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姑娘身體微恙,不方便見客,王爺還是請回吧!
沉默。
無端地漫天蓋地。
側躺在床榻上,花雁行靜靜聆聽門外常春替她婉拒齊壬符的探望。
凝滯的氛圍大范圍地影響到她四周,沉默不語的時間過長,長得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常春大概也被嚇住了。
她料想得到,卻沒有打算起身面對他。
良久,終于竄入他的聲音——
“請花雁保重,我會再來。”沒有打破沉默反而更加悶窒。
好冷。
頭一次,他的聲音冷得令她忍不住發顫。
他一定知道她是裝病。
同樣的借口能騙他幾次?或許打從一開始,他便知曉這是她敷衍的話,而且還要別人幫她說。
她甚至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將他拒于門外。
“紫陽姑娘,王爺走了!睕]有踏進房內打擾她,常春在門外低聲稟報。
她知道,漸遠的腳步聲泄露了一切。
他失望、不解、低落和隱藏心底深處的一絲慍怒,隨著越來越消逝的足音,只是更加地叩印在她心上。
“你也下去吧!
“是!背4和讼。
花雁行凝神側耳細聽。
徒勞無功,她在常春的腳步中,什么也聽不見。
她,似乎越來越了解他,僅是足音便能探知他的心情,可跟在她身旁更久的常春,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太靠近了。
他太靠近她的心。
比任何人都還要靠近的距離,逼得她只能后退。
他是否對她的回避不能諒解?
也好,就這樣吧。
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她早已舍棄,就是怕被糾纏才遠離家鄉來到這沒有熟人的長安京,是她想得太美好,自以為離開了就神不知鬼不覺。
原來不管天空再遼闊無邊,只要活在這片土地上,她便是只飛不高、走不遠的鳥兒。
一輩子被困著。
被可恨的過去,永遠囚禁。
齊壬符拖著步伐走在鏡花樓曲折的回廊間。
經過的每一座庭院,一草一木,每一朵嬌艷欲滴的花兒,每一個轉彎后,好像都隱藏著她的身影,仿佛下一瞬會出現在他眼前。
這是第幾次被她拒于門外?
自從那日由市集回來之后,她身體不適的借口像張偽裝的面具從未摘掉。
為何躲著他?
無法克制自己往花海中前進,他干脆放縱自己流連其中。
這是現在最接近她的地方。
佇立在花海正中央,他緩緩合上眼,那日的她立即躍上眼前。
他還記得,她的神情就像只斗敗的野獸,連自信心也狠狠被打到谷底,失去了光彩。
她哭了嗎?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是什么傷她如此之深?
他想不起那女人說過的傷人話語,卻深深地記得她每一個近乎絕望的神情。
就連她傷心難過了,也情愿避著他,不要他的陪伴。
他原以為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如今看了不過是他自以為是,還沾沾自喜。
他揚首,回望來時路,輕易地捕捉到西廂的紅瓦屋頂。
還以為已經走了老遠,卻仍在離她很近的距離舍不得離開。
遇見她之后,每天都有不同的新感受等著他去挖掘,無論是好是壞,那是認識她后的體驗,他全部都接受。
好友水銅鏡說他最近偶爾會出現沉思的表情,性子也比以前沉穩些,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但也算有所成長。
成長能不能說是好事?
記得當時他曾這么問過水銅鏡。
成長不全然是好事,也有苦悶呀!
水銅鏡給了一個當時他不很了解的答案。
而今,苦澀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有點了解好友的意思:成長不一定是快樂的,有時候一個人的笑容背后總是隱藏了苦處。
如同那雙他愛上的眼,有著了解與內斂,神秘似海,還有那一絲絲以前的他難以理解的愁。
他不是沒有察覺,只是……從不當一回事。
在過往的日子里他是快樂的,不必擔心風吹雨打,不用擔心餓肚子,他根本不識得“煩惱”這兩個字。
可現在他終于懂了,或許似懂非懂尚在摸索,只希望她愿意告訴他。
他可以捧著一顆心一直等下去。
西廂今日仍是死氣沉沉的。
“紫陽姑娘,今晚……”
站在床邊的常春手里捧著華麗漂亮的衣裳等著替花雁行換上,卻只換來她的一句拒絕。
“我要休息!避饺貛龋娉瘍,聲音有氣無力的。
“不行。”第三者的聲音插進。
是綠映。
“小姐。”常春福了身,然后瞥了躺在床上的花雁行一眼,對綠映搖搖頭。
綠映朝常春使了個眼色,摒退左右丫鬟,獨留下自己和花雁行。
“今晚有人會來找你。”
聞言,花雁行一震。
“我要休息!
“不是十一王爺,所以你非接客不可!
“我會寫假條!被ㄑ阈羞是堅持,松口氣之余,心頭又有股悵然若失。
不是齊壬符……
打從那日留下深叩她心頭的步伐聲后,并沒有如他所言的再來見她,他一消失便是七日。
是不是被他知道了關于她的過去,所以他決定不再見她?
