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潮起伏,終究抵不過倦意來襲。
璇瑩沉沉睡著了。臥榻外的天色隨著時刻,從朦朧幽深的月光轉至深邃靛紫,再逐次轉為淡藍。
她作了個奇怪的夢,夢里的她策著馬,背后有個人攬抱著她,粗壯的手臂橫過她腰際,一手拉著韁繩,另一只手掌停在她腰間。眼前是條綿延無盡的道路,那條路看不到終點,亦不知盡頭在何處。她仰頭倚靠男人的胸膛,心寧意定,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二小姐!”耳邊忽然傳來呼喚!笆饭媚铮
熟悉的男聲令她眼皮微顫,接著有人按住她肩頭,試圖叫醒她。“史璇瑩,快醒醒!”
史璇瑩緩緩掀開眼皮,瞇眼瞧著床畔的男人,唇角不覺漾開。
“你好大膽,竟敢闖進我的閨房……”她半嗔半罵,手里還抱著被褥,懶懶的,不想起來。
哼,也不想想他的身份,他可是男人啊!
就憑他倆的關系,可以隨意出入她香閨嗎?若換成別人,她早就不知惱火成什么樣了……這粗魯的莽漢!
綺南雁居高臨下,一臉嚴肅地望著她。
“快起來,大伙兒都在等你。”
“嘎?”什么大伙兒。
璇瑩秀眉一挑,立刻翻坐起來,茫然凝視他幽深的眼眸。
“什么意思?”她喃喃說著,不祥的預感忽地排山倒海而來。
綺南雁神色淡漠地后退,轉身離開。
璇瑩目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心沒來由地亂跳一通,怎……怎么回事?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好像有個模糊不清的念頭逐漸成形,她搖搖頭,連忙甩去她最不愿面對的猜想,可一想到綺南雁離去的神情……她五臟六腑不禁又緊揪在一起。
不——她趕快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秋蓉挽著提籃,正和秦總管說話。他們注意到她,秦總管朝她作了一揖,如慈藹的長輩般向她微笑!岸〗,我來接您回去。”
璇瑩腦中倏地一片空白。
慢慢地,不知過了多久,璇瑩終于回過神,緩緩伸手摸摸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她臉色一定很難看吧?
秋蓉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又望向綺南雁,綺南雁揮手朝她示意,兩人便走向大門。
綺南雁出賣她!
璇瑩閉上眼眸,咬了咬牙,接著長長吐口氣——
她不應該意外才對,他從一開始就拒絕為她保密……打從一開始……一開始……連串記憶排山倒海而來,他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出賣她的?
她忍不住回想,從她抵達秀川到現在,約莫十幾天,恰恰足夠龍七返回京城,再從京城派人過來。也就是說,綺南雁從抵達秀川的第一天,就拜托龍七把消息傳回去了。
這段時間,綺南雁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一幕幕畫面紛紛涌上,他警戒保護的姿勢,無可奈何的目光,拘謹疏離的言語,無時無刻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原來,他只是盡責地看守她罷了,只是執行一樁麻煩的小任務。
而她卻……
她緩緩合上眼眸,等待鼻頭的酸澀逐漸褪去。她不愿再回想,然而,粉頰卻控制不住發熱滾燙,她頭暈目眩,又羞又氣,恨不得一頭撞死——
傻子!蠢蛋!真是蠢得可以!
人家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算計她,她竟還大發癡癲地作著女兒春夢,三不五時纏著他笑,逗著他玩,還以為……還以為……
老天,她究竟怎么了?到底在想什么。
整個人軟綿綿地使不上力,她茫然伸出手,好不容易勾到一張扶椅,便挨著它緩緩坐下。
一切仿佛靜止,她身子不動,過了許久,綺南雁再度走進房里,看著她麻木虛脫的模樣,張了張口,喉嚨緊到仿佛窒息。
“需要的物品,馬車里都備妥了,只要你人上車就好。”他朝她走近,低頭望著她醒來后披垂肩頭,往下散落的長發,一縷幽微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在她發上,烏烏亮亮的,看起來又輕又軟。
手心驀地竄過一陣刺痛,他幾乎要朝她伸手,最后卻是緊捏成拳。
“要讓丫環進來替你梳頭嗎?”他試問。
史璇瑩緩緩揚起臉,清透的臉龐蒼白如雪!拔揖谷荒敲聪嘈拍恪彼屑毚蛄克路鸩徽J得他——她原以為是朋友的人,其實不是,全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妄想。既然她妄想的關系并不存在,那么,他也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罷了!
“我沒要你相信!本_南雁只得逼著自己迎向她。
璇瑩動了動唇瓣,想開口說什么,最后,還是作罷。她苦澀地笑笑,心想,是啊,反正自己就是大傻瓜!他真好心,又提醒她一遍。
“在客棧的時候,我們不是偶遇吧?”她忽問。
現在回想起來,人世間似乎不大可能存在什么奇妙特殊的緣分。
“你追蹤我?”她瞧著這個好陌生的男人。是誰派他來的?
