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這招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綺南雁盯著她后腦勺,冷冰冰地沉聲道:“我警告你,千、萬、別惹我——”頓了頓,又說:“等我親手幫你灌,保證你生不如死!边@話不是玩笑,行走江湖多年,有什么灌藥喂毒、嚴刑挎打的陣仗沒見過?
對付她太簡單,他只是不愿用上罷了,趁他心腸還軟著,這丫頭識趣點。
嗚,可惡!史璇瑩猶豫半晌,終于無奈地回頭,癟著嘴!澳恰瓫]有糖嗎?”
“嘎?”綺南雁莫名其妙地蹙眉。糖?她說糖?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兒?那么大個姑娘,吃藥要糖做什么?
“我有糖才喝藥!
“你——”
“我要糖,一定要。”
她可憐兮兮地瞅著他,像個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怎么搞的,她究竟是孩子還是女人?綺南雁仰頭翻白眼,只得轉頭差人幫她買糖。
不多時,小二帶著一大包糖回來,史璇瑩立刻如獲至寶地接過來,眼里還淚光盈盈的。
“糖來了,喝吧!”綺南雁端起湯藥。枉費他熬了半天,都快涼了。
“讓我先拿著糖,喝完才好馬上吃!笔疯撜f道。
“你是三歲娃娃啊?”綺南雁不禁失笑。
她一見湯藥又快哭了,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完,便急忙把糖送進嘴里。
喝完藥,綺南雁扶她躺下來。她臉色仍顯蒼白,身子十分孱弱。
“我再也不逃跑了……”史璇瑩嘴里含著一塊糖,卻是淚盈于睫,這模樣瞧在綺南雁眼里,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喔?你說真的?”他濃眉一挑。
“反正根本沒用啊——”
她沒空理會他取笑的眼神,只是自顧自地失意嘆息。
從馬車里逃走之后,她獨身上路,越走越遠,初時的膽量不知怎么漸漸虛弱了起來。逃到小園林,是她謀劃已久的計策,龍威鏢局也是打聽再打聽,暗使了些小聰明雇來的?偟膩碚f,她自傲的膽識并非全是魯莽,尤其她久居深閨,自然沒有孤身逃家的經驗。
像她這樣的姑娘,突然間要只身闖蕩,她……她承認自己還沒有那種能耐,之所以那么做,那是因為……因為……
噯,說來說去,還不都是被綺南雁氣瘋的嘛!否則她也不會被氣憤蒙了眼!
現下回頭想想,她能逃去哪兒呢?天地茫茫,前程也茫茫,傻蛋才像只無頭蒼蠅到處亂走,而她真是無可救藥的傻蛋!為了不想嫁,竟差點賠上性命,結果這么辛苦是為了什么?倒霉被這魔星纏上,注定她只能失敗。
算了,她認命了!
以她的能耐,這條逃婚路已經走到盡頭,也許她命該如此……至少,她已盡過全力了。
“以后我若嫁得不好,就恨你一輩子!”她瞪他,又道:“都是你出賣我,才害我變得這么落魄凄慘。”
“你怎么可能嫁不好?”
綺南雁突然揚起別有深意的笑,黑眸沉邃!跋衲氵@樣的金枝玉葉,一輩子都會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彼钌钅,眼波不經意地透露一抹溫柔。
史璇瑩屏息望著他伸手碰觸她眉心,接著溫柔撫過她額頭——老天,她快暈倒了,臉頰在發燙,一定是赧紅了。
她趕緊撇開臉,夸張地啐道:“哼,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的!
他不懂?
綺南雁搖頭失笑,遇上這樣離經叛道的姑娘,他怎么可能懂?
“你……你該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或者……”他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盎蛘呤恰瓤,或者是喜歡女人的那一種,嗯?”
啊?史璇瑩聽得一頭霧水。喜歡女人?什么跟什么?
“我呸,你胡說——”
“不是?”
綺南雁難解地搖頭。“那你為什么不嫁?姑娘家成親生子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好你個天經地義,你知道‘天經地義’這四個字有多么可怕?”
她冷嗤,說到這個,她就一肚子火。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經地義,和妓女們逢場作戲,也叫做天經地義?膳说奶旖浀亓x又是什么呢?侍奉公婆、生兒育女、以夫為尊,無條件當丈夫的奴仆,一輩子忍氣吞聲地過日子?就算被冷落、被糟蹋,一聲也吭不得,這就是姑娘家的‘天經地義’,不是嗎?”
生為女人,就非得那般賤命嗎?
