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喜自己越說,越覺突兀,當時聽得含糊,二代魔主隱約喊他什么書輸酥……
書輸酥……書輸酥……
她驀地抽息驚呼。
「書輸酥……叔?夜叔?——狩夜叔?!」
她雙眸瞪得奇大,直直落在狩夜身上。
不對呀,輩分不對!年歲不對!長相不對!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對呀!
面具后方,似乎傳來一聲淺嘆,低喵一句「原來如此」。
「反正,你不會再返回魔境,告訴你也無妨……」
覆面的猙獰面具,隨狩夜右手摘取,緩緩挪開,露出底下那張鮮為人見的面容。
熟悉的臉龐、熟悉的五官、「比魔首不知俊俏多少」的熟悉男子模樣,映入開喜眼簾。
這張臉,她在看戲時,見過好幾回,總是沉靜無聲,佇守魔首身后。
先是一代魔首之弟,后是二代魔首之叔。
她尚處驚訝中,來不及咀嚼詫異,又聽見狩夜說:
「沒有什么二代魔境先祖,從頭到尾,以影子創炤陽幻陰、以淚成雨、以血造林、以魔力維持魔境運行,都是憂歌!
都是憂歌。
狩夜聲嗓低沉,娓娓說來,那一段,她在戲里,沒來得及瞧見的部分。
「魔境里的魔族,并無輪回,我們被排除于上界命盤之處,若死,即魂飛魄散,這樣很好,走也干干凈凈,毫無牽掛!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因果業障,在魔境,全是虛無。
有恩有恨,這一世如不能了結,便再也沒有機會報償。
魔首與天女的混血,讓憂歌成為唯一例外。
「他不能算是純正的魔,亦不屬于神族,在魔境中,他不若他娘親虛弱力衰,也不像他爸,受魔血所限,無法化強大力量為創世之力,優歌既能如你們神族,司掌劍物、重生,又能如魔族強悍、不易摧折!
狩夜聲音未聞起伏,平平淡淡,一如他漠然卻俊美的面龐,陳述著。
「魔族造不出日月,憂歌可以;魔族無法轉世再生,憂歌可以;神族無法在魔境維持神力,憂歌可以。
正是這些「可以」讓他作下那個決定——」
那個決定。
屬神族之力,造出炤陽幻陰,帶來仿效日與月的晝夜交替,并賦子風云雷雨,為寸毛不生之境,植出些許盎然生氣……
光是這些,便耗盡憂歌所有神力,若他沒有強悍的魔族血脈為輔,興許早已力竭而亡。
確實也離力竭而亡不遠。
神力創造魔境不該有的日月,魔力勉強維持它們數百年不滅,猶如兩頭燃燒的蠟燭,飛快耗損他的生命。
魔族并非壽短之輩,然一旦動用所有魔力,同于以性命相搏,他爹親如此,他亦然。
他知道自己還不能死,炤陽與幻陰只有他能司掌,他慶幸自己仍可在魔境中轉世,一如神族隕滅后,憑靠沉眠休息,等得重新誕生。
但他需要一具身軀,一具同樣擁有神魔血脈的身軀……
「他留下后嗣,而這后嗣不是別人,同樣是他……他轉世到自己孩子身上?一代傳一代,代代魂體都是他?」開喜并不傻,一點便通。
她不由得去回想。
回想那出戲,二代魔主的模樣,盡數代入了憂歌的面容……
。ㄎ胰羲,還有我的子孫會繼下去,魔境不該只是一塊焦土。)
那時,她還替憂歌抱不平,覺得這先祖輩真缺德,拿后世子孫的性命當玩笑。
原來他說出那番話,從來就不是要為難任何人。
他為難的,只有他自己。
她曾經,那么淡然看待魔境過往故事;淡然看二代魔主佇立孤巔,俯瞰大片熔巖山河;淡然看他撕裂影子,分為炤陽幻陰;淡然看他消失迷霧之中……
腦海里,二代魔主模樣漸生變化,憂歌的眼、憂歌的眉、憂歌似笑非笑的遠凝,取而代之。
他伏臥母親膝上,一個單純孩子的孺慕神情;一個雙親皆喪,被獨留下來的寂寥神情;一個眸中毫無遲疑:下定決心,要改變魔境的堅毅神情……
遲來的心痛,在開喜胸臆漫開,如潮水洶涌泛濫,迅速得教她措手不及。
疼得比挨下墨羽一掌,或是晶簇刺破身軀,更加劇烈。
一直是他。
多少年的歲月光陰,飛逝如箭,他依舊是那一位少年,堅持著同一信念,要讓魔境變得合適弱者生存。
他,依舊負著魔境,不因力竭身死而結束。
每一次隕滅,重新再歸來,輪回,永無止境。
「……他之所以非娶魔后不可,因為他這一世的力量,已即將告罄?」不得不為他下回轉世重生作準備。
狩夜沒有隱瞞她的打算,而她太慧黠,也隱瞞不住,直言道:「魔族孕胎約莫兩年,須一名魔力強盛的母體,才有辦法孕育憂歌這般獨特的血脈,當年我大嫂……就是領你回溯遠古往事的明靈天女,在產子之后,快速萎靡孱弱,便是此一緣故!