綺南雁蹙眉盯著她,只道:“我的任務是要把你平安帶回去,而你絕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所以,你乖乖認命吧!
“可我不想看到你——”
史璇瑩眸光忽然轉為冷淡。“既然我爹的人馬來了,拜托你別再出現!边@段時日她已經受夠了,這輩子最好,永遠別再遇上這家伙!爱斘仪竽悖僖膊灰,行嗎?”
綺南雁聞言,抬起下頷,最后一次深深凝視她,靜默了好一會兒。
“遵命,二小姐。”他允諾,轉身離開。
小園林外,還有大批人馬等著伺候她回家,她已不再需要他保護。既然她認為他出賣了她,那……那就算是吧!
盡管以長遠來看,他認為這并不是出賣,他所作所為是為了她好,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F在的她,太年輕太任性,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再過幾年,她兒女成群,過著幸福日子,屆時,她自會感謝他,即便,他也沒想要她些許的感激……
這位大膽麻煩的二小姐,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出嫁,從今往后,她是死是活真永遠與他無關。很好,很好……
秦總管見他從房間里出來,腳步飛快,像要趕著去哪兒似的,不禁好奇地迎上前。“綺爺,您不跟我們一道回去嗎?”
“你好好照顧她吧!”綺南雁揚揚手。
既然任務已了,自然也沒什么好留戀。他的馬停在門外,他從仆役手中接過韁繩,策馬離去。
先到市集里打五斤燒酒,再買半只肥鵝,他一年難得回秀川幾天,卻幾乎不曾陪伴在母親身旁。
沒關系,現在行孝也不晚,他就留在秀川住一陣子吧!
她什么時候嫁人?他皺眉細想,她姐姐好像沒特別交代是哪一天,反正差不多就這一、兩個月內……他干脆在家住上三個月好了。
想到這兒,馬兒漸走漸緩,他也忘了催促。真是莫名其妙,他高興啥時候回京城就啥時回京,干嘛非要避開那丫頭的婚禮?就算回去了,她也不會發喜帖給他,請他喝喜酒啊……
喜酒、喜酒……他忽然憶起,他看過史璇瑩穿婚袍的模樣。
就在她異想天開、代替姐姐出嫁的那天。那天,他壞了她好事,扛著她離開新房,而她瞪他的憤怒模樣像恨不得把他吃了。
那雙蘊著火焰的眼眸,至今還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腦海里。
從那之后,他不太有機會見到她,偶爾遇上她的孿生姐姐時,他內心深處總會莫名涌起一股自厭與自慚……他怎么能、怎么能敢癡癡看著好友的妻子,內心記掛著另一個和她相同面容的姑娘,那再怎么說也高攀不上的鳳凰。
他只是個浪子、武夫,因令孤雅鄘而逐漸和史璇瑩熟稔之后,他更確信自己配不上。就算他應允某些人的期許,從此不做江湖游人,還是無法匹配她們姐妹那樣精雕細刻的玉人兒。
史璇瑩,對他而言,是苦的。
偶爾她的身影浮上心頭,似乎便讓他嘗到一絲淡淡的苦澀味。
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一直待在馬背上。他失笑,扯動韁繩緩緩往老家前進。
父親亡故后,他問過母親,愿不愿意隨他遷到京城里,卻被母親一口回絕。
“我留在這兒,你爹爹那塊地才有人照顧!蹦赣H癡情地說。幸而一家三口都是武人,他娘身體也還硬朗得很。
接近家門時,他跳下馬匹,牽著它繞過籬笆,把馬兒系在后園的馬廄里。他娘聞聲,抱著一籃菜從廚房里探出頭來。
“你回來啦?”
“娘——”
“幫我把曬竿上的衣服收拾起來,我在煮飯!
“是!
綺南雁先把燒酒、肥鵝拿到桌上放著,接著把衣服收進來,放入房間的柜里。
他娘是個沉默不多話的女人,晚間母子倆一塊兒吃飯,即使許久沒見了,飯桌上還是一派靜默。
以往這種時候,綺南雁總是逕自打開話匣,一股腦兒說個沒完,恨不得把京城里所有有趣好玩的事統統挖出來獻寶似的?蛇@回,他娘挾了塊肉到他碗里,反倒率先開口。“你要照顧的那位姑娘呢?”
“她回去了!本_南雁含糊地交代過去,停下筷子,給自己倒了一大碗酒。
他娘頷首溫言道:“你辛苦了,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好!本_南雁沒說什么,滿滿一碗燒酒,轉眼就空了。
他今晚酒興特別好。收拾完碗筷,他娘又體貼地張羅幾樣下酒小菜,送到兒子身邊,這才回房睡覺。
綺南雁坐在門前臺階上。夜風沁涼,明月如霜,他倚靠身后的門柱,抬頭望著那抹忽隱忽現的月。
不知她今晚睡得好嗎?是睡在馬車上,還是找了客棧投宿?
