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瑾瑜醒了,而且太醫還宣布了一個好消息:郡王腳趾頭能動,以后只要好好服藥配合針灸,還是能行走。
現在房里一屋子的人,皇上在,懷王也在,孫孺人自然也來了——兒子重傷,身為母親當然想親手照料,但由于江瑾瑜已經成年,母親照顧成年兒子,為了兒子日夜掛心,那會變成兒子不孝,為了避免江瑾瑜將來落人口實,懷王先前都不準孫孺人進宮探視。
但今日江瑾瑜醒了,懷王終于帶著孫孺人進宮。
孫孺人眼見昔日健康的兒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頰深深的凹進去,眼淚就止不住,饒是懷王幾次暗示,還是沒有辦法停下啜泣,皇后見狀,紆尊降貴的安慰一個孺人,孫孺人不敢再哭出聲音,只是眼淚流不停。
皇帝是九五之尊,喜怒不形于色,但這樣的好事讓他也忍不住一臉高興,「瑾瑜,你快些好起來,只有親眼看到你能走,朕才能放心!
「臣弟……一定早日恢復……」
「那就好,朕還有奏章要批,就不陪你了,過幾日再來看你,皇叔跟瑾瑜說完話,就來御書房找朕。」
懷王連忙躬身,「微臣領旨!
江瑾瑜也道:「臣弟恭送皇上!
皇上帶著皇后離開了。
一直很矜持的懷王,這下子也忍不住眼眶紅,「兔崽子,還知道要醒來,知道父王多擔心,你母親為了你,這幾個月早晚念經幾個時辰,跪得膝蓋的青紫沒好過,你祖母的院子也禁葷腥……你總算還有點孝心!
「父王,母親,兒子勞你們掛心了,母親,兒子已經醒了,您切莫再跪,不然以后怕落下病根。」
「沒事!箤O孺人一邊擦眼淚,一邊握住兒子痩骨嶙峋的手,「只要你能醒,母親做什么都愿意,多虧菩薩保佑,母親還要繼續跪下去,祈求菩薩讓你早點康復!
「兒子既然已經醒了,自然會好好喝藥,好好吃飯,母親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母親您也瘦了許多,是兒子不孝……」
見兒子掛念自己,孫孺人臉上總算露出笑容,「只要你好好的,母親身體又有什么要緊,母親進宮不易,你可得好好聽太醫的話,知道嗎?」
江瑾瑜點頭,「兒子知道!
孫孺人想起什么似的,用另一手拉過夏蘭桂,「你遭逢此番大劫,夏家卻沒退親,蘭桂還進宮照顧你,這番心意實在難得,以后成了親,可得好好對她!
夏蘭桂臉一紅。
江瑾瑜點頭笑說:「兒子明白!
孫孺人對這個準媳婦是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這樣的好女子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偏偏讓自己兒子遇上了,「今日是瑾瑜醒來,我才能進宮,我們母子下次見面,應該就是瑾瑜回家,剛才太醫說,躺了三個月,要恢復至少也得三個月,還勞煩蘭桂多多照看,他若是不聽你的話,傳個口信給我,我寫信罵他!
夏蘭桂聽到未來婆婆這么說,連忙道:「蘭桂一定好好侍奉郡王!
不一會,有個姑姑進來,「孫孺人,太后娘娘請您過去壽康宮,說是要一起用晩膳!惯@自然是看在江瑾瑜分上,不然一個王府孺人,哪有資格跟皇太后同席用膳。
孫孺人一聽,馬上站起來,雖然內心不想去,只想跟兒子聚聚,但她膝下除了瑾瑜,還有一個女兒,都得靠皇家照拂,她這個生母不能不懂事。
「姑姑等我一會,我洗個臉,把自己整理好!
那姑姑見她知禮,笑說:「孺人請便,奴婢外頭等著!
懷王想著,「那我也一起走了,還要去御書房!
過了一會,懷王跟孫孺人一前一后離開。
房中終于只剩下江瑾瑜跟夏蘭桂。
江瑾瑜眼睛很亮很亮,一點都不像躺了三個月的人。
她心想,能康復起來真是太好了,老天知道剛剛看到他腳趾隨著張太醫的指令一下張開,一下合攏,自己內心多激動,恨不得擠到床榻前,讓他再動一動。
太醫們也是高興的,因為江瑾瑜醒了,皇上說,現在開始他們可以回家了,每天留四個駐守在東宮就可以。
江瑾瑜見她臉色微紅,神色欣喜,眼神中說不出的高興——說實話,原本他對這婚姻只覺得「還不錯」,但在她念詩的聲音中醒來,內心卻是大大的震撼,他傷得如此之重,不知道能不能醒來,就算睜眼,也不能保證能像常人一樣行走,如果夏家退親,也沒人會說夏家不是,但夏蘭桂入宮了。
沒想到這丫頭這樣喜歡他,喜歡到這后果都不怕。
江瑾瑜知道,自己昏迷已經三個月,秋獵隔日出的意外,現在都快過年了。
自己的內心……慢慢起了變化。
以前只覺得她可愛,現在還有種憐惜。
如果能跟她一起生活,一起養兒育女,感覺很不錯。
叩,叩,格扇響起聲響。
「奴婢給郡王送藥來!