種種的揣測在腦海里打轉,她不敢去尋找答案。
怕他冷然的眼色,更怕自己無法再承受遭人唾棄。
“我已經接到手酸了,短時間內不想看到以你的名字為開頭的假條!本G映走到床邊,一把掀開羽被,“快起來工作了!
多說也無用,背對著綠映,她蜷縮著身子,怎樣也不肯從床上起來。
強硬的背部線條說明了花雁行的決心,綠映朝頂上嘆了口氣,也懶得同她鬧。
之前見花雁行開開心心同齊壬符出游,她還以為這兩個人的感情因為那一夜突飛猛進,沒想到她回來后便把自己關在西廂,對任何人皆避不見面,甚至不工作,整日窩著。
難道是齊壬符做了什么讓花雁行生氣的事?
“三日后是夜游湖的活動,至多讓你休息到那時!睕]想到向來最不需要她操心的花雁行鬧起脾氣來,可比任何人都還要難哄。
橫豎不管如何,鏡花樓不是難民收容所,每個人都在工作,不能獨厚她一人。
更何況鏡花樓里的花都是花雁行在照顧的,連續數日她一反常態,使得綠映只得向水銅鏡求救,從艷城里調些懂得花草的人來幫忙,否則向來以百花爭妍聞名的鏡花樓,可要暫時歇業整頓了。
緊抿著唇,花雁行知道自己是在為難綠映。
大伙忙著工作,她卻因為過去的陰影糾纏而躲在西廂……怪只怪自己學不會放下,倘若能放下的話,她又怎么會逃離家鄉?
在那民風淳樸的小城鎮,恥于再提起的丑事。
說她是逃出家鄉的,倒不如說是因為敗壞家風被趕出來的。
畢竟為地方上有頭有臉的家族,父母如何能忍受自己家未出嫁的黃花大閨女和有婦之夫相往來?
當事情爆發開來,縱使她表示自己仍冰清玉潔,又有誰會相信?因為連她的父母都不相信了,更別提她抱著一片癡心狂戀的男人,居然欺騙了她的感情,為了自己脫身,將一切罪過全推在她頭上,在外頭敗壞她的名節。
他的妻子更是恨她入骨,到處向人說她是個狐貍精,專門勾引別人的丈夫。
事情越鬧越大,終至家族蒙羞無法忍受。
被趕出去的那日,她還記得在他們的眼里只看到了對她的譴責和四個清楚的大字:家門不幸。
是啊,到最后沒有人來憐憫她的不幸,在他們的眼里,她只是造成家族不幸的罪魁禍首。
又有誰知道她的心酸苦楚?
她只是以為自己愛上了一個對的人。
三日,轉眼一瞬。
不到夜晚綠映便率領眾姑娘直闖西廂,連哄帶逼地把花雁行從床榻上拖下來,發揮女人天生擅長的工作——梳妝打扮,將她弄得漂漂亮亮,然后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人已經在畫舫上。
簫笙清揚,鶯鶯燕燕的嬌笑聲混雜著。
也許是一陣子未曾接客,她竟覺得有些刺耳。
華美的畫舫布置得極其奢華,有股庸俗感,卻又異常適合他們這些人——尋芳客和色妓們。
“紫陽,你不是該到主廳去?小姐正在找你呢!庇娑鴣淼氖菛|廂的月季,是鏡花樓里最紅牌的姑娘。
靠在船尾甲板上憑欄的花雁行看了月季一眼,沒有答腔。
“好姐妹,還在氣我沒阻止小姐硬把你帶上船?”月季斥退左右簇擁的丫鬟,靠向她,露出討好的笑容,“你也知道小姐是主事者,我總不能違抗她呀!”
花雁行悶不吭聲,一如往常冷淡的臉上也看不出喜怒。
置身于長安京里最大的卯巳湖之上,花雁行清徹如湖水的眸心和水面互相倒映,分不出究竟是哪邊的溫度冷了些。
“你是奉小姐之命帶我過去的!
話說得好聽,以為這樣她便會忽略她來的真正目的嗎?
“唉,要是可以,我也很想代替你去主廳,偏偏今日這艘畫舫上的主角是你,不是我!痹录疽幌挘质瞧凰,又無奈自己幫不上忙。
“這種場面話留著應付客人吧。”跟她的冷淡不同,月季向來是嘴甜出名的。
月季眨眨眼,嬌媚一笑,“不過我可沒說錯,今日這艘畫舫的提供者就是沖著你來的,于情于理你都該陪伴在對方身邊……”
月季越說越慢,眼神也飄離她身上。
“那是什么?”
花雁行順著她指的方向望了出去,是一艘跟畫舫比起來差上許多的小船正逐漸往這兒靠來。
一葉孤舟,在黑夜中顯眼得像是一片紅葉。
“那艘扁舟好似……失火了!”月季驚叫,吸引了鄰近賓客與色妓們的注意力。
沒錯,一片火紅的扁舟,遠遠瞧起來就像失火了一般。
“對呀!失火了!”
“怎么辦?靠過來了!”
“約莫是想求救,快去請示小姐!”
頃刻間,船尾聚滿了人,眾人對著那片燒著火的扁舟評論,而扁舟也越靠越近,未曾失去方向,仿佛一開始就是以畫舫為目標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