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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與憂(上) 第八章 血脈(1)
作者:決明
  事情起因是這樣的。

  前一天夜里,破財同情狩夜無法進屋里睡,于霉神家門前的老松之下,獨自佇候。

  夜寒露重,風勢又頗大,整夜呼呼作響,光聽就覺得凍骨。

  于是,好孩子破財抱來一床小被被,要給狩夜裹裹暖。

  魔族從來不畏冷,尤其狩夜這等級,魔物中的老魔物,冷與熱皆無感。

  可是那夜的小被被太暖,送來小被被的那張笑臉,更暖,狩夜任由他將小被被披在自己肩頭,汲取他未曾領受過的溫暖。

  破財送完小被被,沒有馬上掉頭走人,很貼心陪他在老松下坐坐,掏出懷里窩藏的小零嘴,分給狩夜吃。

  因為聊的內容太瑣碎,破財也不記得為何聊著聊著,會聊到了這上頭——

  「你將我和喜姨都送回來了,代表你們不吃我們了嘛,這糖糕是福佑姊做的,你多吃兩塊,當作補償。」破財往那巨大無比的掌心上,不斷擱置糖糕。

  糖糕顏色雪白,襯在戴有沉鐵手套的大掌上頭,有些突兀,而且顯得超級小巧。

  破財擺完了糖糕,一時好奇心起,也把自己的嫩掌擺上去,比劃丈量。

  「你手好大哦,我的手好像變成小嬰兒的。」破財果然是孩子,一丁點小發現,也能驚喜久久。

  狩夜多數時間是沉默的,卻也算有問必答,雖然回的字數寥寥無幾,亦沒讓破財一直唱獨角戲。

  「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我的發色呀?別以為我睡死了,我常發覺你一直摸我頭發,喜姨說,你來打算把我們吃掉后,留著我的頭發當飾物!

  不知不覺里,擱在大掌上的糖糕,又全進了破財肚子里。

  狩夜戴著面具,本就不方便吃食,他也沒打算吃,一塊糖糕,換一抹孩子笑靨,才是絕配。

  「你看,我們這里的月亮,是不是特別圓、特別亮、特別大顆?跟你們那紅紅的月不一樣!

  霉神之居,遠較于凡世崇山峻嶺,更高上數十倍,所見明月清晰明亮,自是不在話下。

  月華柔和,淡潑灑落銀輝。

  月光下,孩子搖頭晃腦的俏皮動作,讓那頭金發,灑滿光芒,絲絲發亮,耀眼而美麗。

  魔境中,沒有這般純粹無瑕的顏色。

  若說飛蛾撲火,是為汲取火光溫暖,那么,誘他探出手去,再度輕撫金黃軟絲的,便是為了……

  金毛又在大掌底下被梳揉,破財反應很直接。

  「你真的那么喜歡哦?不然,我送你一小截好了!购⒆诱f風就是雨,為證明絕非信口開河,破財鉸發鉸得很爽快,話還沒放完,小手一翻,金剪子霍然在手,咔喳一聲,一金發已經落下,快得狩夜來不及阻止。

  「喏,給你當紀念,我頭發不夠長,編不成什么大東西,做成劍穗還行!蛊曝斝南,反正頭發剪了仍會長,沒啥好心疼,也不管人家要不要,先剪再說。

  發絲依舊金亮,隨夜風輕輕飛動,握在孩子軟嫩手掌間,遞向他。

  狩夜卻覺得,遠遠不及它垂拂于孩子肩頭,因歪著腦袋、聳著肩膀,一些小動作而曳動,那么充滿活力。

  自打破財聊著聊著,開始呵欠連連,兩把小金扇般的軟睫,不住地垂下又試圖打開,他索性趕小崽子回房睡之后,斂眸望著掌心里那綹金發,靜靜安躺,已經瞧了整整一夜。

  沉鐵色護里漆濃似墨,更顯金絲之美,最強烈的對比,最相襯的矛盾。

  一黑一金,一剛一柔。

  他以指腹,輕輕梳弄那抹耀眼之余,流連忘返。

  破財爹娘察覺自家崽子氣息,于霉神之居徘徊,卻沒回家,當然是連趕來逮人。

  第一眼所見,便是老松下,一只漆黑魔族,面具樣式猙獰丑惡,手里抓著兒子殘發,一副審視戰利品的得意樣。

  霉神方才說,破財毛躁性子雖娘,一點都不夸張。

  破財有多毛躁,其娘就更毛躁,只消第一眼,在窮神腦中,早已上演完一整出「我兒慘遭毒手,尸骨無存,徒留一攝毛」的人寰大悲劇,于是毛躁飛奔過去,毛躁朝狩夜罵,毛躁動起手來——