「進來!
一個小宮女端著烏絲盤進來,上面一個白瓷碗,散發出濃濃藥味,旁邊一個小碟子放著去苦的蜜餞。
那個端藥宮女連忙過來,跟夏蘭桂兩人一起,把江瑾瑜稍稍往上挪,又在他背后墊了幾個迎枕。
她端過白瓷碗,「小女子給郡王鍛藥!
「我自己來吧!菇ど斐鍪帜脺,卻發現自己手抖不停——躺了三個月,連拿湯匙的力氣都沒了。
夏蘭桂笑著拿過來,「你別逞強,太醫說了,你現在的力氣沒一個孩子大,慢慢來吧,來,嘴巴張開,啊——」
「我又不是小孩子!
「乖,吃藥!
良藥苦口,夏蘭桂就算只是聞,都能聞出藥中的苦味,所以也沒捉弄他,一湯匙一湯匙的喂完,趕緊拿起蜜餞放入他的嘴巴去苦。
江瑾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見她的手來到嘴巴旁邊,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趁勢親了她的手指一下。
他剛剛做了什么?連忙解釋,「我剛剛……我不是……那個……」江瑾瑜難得的慌亂。
她臉一紅,心中覺得有種喜悅漾開,他親了她的手呢……看著他,微微的笑了。
「不生氣?」江瑾瑜試探問。
她輕輕搖了搖頭。
江瑾瑜放心了,笑著問:「那再親一下?」
「哪有這樣的!拐f是這樣說,卻沒有生氣的樣子。
在醫女的幫助下,又讓他躺回床上。
夏蘭桂看著躺在床上的江瑾瑜,覺得他能醒來,實在是老天眷顧,瘦,是太瘦了,不過慢慢吃總會補回來。
江瑾瑜定定看著她,「我生死未卜,你為什么不退婚?」
「不想退婚!
「萬一我醒了,卻不能走呢?」
「我已經想好了,如果真那樣,我就命工匠在椅子底下裝小輪子,到時候你坐著,我一樣可以推著你四處走——小女子不怕身體不方便,腦子出問題那才可怕!瓜裣募夷且淮蠹易,除了祖父跟母親外,沒有正常人。
江瑾瑜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對這樁婚事,他的心情從「還行」,變成「還不錯」,現在則是「期待」了。
一個花樣年華的小姐,面對這種突發狀況,不是選擇退婚,而是選擇守在他床邊,他想快點恢復,最好能在五月如期成親,他會用未來的日子告訴她,他值得她這么做。
「蘭桂!惯@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我以后一定會對你好的!
「郡王能醒來,已經是對小女子好了。」
「不,我現在……」很難形容,就是滿腔熱情,巴不得把什么最好的都拿到她面前,讓她高興。
江瑾瑜是懷王府的第三個兒子,也是庶子,生活上自然頗多壓抑,雖然深受皇上信任,但就是因為這分信任,讓他跟嫡母懷王妃的關系非常緊繃。
不能說沒有開心的時候,但感覺不同。
今年糧食收得比去年好,喜悅,但那也只是走路輕快一點,而不是像現在,知道夏蘭桂守床三個月,他內心有一種難言的鼓動,要不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他真想摸摸她的頭發,跟她說辛苦啦,我以后會好好待你的。
好,手不能動,但跟她說說話總可以,于是道:「朱豪約我去六月節游船時,我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我現在想,還好去了,不然就沒有這一串的陰錯陽差,我們倆也就不可能訂婚!
「這樣說來,還得感謝秦玫霜的惡作劇,要不是她在回簽的紙條上寫了我的名字,孫孺人也不會上門!
