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定目光專注地看著她十指靈巧翻飛地做這個做那個,沒三兩下已經有陣陣誘人的香味飄散了出來。
這間被她收拾得頗清爽溫暖,卻還是掩飾不住先天體質不良的老舊狹窄套房,突然讓他不再覺得窄迫得處處看不順眼不自在了。
以往,他最瞧不上那種只會窩在家庭和廚房里,自以為賢良淑德,奉「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男人的心」為圭臬的女人。
在他看來,女人最迷人之處唯有兩種——種是自信強大、有事業野心和能力的美麗,另一種則是嫵媚嬌艷楚楚動人,會勾起男人熊熊保護欲的小白兔。
柴米油鹽的家庭主婦,從來就是最排不上號的。
尤其在他所處的環境結構世界中,沒有什么最頂尖出色的主廚是用錢聘請不到的。
……你想喝一杯鮮奶,是會選擇到超商買一瓶,還是到牧場牽一頭乳牛回家?
答案顯而易見。
但此時此刻,置身在溫暖洋的小套房,聞著無孔不入的驚人美食香味,看著那個清秀纖瘦的女人賢慧忙碌的背影……
「嗯,待會消夜錢還是多給一點好了!顾匝宰哉Z。
——這世上果然沒有什么是錢買不到的。
陳定理智分析得無比透徹,可他卻沒有發現在這樣的氛圍下,高大精實的身軀已然不知不覺地慵懶放松了下來,肩背往后癱靠在沙發上,長腿閑適地舒展,漂亮深邃的眼睛隱隱含笑,嘴角微勾……
半個小時后,電鍋按鍵跳起來了。
陳定精神一振,不自禁坐挺了起來,上半身微微向前傾。
略呈長方形的客廳沙發桌上,是剛剛溫宜端來放下的一小砂鍋蔬菜蛤蜊雞茸粥,蛤蜊還是她在外鍋水熬干前五分鐘放進粥里的,所以蛤蜊肉肥美飽滿得一咬就噴汁。
「你居然會做奶油松瓤卷酥?」陳定眼前一亮,目光浮現驚艷又滿意的愉悅。「還有胭脂鵝脯……怎么沒有酒釀清蒸鴨子和蝦丸雞皮湯?」
咦?
溫宜心念一動,抑不住驚訝又有幾分暗暗欣賞地看向他。
這年頭,會讀《紅樓夢》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男人看《紅樓夢》,還真是堪比珍稀動物。
不過一想到他的出身……她又覺得沒有什么好詫異的了。
陳定是真正的名門大家公子,祖上至今的家族藏書和珍寶古董恐怕比歷史博物館也少不了多少,曾經有國外權威雜志還專文報導介紹過,陳家素有「小故宮」的美稱云云。
正統淵遠流長、底蘊雄厚的人家,果然是隨隨便便拔一根寒毛就能壓死一大票自喻豪門的暴發戶。
「因為今晚沒有綠畦香稻粳米飯。」她不由得淺淺笑了起來,眼神溫和親切,像是見到了老熟人一樣!钢蟮氖侵啵_實有點可惜,不過定先生不是寶玉,我也不是芳官,就沒差了!
上述菜色,出自《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勺藥裀 困香菱情解石榴裙」,只不過此刻五道缺三樣罷了。
他視線和她一交觸,不覺也笑了,骨子里帶來的冷峻驕傲尊貴氣場霎時柔和了大半!钙鋵嵞憧梢栽凇号酥尽豢紤]寫一個美食專欄的!
她眼底眉梢嘴角的笑意瞬間有些淡了。
啊,真是不堪「回憶」。
陳定注意到她復雜的眼神,「你還在記恨專攔被江顏搶走那件事?」
她沉默了一下,也只是笑笑,努力不諷刺地回上一句——原來日理萬機的定先生也會注意到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位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睥睨俯瞰而下,竟然還看得到渺小如螻蟻,蕓蕓眾生中的其中一個?
——好吧,她心胸真的沒那么寬闊,還是忍不住酸民了一把。
「定先生,」溫宜迅速收拾起紛亂不穩的思緒,微笑回道:「我現在開粥鋪挺好的,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暫時沒有再寫專攔的打算,不過還是謝謝你!
他眉心漸漸皺了起來,但看著她禮貌卻疏離的模樣,登時打消了想再說些什么的念頭。
粥一如往常的軟糯噴香可口,奶油松瓤卷酥入口即碎,松子香氣在味蕾間爆炸開來,其中還隱隱纏綿了一縷迷人的嬌膩花香,胭脂鵝脯更是鮮咸柔軟得咀嚼間齒頰生津,胃口大開……
他很滿意這頓消夜,卻不滿意后來安靜得叫人不自在到近乎煩躁的氣氛。
但若問陳定,那他到底想要氣氛是「怎樣的」?其實他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
也許是,這套房明明那么狹窄,她竟還有辦法從頭到尾背對著他,和他再也沒有對到任何一次眼神。
他吃完消夜剛好午夜十二點整,溫宜動作敏捷地收拾碗盤,溫和客氣地請他回家了。
陳定穿上黑色長大衣,站在狹小的玄關,大手伸進口袋正想拿皮夾,忽然挑眉。
「出門太匆忙,今天忘記帶皮夾了!