  然窮神一向不勤于修煉,動起手來也不具威脅,狩夜立馬看破她底細,閃都毋須閃,筆直挺立,等著接下她的攻勢再加倍奉還。

  毛躁沖來的窮袖,纖腰突被一攬住,往后扯回,火紅花裙在半空中,畫了個美麗半弧。

  她收勢不及,撞進自家愛徒懷中(這時還升格不成君),身后崽子他爹取代自家師尊攻勢,朝狩夜送出一掌。

  發動攻擊之人驟變,不再是方才那名毫無脅迫感的女子,而由男子特殊發色看來,與破財定有血脈關系。

  狩夜反應極快,卻也略有收斂力道,接下崽子他爹的一掌,霎時金芒與黑光迸散,掌風席卷周身數百尺,煙繆這滾滾翻騰。

  「不要打架!快住手!都是自己人——」

  破財像只小耗子,跑得飛快,不顧交擊的掌風獵獵作響,飛沙走石、摧木折枝,頗有被誤傷、被風勢卷走之危險,依然執意奔入戰局。

  果不其然,人小身子輕,一靠近兩人周遭,立馬給強風刮飛,卷入風漩之中,剛喊完「都是自己人」的小嘴,口剩一聲慘過一聲的呀呀呀呀呀——

  狩

  夜即刻收手,迅速沖入風漩,將正在打轉的破財撈回來,用披風包裹,不讓風漩中的碎石斷本傷他分毫,同時以魔力震散風漩。

  風勢驟止,漫天紛亂的呼嘯漸消,狩夜抱著破財,緩緩由半空中點足落地。

  「破財!」崽子他媳見孩子入魔族之手,心急如焚,「大膽魔物,快點放開我兒子!」

  破財小手臂趕忙張開,護在狩夜面前,一母雞護小雞的勇敢模樣,急道:「娘!狩夜不是壞人!你不要罵他!是他送我和喜姨回來的!

  由于狩夜一手托抱破財,那孩子與他一般的高度,讓狩夜能清楚看見,自己是如何被護著。

  捍護?

  數不清自己活了多久,歷過多少事,見過多少滄海桑田,獨獨這兩個字,他從沒機會經歷。

  強大如他,只有捍護別人的分,何人能來捍護他?又何須誰來捍護他?

  他永遠都是站在眾人最前方,迎戰兇險,身后,全是憑靠他庇蔭之弱小。

  如今,他卻被一只小小神崽,護入雙臂之下,這感覺……頗難言喻。

  聽見兒子這番喊話,擔心兒子安危的心瞬間安下,取而代之,自然是教訓崽子的時間,崽子他娘手叉腰,一臉怒:「你還敢替別人求情?沒跟爹娘報備一聲就離家出走,大半個月不回來,一點消息也無,急死你爹娘,這次別想娘替你說好話,讓你大師兄好好揍扁你的小屁屁!」

  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所以這次娘決意大義滅親,當崽子他爹開扁時,她會先尋個好茶館,點壺好茶,來幾碟小菜,泡在蒸館里頭一整日,眼不見為凈。

  破財哭喪著小臉,知道自己這回躲不過,剛剛護人護得很挺直的嫩臂,有些虛軟下去。

  「還不快過來?!」崽子他媳催促。

  破財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外加擔憂屁屁遭痛打的掙扎,從狩夜身上下來,可憐兮兮走向娘親。

  崽子他娘方才話說得狠,實則有口無心,心里還是操煩孩子安危的,破財一抵達面前,她連忙蹲下,察看孩子是否磕了撞了傷了。

  仔仔細細檢查兩遍,確認兒子氣色極好,還養胖了些,勉強算是毫發無傷,崽子他娘才放心去擰他嫩腿。

  「怎么胡亂將頭發給人?」擰完嫩腮,她又摸摸兒子缺了一截的嫩發。正因少了這撮金毛,當然不能稱之為毫發無傷。

  「狩夜喜歡嘛,分他一些些沒關系的!蛊曝斪约喝嘀粩Q紅的右臉頰。

  那聲「自己人」,可不是喊假的,未來他收狩夜為徒,狩夜也得喊他爹一聲師祖……呃,還是師伯?罷,這問題目前無解,姑且不談,反正,確確實實是自家人,自家人不用分彼此。

  「想當年,娘欲從你大師兄身上拿到這紀念品,耗費了多大氣力才得手,你就這么隨隨便便送出去!傻兒子,毛在人在,毛亡人亡,聽過沒?!」為了訓斥兒子,崽子他娘連歪理也說得鏗有力。

  破財很有求知欲:「咦?這事我沒聽過耶,娘,你是怎么拿到爹的頭發,費多大氣力才得手,是因為你打贏了嗎?」

  崽子他娘一臉得意,「哦,那件事呀,我就是掏錢跟梅先生買了藥——」

  崽子他爹截斷母子對話,更截斷家丑外揚的可能性,言淺意深道。

  「其余閑話,回去再說,你奶奶急壞了,先去向她報平安!