江瑾瑜突然想起,「對了,秦玫霜怎么樣了?路王呢?」
「路王降爵,現在是路郡王,這也就算了,他自己做錯的事情,自己承擔后果,但倒霉的是他那十幾個郡主女兒,因為親爹被降爵,她們活生生從郡主變成縣主,但要說最無辜的,應該是黃門侍郎吧,誰知道秦玫霜那樣大膽,連郡主的箱籠都真搜,皇上拔了他的官,說孫女都教不好,沒資格管天下。」
「黃門侍郎也不算無辜,他是白身出身,我不信那么精明的一個人會不知道孫女在做什么,只是他更想攀附路郡王那邊的富貴,所以對秦玫霜的主意都睜只眼閉只眼,他只是錯估了一件事情——秦玫霜還沒過門,不算皇家人,但青和郡主,柳梢郡主,琴韻縣主她們幾個確確實實是皇家人,那就是皇上的臉面,這件事情要是輕輕放下,任皇家的人被個四品官的孫女兒羞辱,以后都不用出門見人了。」
「秦玫霜沒上山念經,路郡王也因為生氣沒讓她過門當郡王側妃,而她害得黃門侍郎被拔官,秦家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兩個月前已經把她嫁給一個富商當續弦,只希望皇上息怒,黃門侍郎這官職雖然保不住,也回不來,但他還有個弟弟在詹事司直,現在秦家就靠他了!瓜奶m桂頓了頓,「小女子現在想起秋獵那天,還是覺得有點后怕,要是老天爺站在秦玫霜那邊,小女子就算死了,夏家也還是完了!
江瑾瑜見她說起那件事情,面有土色,足見心里還在害怕,于是出言安慰,「老天怎會如此不長眼,放心好了!
「她已經許了一門好婚事,即將成為王府側妃,為什么不能好好自已過日子,非得要害小女子……若不是高嬤嬤看出那東西珍貴,郡王又知道來處是內造,一旦要搜箱籠,小女子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人心難猜,你以后多長點心就是!
「郡王你說,王府內會不會也有這么多事情?」
「王府內事情不少,但不會有人想要人命,我大嫂是祖母那邊的表妹,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做江雁,一個叫做江珍,還有趙良人生的江荷,至于我二哥……」江瑾瑜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二哥,成親了嗎?」
記得當時說是要十二月十五過門的,他醒來只知道自己昏了三個月,卻是沒問今日到底何年何月。
夏蘭桂微笑,「成親了,那天天氣晴朗,沒下雪又出大太陽,日子是不能再好了,聽說很熱鬧,而且新娘子是有頭發的,發長過腰呢!
安康郡王江山柏娶的是長孫家的五小姐,那五小姐十分孝順,為了替病母祈福,自愿出家三年,而且是一頭秀發全數落盡,今年四月才從山上回來。
溫側妃得知可以自己替兒子說親,馬上就到長孫家去打聽了,長孫家對這門親事也很滿意,唯一的問題就是五小姐的頭發沒長這么快,溫側妃只想著抱孫,當然不介意頭發,反正只是一時長不長,又不是永遠長不出來。
江山柏見母親高興,自然也沒太大意見,溫側妃這輩子被懷王妃壓得一頭,難得有高興的事情,做兒子的怎么會反對。
發長過腰?應該是假發。
不過長孫小姐落發是為了盡孝,也沒人會去笑她這點小事情。
江瑾瑜知道二哥成婚了,又高興,又有點可惜自己沒趕上,然后又想,自己跟夏蘭桂的婚事是五月,一定要在五月前好起來,他要騎著愛馬,親自領著鑼鼓跟紅轎,一起到夏家迎接他的新娘子。
他要趕緊恢復,越快越好。
因為江瑾瑜清醒了,皇后于是下令,讓夏蘭桂今日出宮——當然是一片好心,因為人醒了,就會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即便是未婚夫妻,也還是要避諱,于是就住在那天下午,皇后的口信傳來,說她這陣子太辛苦了,快要過年,總不好讓夏家圑圓飯少一人,讓她收拾東西,回家準備一起守歲。
夏蘭桂蔫了,她想陪在他床邊說話,想陪著他學走路,還想問問他想吃什么,如果剛好自己會,那就下廚給他吃,除夕夜,一起吃飯后,就打開窗子,看城頭的煙花……可現在什么都不用想了,皇后的意思很明白,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回家。
高嬤嬤安慰道:「人言可畏,皇后娘娘也是好意!
「我明白,就是……」
高嬤嬤繼續勸,「小姐不用心急,來日方長!
妙珠也跟著說:「現在已經十二月底,五月到來也很快,等小姐進懷王府的大門,就可以跟郡王日夜相處了!