“我若是無依無靠的可憐女子,得依附夫家生活,那也罷了。可我爹明明家財萬貫,夠我和姐姐一生享用不盡了,姐姐又已出閣,家里剩我一個,還怕我后半輩子不好過,非要我去過那種苦日子嗎?”
嘖,這番話聽起來,根本似是而非,全都是歪理嘛!
綺南雁思索,可要說是歪理,卻似乎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唉,他真快被她搞迷糊了,縱觀世間,誰不是如此埋頭度日?她非得抱持那么多偏見嗎?
“你現在正值豆蔻年華,青春氣盛,話當然這么說。但再過個幾年——”他頓了頓,忽然搖頭。
“不對不對,說正格的,你年紀也不算小,旁人很快就會在背地里說閑話,笑你是嫁不掉的老姑婆了!
“我本來就被取笑慣了!笔疯撜{皮一笑!胺彩钦J識我的,都說我是百年難覓的麻煩精、淘氣鬼,我早就被人笑到金剛不壞啦!”
綺南雁點點頭,的確沒錯。
史璇瑩無所謂地聳聳肩道:“與其離開爹娘,我寧愿闔閣終老。一生自由自在。旁人笑話又如何?日子是我自己過,其他閑人愛碎嘴,我才不在乎!币豢跉庹f太多,她忽然體虛,懶洋洋地趴伏在枕頭上。
只可惜,她的話沒人理會,大伙兒全當她鬧性子、耍脾氣。她逃家,爹娘眾人也只當她找麻煩——
她已經無路可走,都被某個人害慘了!
綺南雁的大掌又落到她頭上,揉亂了她滿頭長發。
“你這也算是女人嗎?”
“不當我是,就當不是咩……”她不在乎地咕噥。
“就算一生孤獨,無兒無女也無所謂?”
“我有姐姐啊,還有她生的小外甥,老了怕寂寞就和姐姐、姐夫一塊兒生活,不挺好的?”
“你挺瀟灑的啊——”綺南雁不禁笑了。
這調皮鬼,總有本事教他大開眼界。既是瀟灑,又很天真。像個不知世事的孩子,教人放心不下。
以她這樣的性子,真能嫁人嗎?
“你應該不知道吧?我爹最多曾經同時納有七名小妾,家族里那些叔伯兄長,和我家經常往來的高官顯要,沒一個是對妻子忠實的!
好吧,唯有姐夫例外,可那是現在,將來誰曉得?
史璇瑩忽然把臉埋進彎起的手臂里,不讓綺南雁瞧見自己臉上的神情!坝羞^七名小妾的爹爹,居然只生了我和姐姐這對孿生女,你覺得是為什么呢?”
這個嘛……綺南雁眉頭一皺,不知如何回答。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才主動開口!拔夷镆簧^得很辛苦,盼不到丈夫的專一疼愛,又不甘心其他小妾受寵,所以……背地里做了很多殘忍的事……”她輕聲道。
綺南雁怔愕不已。話到這里,他總算聽懂了……依她意思,難道她曾親眼目睹過什么嗎?否則怎會說出那樣的話?
這才是她不愿嫁人的真正心結?
“我……只是不愿意落入那樣的境地里罷了!彼f完,便背轉過身,面對著墻壁,默默無語。
她不明白,男人為什么只顧自己風流享受,卻對女人背地里的斗爭視若無睹?
爹爹讓賢慧的娘親變得如此可悲可憐,為什么能無動于衷呢?
婚姻之害,對女人尤其殘酷,偏偏她又絕非忍氣吞聲之人,將來或有一天,說不定比娘親所為更可怕的事,她都干得出來——
屆時,她將成為怎樣的女人呢?
綺南雁為她拉高了薄毯,柔聲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會像你爹那樣。”
史璇瑩嗤了聲,“平常百姓也許沒那個心力,但高官顯爵之人?哼,我沒見過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會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無論三妻四妾或流連風月,都是平常之事,何況滿朝文武誰不是如此?真要他盡心找個不貪美色的男人,只怕找到白發蒼蒼也遍尋不著吧!爹又不能隨便找個賣油郎胡亂把她嫁了,所以,結果都一樣。
她又想睡了,伸手揉揉眼睛,準備再睡一場,什么都不想。
綺南雁坐在床畔的椅上,倚著墻邊的桌,雙腿擱在另一張凳子上。
他思索著她方才的話,心里低嘆。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輩子恩愛得很,自從他爹走了以后,他娘還是朝思暮想,連老家也舍不得離開。
“綺南雁……”史璇瑩突然轉過頭來,呢喃道:“為什么……我每次逃跑,總是你來追我呢?”