腦海翻騰著連日來的畫面,在小園林的夜里,她總是難耐盛夏的暑氣,每每睡到半夜,便離開床褥起身,迷迷糊糊地推開窗子,仰臥在憑欄旁的軟榻上酣睡。然而即便如此,她再度熟睡后,額頭上、頸際間,仍是布滿細小汗珠。
他常遠遠看著她,強自捺下偷偷翻墻到她身邊的沖動——無論再怎么心疼,也不該由他來拭去那些晶瑩的汗水。
她即將為人婦,而他,只是個……不相干的男人罷了。
太接近她,不妥當。
夜風中,忽有馬蹄聲遠遠而來,綺南雁濃眉一緊,警覺地瞥向身邊的長劍。聽這聲音,難道是沖著他來的?
“綺少爺——綺少爺——”馬背上的人遠遠看見他從臺階上起身,便張嘴呼喊道:“我家二小姐又不見了!”
“不見了?什么意思?”綺南雁聞言愕然。
“她……又逃了……”仆役從馬背上滑下來,喘息說道。
“又逃了?”去他媽的!這膽大包天的小妮子!
綺南雁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覺性太低,怎沒想到她一早氣呼呼地把他支開,或許就是留下這一手?
綺南雁強壓下心頭紛亂,問道:“是什么時候、怎么發生的?說仔細點——”
仆役大口喘息,一邊指手畫腳地說明——
這天晌午,他們一行人走到客棧準備休息吃飯,要請二小姐下車時,她卻說自己不愿拋頭露面,反正只是吃飯不會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車就好。
等他們一個個進去用餐時,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頭和車夫幫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車,買通路邊的女乞,要她換上自己的衣服,頂替她睡在車轎里。
丫頭拿著吃食回來,也不知道車里換了人,那女乞悶不吭聲接過盤子便在車里吃了,吃完再把空盤丟出來。丫頭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車外伺候,也不敢多問什么。酒足飯飽后,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請她進客棧投宿,才發現二小姐早就跑了——
綺南雁聽了一半,已轉身大步走往馬廄。
仆役跟在他身后,邊走邊說:“咱們快馬追回客棧,有人看見二小姐穿著丫環的裝束,買下馬匹跑了,不知往什么方向。管事的叫我來通報,大伙兒現在正分頭去找!
“那客棧叫什么名字?”
“叫做朝興客棧,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韁繩,身手俐落地躍上馬背!拔胰粽业剿,自會跟你們聯系!
說罷,一夾馬腹,便飛馳而去。
。
看來天快亮了,馬兒每走幾步,便聽見附近農舍的雞鳴。
史璇瑩抬頭看看靛藍的天空,忽然一陣暈眩,險些從馬背上跌下來。
好累,好想睡啊……
她使勁揉揉眼,認命地繼續往前。從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來吃了碗面,又從晚上走到天明……逃了這么遠,應該夠了吧?現在可以停下來睡一覺了吧?只要再往前一點點,找問客棧投宿就好,她得撐下去。
她的肩膀還有腰、整個背部和大腿,總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幾乎睜不開,簡直快累死了。
都怪綺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園林里,到底妨礙他什么?為什么老跟她過不去呢?
假若她累壞了病倒了,不幸客死異鄉,日后化為冤魂,第一個就要找他報仇!
綺、南、雁!這壞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罵,她一邊拖著嬌弱的身子往前走,過不多時,天色逐漸大亮,總算找著一間客棧,要了客房,撲到床上倒頭便睡。
她一輩子不曾如此奔波折騰,現下好像只剩半條命,又累又餓,卻連張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來盤算——
不料這一倒下來,當真是體力耗盡,她昏昏沉沉,幾次張開眼睛又逐漸合上,整個人虛脫乏力,仿佛永遠醒不過來似的……
一塊冰涼的毛巾覆蓋上她額頭,她舒服地吁了口氣。
那毛巾,是誰幫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睜開眼,嘴里輕輕飄出一陣嘆息。
“又是你……”綺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綺南雁撥開她額頭上的亂發,極為溫柔,“別動,你發燒了!
“怎么找到我的?”她彎起唇角,露出苦笑。
“連你都找不到,那干脆別混了。”他沉聲道。
“呃,說得也是……”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討苦吃!
她緩緩合上眼眸,只覺得累。
“你休息吧,什么都別想,我去替你抓藥!
他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著,低沉厚實,好聽得要命。
她還以為自己會死,結果,他就來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覺嘆了口氣,眼角滴出幾滴溫熱的淚水。
好吧,至少她絕對不會客死異鄉了。
心頭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喚她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是一股恐怖的藥草味。濃郁的苦味鉆入鼻間,教人一聞就皺眉,她眼皮動了動,悄悄翻過身去。
綺南雁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把湯藥擱在桌上。
“起來喝藥吧!”他隔著薄毯搖晃她肩頭,沒好氣地命令。“快起來,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裝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耍賴,嬌嬌軟軟的嗓音還帶著點鼻音,催魂奪魄似的,一聽就知是她慣使的把戲。
“不行,你身子很虛弱!本_南雁不為所動。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覺就好啊!”她仍然背著他,躲在被窩里哀哀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