「我現在也沒想婚禮的事情,就是想他還病著,想陪在他身邊……」
「小姐寬心,郡王一定能體諒的,只是世人對女人太嚴苛,皇后娘娘也是為了小姐的將來著想,要是被人傳說婚前就兩人同房相處,那可多難聽,二夫人要是知道有人這樣污蔑自己的親親閨女,也會傷心的。」
說起母親胡氏,夏蘭桂就敗退了。
前世的媽媽沒日沒夜的利用她賺錢,拍電視,拍電影,拍廣告,什么都沒有的日子,也要開直播,讓粉絲刷在線禮物送她,她感受不到愛,只有畏懼,怕媽媽生氣,怕媽媽打她,等到十七八歲,身體已經長大的時候,心理上又受虐習慣了,不知道該怎么反抗。
她賺錢賺得很辛苦,母親在澳門一擲千金,賺得再多也來不及填補她媽媽一個晚上的壞手氣。
然后拍戲的時候溺死,來到這里,穿越在年幼發痘的夏蘭桂身上。
痘子好癢,好癢,她總忍不住想揠,胡氏會按住她的手,用打濕的手巾輕輕拍她的皮膚,哄著,「蘭桂忍著點,不然以后留疤會丑的!
聲音好溫柔,好寵愛,滿滿的耐性。
兩世為人,夏蘭桂第一次感受到母愛。
母親希望她退了這門親事,但在知道她決定要入宮時,還是選擇支持她,每十天來看她一次,給她帶衣服,帶點心,帶用慣的熏香,都是些小東西,但是她卻能感受到胡氏的心意,這樣不辭勞苦,就是怕女兒不習慣。
是啊,如果江瑾瑜醒來,自己還繼續留在這邊照顧他,她夏蘭桂會變成行為不檢點的人,母親要是聽到這種話,那得多傷心。
接了皇后旨意,她得回家。
為了母親,她更要回家。
她不能讓自己有一點把柄落在別人手中,讓別人可以光明正大的說她壞話——這懲罰不到她,但是會懲罰到母親,夏蘭桂萬萬不愿意。
生活在這個時代,就是得入境隨俗,為了夏家,為了母親,她都得離宮,一切只為好名聲,不然她還想跟她的「怦然心動」多相處一點日子呢,不對,現在不是糾結的時候,趕緊趁還有時間,去跟江瑾瑜說幾句話。
想到就做,夏蘭桂穿起貂裘,又拿了個暖手爐在手上,便出了房間朝江瑾瑜養病的屋子去。
守門的宮女見是未來的郡王妃,自然沒阻撓,小心開了一點縫隙,讓她側身進入——江瑾瑜身子還弱,冬天的風冷,包括皇上進出都是這樣。
屋里除了輪值宮女,還有張太醫跟蕭太醫在。
聞到的依然是藥味混著銀絲炭的味道。
夏蘭桂走到床邊,失望的發現他在睡,下身被子卷高,露出瘦瘦的兩條腿,上面扎滿細長的針。
休息也是恢復的一種方式,總不可能挖他起來。
張太醫見到她來,主動道:「郡王的脈象很好,呼吸也平穩,只要沒出意外,兩三個月內就能恢復!
「有勞兩位了。」
「給郡王看診,是我們分內之事!
「既然腳能動,院判也說能走,那以后騎馬射獵,也不會成問題吧。」
「這還沒辦法作保證。」張太醫用詞很謹慎,「老實說,郡王這次傷重,在郡王醒來前,我們二十幾人也沒人有把握,所幸老天開眼,郡王不但醒了,還保住腿,這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了,要騎馬射獵,得再看看,老夫學藝不精,沒辦法回答!
張太醫這么客氣,夏蘭桂反而很不好意思,「多虧太醫們日夜針灸照顧,不然只怕郡王也不會這么快睜眼—騎馬射獵什么的,是小女子太心急了,問了這不得體的問題,張太醫別跟小女子一般見識!
張太醫聽得她把功勞都歸在太醫群身上,自然很受用,「夏大小姐太客氣了!
夏蘭桂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睡著的怦然心動,心里跟他說著話——
我回家啦,下次見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你可得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
來到這個東瑞國,最棒的事情是有胡氏這個母親,第二棒的是有老爺子這個祖父,然后就是與你相遇。
我想過婚姻,想過未來,但總覺得應該只是隨波逐流,因為大家都是十六歲成親,所以我也是十六歲成親,嫁給誰,靠運氣,不要太難相處就行,以后生了孩子,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日子自然會好起來。
可是我遇見了你。
從不得不成親,到現在很期待成親。
不知道五月的時候你能不能康復,不能也沒關系,我們就把婚禮延后,我一定要你來接我,而不是由你兩個哥哥之一代為娶親。
成親一輩子只有一次,我可以等,但絕對不將就。
江瑾瑜,我真的要回家啦,你真不醒來看我最后一眼?
看來你是打算繼續睡了,好唄,沒關系,你身體弱,我體諒你。
希望能早點收到你的手寫信。
我等著你來娶我,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