綺南雁抿抿唇,老實答道:“因為你姐姐囑咐我帶你回去!
“我怎么求你都沒用,是因為我姐姐?”她不禁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為什么肯聽她的?”她姐姐有那么重要嗎?
綺南雁莞爾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孤雅鄘的妻子,而令孤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瞌睡蟲都跑光了!拔乙詾槟阒皇且幻耸幗挠蝹b,是我姐夫的至交罷了!
綺南雁輕嘆。“我爹從前是令孤家的護衛,雅鄘的爹爹為我們除去奴籍,讓我們一家三口恢復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幾歲時,都還稱雅鄘‘少爺’。”
“可你現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親兄弟似的——”她還是不解。
“在我心里,他永遠是少爺!本_南雁聳聳肩。
喔,她點點頭!八哉f,奴才一輩子是奴才?”
“是啊!本_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剛從地上站起來、學會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時時刻刻守護在他身邊。他畢生所學的武藝,也是為了保護主子而精進。直到他十幾歲時,雅鄘他爹突然叫他過來,要他把雅鄘當作親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實那挺方便、挺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認,可以偶爾在小主子不受教時揮拳揍揍他什么的,滋味不賴。但骨子里,雅鄘依然是少爺,他依然跟前跟后地伺候著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于莫名其妙的心疾。
那天清晨,他還聽見爹正和娘聊天,爹伸手撫著胸口,說那兒有點悶悶的,娘點頭,說會去大夫那兒問問。那時他剛從灶房拿了個饅頭,急著跑出去和雅鄘會合。
午后回來時,爹爹已經沒了氣息。
武功高強,方當壯年,連小病小痛都不曾有過的爹,竟然這樣毫無預警地走了。
人世如此無常,那么練武到底有什么用?他幾欲發狂,不是都說練武強身嗎?
武藝絕頂的爹爹為何那么輕易地走了?
因此,父喪期間,他染上了酒。
雅鄘那時常常不請自來,兩人不是喝酒就是打架。他不再對這位世家公子客氣,每次都將他打趴了再找人扛回去,可沒幾天他又會過來。如此過了三年,雅鄘居然也從只會花拳繡腿的公子哥兒變成真正的高手。
而他,服完喪后,便辭別母親和老主人家,決定獨自行走江湖去了。
人生苦短,他只想盡情闖蕩。初時什么也不懂,只想到處開開眼界,沒想到幾次路見不平,無心插手江湖事,就如被卷入漩渦中的落葉般,只能涉入江湖了。
“既然如此,那怎么又回到我姐夫身邊呢?”璇瑩柔聲問。
“他有危險!本_南雁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主子永遠是主子,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名氣再響,始終沒忘了雅鄘。
史璇瑩頓時肅然,有些欣羨他和姐夫之間的情誼。他們是真真正正的知己相交,才不是他說的什么主子奴才呢!
似乎太過嚴肅,綺南雁輕咳一聲,連忙轉開話鋒!澳憬憬慵藿o令孤雅鄘,便是我的當家主母,我當然聽她的——”
史璇瑩聞言,不禁大樂。“那這樣算起來,我是你當家主母的孿生妹妹,你也該聽我的?”
“只要不違背你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就聽!本_南雁微笑。
如果她真那么想使喚他……那當然可以,假若她有辦法掌握他行蹤的話……那就來試試看。
史璇瑩閉上眼,舒服地伏在枕上。
好了,這回她真的要睡了,不聊天了。
“綺南雁……”臨睡未睡之際,她模糊呢喃著。
“嗯?”
“你不要走,哪兒都別去,就陪著我!
她突然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將他掌心拉到自己枕下貼著。
這舉動絕對稱得上驚世駭俗。
“你——”綺南雁臉色微變,皺著眉欲抽回手,她卻朝他甜甜一笑。
“這是命令,你可得照辦喔!”說罷,她便安心隔著一只棉枕,依賴地埋入他的掌心里。
呼,好舒服喔,如果能從姐夫手里把他搶過來,罰他一輩子為她做牛做馬,那該多好!迷蒙間,她腦中忽然興起一個有趣的念頭,因而甜笑起來。
她的冤家出賣了她,她卻沒辦法真正恨他氣他。
因為,只要有他在身邊,她的心便寧寧靜靜的。
她終于入睡,呼吸漸緩,逐漸規律。
“只是命令而已……”綺南雁凝視她熟睡的側臉,像要對自己確認似的,低聲重復道。
綺南雁低頭,嘴里不期然地又嘗到那股熟悉的味。
史璇瑩,好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