開喜也不驚訝,問道:「我們神族也曾聽聞,法力強大的胎兒,會汲取母體力量,若母體不堪負荷,甚至可能一尸兩命……破財他娘懷他的那陣子,正是如此。」
狩夜輕頷:「孕育憂歌的每一代母體,皆在產子前后死去,無一外。」
墨羽的命運,也是這樣吧……
許是憂歌心有虧欠,自然對墨羽所作所為,多有寬容,又或者,這一世,除墨羽之外,找不到第二個更合適的母體,當然更無法苛責墨羽。
開喜又問:「墨羽知道她可能會死嗎?」
「她知道,我們沒有瞞過她。不是可能會死,是一定會死!贯饕剐拚挠迷~。
「她八成認為,能為魔境犧牲奉獻,很是偉大。」開喜頗不以為然,故意甜著聲說話,實則一口酸溜溜。
「你說的沒錯。墨羽……甚至是之前的每一代母體,皆懷抱此等心思!
「我覺得你們魔境里的家伙,全是呆子!一個玩什么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把戲,有這種決心,干么不直接揮軍殺來上界,占地為王!」這些話,由一位神只口中說出來,當然大大的不好,但她管不住嘴,方法千千萬萬種,他們竟桃了最軟弱、最自我刁難的那個去做。
課本里說的兇是上古魔族,根本全是假的。
他們哪里暴虐成性?哪里蠻不講理?又哪里嗜殺好戰了?!
狩夜聞言,先是批唇一笑,笑她這只神族,居然鼓勵魔族揮軍來犯,若被自己的仙儕聽聞,該當何罪。
而后,他笑容轉淺,恢復淡然。
「你以為,我們沒想過?若無明靈天女,我們早已這么做了!
是那位墜入重濁中,仍保有一般清靈至性的神族女子阻止了一場腥風血雨。
神與魔,對峙光陰太漫長,雙方早存鴻溝,一開始,她并未獲得族人接受,無奈礙于魔首霸道堅持,誰也無從反對。
某次魔境爆發強烈地動,熔巖狂潮來襲,措手不及,滾燙火漿洶涌似浪,轉眼吞噬掉西境泰半。
當時魔首帶領千百魔將,企圖以魔力打散熔巖火浪,隨行的魔后則與魔婢分工合作,安置西境族人,盡管她神力驟減,也不吝惜為他們治病療傷,全然不顧過度耗損力量,會對自身造成多少不適。
幾名魔崽被火浪嚇壞了,啼哭不止,魔后溫柔貼心,將他們擁進懷中、吟謠聲,輕輕哼唱,嗓音似一泓流泉,輕柔地、沁爽地,流入心間,魔崽聽得入神,一時忘了哭泣……
待魔首與魔將擊退火浪返回,已見她周遭睡滿大群的小娃娃,個個小手里,皆緊揪著她裙擺角不放,如同奶貓依偎著母親,全心信賴。
魔族人無法不接納她,無法不接納這個因耗損神力,最終昏在魔首懷中的美麗天女,同樣地,無法去侵略,孕育了這位魔后的那處美好祥和。
「現在上界還有你們,更不可能了……」狩夜末句,近乎自語,無聲。
明明無聲,開喜卻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聽得更加倍清晰。
她沒有點破,只在心里慢慢咀嚼著這句話。
咀嚼話中所謂的「你們」,所謂的「不可能」,所謂藏在無聲背后,滿到溢了出來的重視。
一只粉蝶翩翩飛來,歇翅落于一朵花上,這并非罕見景象,在上界,俯拾皆是,狩夜卻凝得有些入神,彷佛看一件珍惜無比的事物。
「你們這里真是好地方,各種顏色斑斕美麗,與炤陽不同的溫暖明亮……這里才合適你們生存,你們就留此處,好好過安生的日子吧。」
這是她與狩夜,最后一句的談話。
他說話聲音太淺、太沉,不敵山風一陣呼嘯,似喟嘆,似慶幸,似欣羨,又更似莫可奈何。
說完,狩夜便返回魔境了。
狩夜所言極是。她只要在這里,過安生的日子,魔境變得怎樣,與她何干?
在她不知情的千百年前,魔境就已是那副模樣,她非神力充沛之輩,入了魔境更是廢柴一根,妄想替魔境做些什么,才是不自量力。
開喜想得很透澈,魔境之事,她管不了,也不用管,更沒法子管,只要閉眼捂耳裝無知,不去聽魔境種種消息,要忽視它,多么容易。
明明想得如此透澈了,這結論,不怎么令她悅樂。
她努力想突破盲點,找出她不悅的部分,可是不管如想破腦袋,之前魔境經歷的點點滴滴,無論好與壞,總是涌現上來一—
初次池畦相見,亂紅飛花,沐浴于一池幻陰月華,紅眸低斂的俊雅魔主,那般魅惑人心,充塞腦!
一定是毒,是他喂她的那一口魔血,透膚蝕骨,逐漸侵襲。
如今開始蒸發,才會害她變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