉動。
前世,這個娃娃賣遍大周上下,凡疼愛女兒的父母親都要為掌上明珠買一個回家,好像不這么做就不夠疼愛孩子似的,因此他們一年出一款,熱賣了整整十二年。
晴蘭回避房夫人的問題,道:“除了賣娃娃之外,還可以賣娃娃的衣服,能單個賣,也可以整組賣……”
她軟聲細語一一解說,讓房老板看到商機,“……若房老板感興趣,我們不妨合作!
“合作!肯定要合作的。”房玉興奮地沖上前一把抱住晴蘭,興奮地跳不停,第一次看到比自己更能耐的姑娘,何況她還這么小,假以時日必會不同凡響。
房老板看著一本正經的小姑娘,笑問:“你想怎么合作?”
“我不懂得做生意,房老板說吧,該怎么合作對彼此都公平?”晴蘭回道。
房老板與妻子女兒互看一眼,再望向晴蘭。
她的五官容貌極其美麗,但更吸引人的是她那身與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彷佛不是個八歲孩童。
房老板道:“往后凡是姑娘帶來的衣服圖稿,一張我用二十兩銀子買斷,至于娃娃以及你說的小東西,我們賣掉多少,你都能收兩成利潤!
兩成利潤?盧予橙驚訝。
圖稿買斷實屬寬厚,這年頭女子都會女紅,多看個幾眼,就算做得不及羽裳坊,也能模仿出幾成。
但是娃娃?晴晴不過是個孩子,就算是占了便宜,她也沒有能力同他們相爭,可是對方沒有,還愿與她分成?這老板如此寬厚實誠,便是這樣的心性方能教出……眼神如此干凈澄澈的女兒吧。
晴蘭也沒料到房叔叔這般大方,一哂,大方道:“就依房老板說的!
立好契約,晴蘭收下六十兩銀票,同房玉和房夫人認真討論過裁剪與布樣后,她與盧予橙走出鋪面。
從沒見過那么多銀子,晴晴應該喜不自勝、得意非凡吧?盧予橙本想夸她幾句,卻見她一臉平靜,彷佛兜里揣著的不是六十兩而是六十文,不禁有幾分訝異。
“在想什么呢?”盧予橙問。
“在想怎么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六十兩變成六百兩、六千兩。”她自信回答,眼底的篤定令他心驚。
她來了。
賀巽一直在等她——自從那天過后。
他并不認識她,卻覺得她熟悉,很奇怪的感覺,而這份奇怪,讓他在過去幾個月里,心頭不時浮上她的倩影。
視線相觸那刻,夏晴蘭眼睛一亮。
他長得比周勤更好,五官精致、眉眼深邃,只是他不像周勤,總擺出一副風流倜儻溫柔可親的模樣,相反的,他常常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場。
“公子可還記得我?”晴蘭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跟前。
沒等賀巽回答,白叔方搶上前,一把拉住晴蘭的小胳膊,一臉興奮地打量起她,“就是這小丫頭嗎?”
賀巽點點頭。
白叔方一樂,親近地揉起她的頭發,像揉狗毛似的。
晴蘭還來不及抗議,賀巽已經將他的手架開,擋在兩人中間。
為啥?因為……礙眼。這是第一次,賀巽覺得好兄弟礙眼。
被瞪了?白叔方一頭霧水,干么啊,不就是個小不點兒,揉揉頭怎么了?
白叔方古怪地回望賀巽,然后彎腰再度把臉湊到晴蘭面前說:“小丫頭,你絕對不相信,你的一句話幫我們賺進多少?”
其實賀巽對這場蝗災隱約有印象,但不確定會發生在哪個時間點,前世此時的自己正埋首苦讀,雙耳不聞窗外事,只知道糧價高到家里只能天天熬稀粥。
然而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丫頭,幾句話讓他下定決心聽她的話這樣做,他做了,也賺了!但他賺最多的不是十萬兩雪花銀,而是賺得在皇帝跟前掛上號。
前幾天,他捐出二十萬石糧米,并將地薯苗栽呈到皇帝跟前,這份禮物不是最昂貴的,卻是此刻最能為朝廷解決問題的,皇帝龍心大悅,決定封賞。
皇帝問:你想要什么?
初生之犢不畏虎,賀巽抬頭,清澈目光直視龍椅上那位,尚未變聲的嗓音中還帶著幾分稚氣,他昂首挺胸回答:“我要一個能為百姓做事,報效朝廷的機會!