  跟奶奶報完平安,再回家讓他的小屁屁不平安,爹,你這招狠……

  大師兄,爹親自都發話了,破財焉敢不從?

  臨走前,他匆匆跟狩夜咬耳朵:「我明天再過來!挂袅哭D為極小,「我給你帶好吃的!

  霉神叔叔太小氣,不給他進屋、不給他吃喝,一點天良也沒有。

  狩夜聞言,面具隱去底下笑意,但隱不去他輕輕一頷的柔軟。

  崽子他娘聽見了,哼哼道:「你憑什么會以為,你明天能夠溜出家門?」還敢胡亂,向人承諾?

  破財一臉理直氣壯:「我要找霉神叔叔拿藥擦屁屁呀!」

  反正逃不過爹的一頓教訓,破財只能往好處想,被打完屁股,找霉神取藥,順便給狩夜送飯!

  「男孩子不過屁屁挨揍,擦什么藥呀!忍著!」崽子他娘道。

  「屁屁要是留下疤痕,以后哪天我在河里洗澡,遭人偷窺,會給人家笑話的!」破財自有一套堅持,字字歪理中又夾帶義正言辭。

  「聽起來有點道理……」崽子他娘被說服了,只因她默了一默,腦袋瓜同時浮現那一景況,俊男沐浴,波光粼粼,水面一層璀璨,由俊男眉膀往下巡視,寬眉窄腰精臀……哎呀,臀上留有兒時被爹教訓時留下的掌印耶一—

  著實不太好。

  崽子他爹臉色一僵:「……」

  索性一手牽師尊、一手提拎崽子短臂膀,二話不說直接帶走,省得停留越久,越丟人現眼。

  窮神一家漸漸走遠,破財頻頻回望的小眼神,終于再也瞧不見,狩夜身后傳來腳步聲,由虛浮程度,便能斷來者何人。

  狩夜淡淡收回遠眺目光,問:「你已經能下床了?」

  身后正是開喜,她披了件厚袍,長發在背后故開,臉龐仍顯雪白,聲音聽來倒還好,眼神也頗精神,頷首答道:「霉神醫術高明,我身上找不出半道傷口,只是血流太多,頭有些暈。」

  「那就好,憂歌也可以安心!

  開喜知道,狩夜說出此話,代表他欲離開上界,返回魔境了。

  「你能在兩界來去自如,為何不離開魔境?」開喜心存困惑。

  魔境濁息對魔族是有益處,但畢竟環境惡劣,弱小些的魔族,根本吃不消,與其妄想改變魔境劣況,不如舉族遷徙,到上界尋個秘處落腳。

  天地之大,還怕無一容身之處嗎?

  狩夜回道:「并非所有魔族皆能離開魔境,尤其是魔境出世的純種,習慣了重濁之息,在上界根本存活不久!

  「那你呢?你能走,卻為何肯留下?」她真正想問的是:憂歌能走嗎?若能,就趕快走呀,別去管先祖那一輩,是為了什么原因創炤陽幻陰,保住自己性命為優先。

  狩夜靜默良久,才答:「我答應憂歌,他做他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我能做到的,便是代替他,守護魔鏡。」

  這句話,如一道雷,劈開了開喜潛藏的記憶。

  好比來到一處絕麗美景,似曾相識,認真去想才記起來,昨夜夢中曾到此一游一一此時,開喜正是這般心情。

  「你等一等……這句話好熟,我在哪里聽誰說過……你先別吵我,我快想起來了……做我能做到的……

  做我能做到的一一」她激靈一悟,抓緊腦中那道靈光,喊了出聲:「那句話,明明是二代魔境先祖與那個誰的對話呀!」

  「你從何處聽來?」狩夜眼光滿是驚訝。

  「我受傷后,神識昏沉,夢見一名神族女子……她帶我去看一出戲,戲里,將魔境點滴全演了一遍,你方才那句,我在里頭聽過,當時,二代魔主取影子做炤陽幻陰之后、跟他身后駐足之人所言,我記得很清楚,二代魔主說「你得幫我了」,而那個誰的回復,正是你剛剛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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