聞言,皇帝樂不可支,銳利眸光倏地變得溫和。
隨著白子的話,晴蘭心花怒放。他賺了?真好啊,她還他一點點了……
“那公子可還記得與我的約定?”雙目閃閃發光,閃的是小心思、小貪婪,和大大的可愛。
賀巽冷冷的臉龐泄漏一絲笑意,他從懷中掏出銀票,但在晴蘭接手之前,瞬地舉高右手。
看他那副姿態,晴蘭惱了。這是怎樣,要給不給的?她鼓起腮幫子,抓住他的手臂,連蹦帶跳的伸手搶,但她還是個小豆丁呢,哪里搶得贏?
晴蘭噘嘴,噘起一臉的不滿意,“想說話不算話嗎?行啊,以后別往來了,有好事再也不告訴你!
她的生氣缺乏威脅力,他想笑卻硬是憋住。
“除蝗災囤糧之外,你還知道其他事嗎?未來、尚未、發生的事?”
賀巽一個詞一個詞說得緩慢,灼灼目光對上,帶著兩分威勢、三分脅迫。這是他在胸臆間反覆斟酌的話,他臆測她和自己是一樣的人,這個念頭讓他心潮起伏不定。
他的意思是……晴蘭心跳陡然搶快兩拍,他當她是神婆、是妖魔鬼怪了?晴蘭連連搖頭,無法接球,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球給打回去。
她道:“什么叫做未來尚未發生的事?既然尚未發生,我怎么可能知道,又不是未卜先知!
他猜錯了?賀巽問:“種莊稼的人到處都是,卻沒人能預測天災,為什么……”
晴蘭急急接話,“哼!我姥爺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天地間最厲害的,他早上說會下雨,下午便有大雨傾盆,他春天說會枯旱成災,秋天就會米糧減產,他說會有天災危禍,就一定會有!”
她刻意裝萌,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直盯他,滿臉的崇拜、滿眼的驕傲。
瞧她那副得意洋洋的小模樣,所以是對祖父的尊敬與盲目崇拜,讓她把老人家無意間出口的話當真,然后陰錯陽差遇上自己,大膽出言?
念頭起,賀巽緩和了眉目。
晴蘭見狀,心知唬過賀巽了,趁他沒防備,她蹬腿奮力一跳,攀著他的手臂,抓住他手中銀票。
“我搶到了!”她笑得臉上開出一朵花,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嘴角,彎了他冷峻的臉龐。
滿意地看過上頭數字,她表現出小小貪婪,吐吐舌頭再輕拍他胸口兩下,她說:“大哥哥,以后要是姥爺說要下大雨、刮大風,我肯定第一個跑來告訴你,只要大哥哥像今天這么大方就行。”
看著她帶著嬰兒肥、白里透紅粉嫩得讓人心動的小臉,他一個沒頂住,竟彎下腰,兩手各掐起一邊臉頰,往旁邊扯開,語帶恐嚇,“往后這種天災人禍的胡話別到處亂講,這次是好運,萬一不準,被人剝了皮可別哭!
“誰曉得呢,說不定我是天生福星,說什么準什么!蹦橆a被扯開,她說話漏風,偏生要把話給說齊,那模樣可逗啦,逗得一旁的白叔方笑個不停。
但盧予橙不滿了,那是他家妹妹,誰準外人動手動腳的?大步上前,他一把推開賀巽,將晴蘭護在身后。
賀巽瞄了盧予橙一眼,默不作聲。
“沒事了,我們回家!北R予橙道,一雙眼睛仍防備地看著賀巽。
“好啊!鼻缣m從盧予橙身后探出頭,握著銀票晃兩下,笑得一臉糖,道:“謝啦,大哥哥!
賀巽倚在門邊看著兩人背影,笑意更盛,這古靈精怪的丫頭,長大后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模樣?直到人走遠了,他才突然想起沒留下她的姓名住址,那么往后……
數息過后,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篤定,他揚唇笑開,會的,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確定背后兩道威脅眼光不在了,盧予橙凝聲道:“以后別再同他打交道,那人年紀雖輕,看起來卻不簡單,沾上了,怕是要沾出無數麻煩!
輕輕笑開,晴蘭抬高下巴,搖搖頭晃晃手指,“這事,我不聽橙哥哥的!
既是還債,怎能不繼續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