「這頓我請,謝謝你今晚援手之恩。」她想也不想道。
他一頓,幽深的目光里有著她看不懂卻莫名心慌的意味。「我陳定是那種施點小恩就吃白食的人嗎?」
她呆了呆,張口:「可是今晚你明明叫我認帳——」
「所以你還欠我真正的棗泥山藥糕。」他理所當然地一槌定音。
……陳定先生,您穿越到剛剛一個小時前了嗎?
「這頓消夜就是還你——」她耐著性子想解釋。
「我今晚吃的是棗泥山藥糕嗎?」他打斷她的話。
她楞楞看著他……這個人是哪里有問題?
「可是你吃奶油松卷酥了!」她瀕臨氣急敗壞的邊緣。
這道還比較難做,他曉得她在松瓤里面還摻了一點自己熬的玫瑰醬嗎?而且那個酥皮,他以為有多好揉搟多好卷啊?還有撒在上面的日本進口特級糖粉——
她剛剛是都喂豬了嗎?
「如果我取消你的專攔,結果還你一份做我助理秘書的工作,這兩者一樣嗎?」他昂起下巴,濃眉挑高高!敢悖銜敢鈫?」
「我錯了!勾_實是大錯特錯,她今晚就不應該引狼入室……不,是打從那天晚上就不應該一時心軟放他進店里還投喂食物!
「請勿喂食野生動物」,這個安全口號她從今天起要牢牢記住、徹底執行。
「嗯,我不生氣,我原諒你!龟惗菑堄⒖±渚每吹貌幌笤挼哪槗P起了一抹笑意,周身那股銷魂蝕骨、屬于純爺們的男性費洛蒙魅力瞬間迸發蕩漾了開來!赶麓,我再來付今晚的消夜費,并且討還欠我的棗泥山藥糕,晚安!
大門開啟,大門關閉,腳步聲緩緩拾階而下,漸漸聲響消失。
良久后……
溫宜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熱,隨即甩甩頭,重重上鎖。
第二天,莫謹懷難得地向醫院告假,驅車回到了位于陽明山腳下的父母家。
莫家的三層樓老式花園洋房就在昔日的中影文化城附近,地坪接近五十坪,如今市值上億。
莫謹懷平常都是住在大安森林公園的豪華大樓里,很少回來,自從奉母命和溫宜離婚后,除非過年過節,否則幾乎不再進家門。
他知道自己這是消極幼稚的做著無力的抗爭,可笑的自欺欺人。
這樣的行為,又能說明什么?挽回什么呢?
他從小到大都是個優等生,按照父母的期待一路讀書,學醫,坐上人人艷羨忌妒的總醫院外科主任位置,只有上一段婚姻是他自己求來的。
但也只有短短五年……
莫謹懷臉色蒼白地坐在駕駛座上,看著那棟歷經歲月滄桑卻不掩風華的老洋房,突然覺得從心底升起一股壓抑不住的疲倦和厭惡感。
想必母親正在里頭張羅著他和紫君訂婚的事情,那些訂婚金飾,訂婚西裝,傳統訂婚十二禮……
他眼前浮現昨天那個男人嘲諷戲謔的話——
……一邊籌備訂婚事宜,一邊和前妻糾纏,莫醫生不愧是心臟外科權威,自己一顆心的左心室和右心室還能這么二分法,真是長見識了。
……莫醫生,你不怕朱家知道你訂婚前夕還來騷擾前妻,那,莫家呢?
那個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為什么會知道莫家和朱家雙方家長近期在籌備訂婚?
莫謹懷臉色越發陰郁難看,下意識摸著瘀青了一大片的小腹,仿佛還能感覺到昨晚那巨大的撞擊劇痛。
令他更難堪的是,那男人說的話讓他啞口無言,無力招架。
他確實不怕和朱家的婚事一波三折,但如果父母知道了,責怪的不會是他,而是讓他至今仍放不下的溫宜。
他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該死的!」莫謹懷猛力一捶方向盤,痛苦的額頭緊緊抵著方向盤堅硬的核桃木紋,只覺胸口憋促緊縮得像快爆炸開來。
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逼他?為什么……他不能留住他真正心愛的女人?
「小宜……」他聲音低啞破碎,隱含哽咽!改悴辉诩,家里變得很冷、很冷……以前……就算我們吵架,家里也是熱鬧有人氣的……我加班再晚回家,你都會起來幫我煮一碗暖呼呼的消夜……可是現在,家里已經沒有你的味道了……」
不管是食物的香味,還是她身上的香味,都沒有了。
他曾經以為,和紫君在公事上的合拍,同是同事的互相欣賞支持與理解,在家庭生活上也能夠這么融洽,可是……終究不一樣的。
紫君明艷大方干練,對他也有溫柔撒嬌的時候,但一樣出身富貴,身上又怎么可能沒有驕縱之氣?
尤其,她慢慢發現他除了出色的容貌和身家背景與醫術外,其實私底下是個很低調沉悶的男人,對此她也吵過鬧過,口口聲聲質問他是不是還對前妻念念不忘?
小宜從來不會嫌他沉悶,嫌他不夠浪漫,不懂得從荷蘭空運珍稀的藍色郁金香送給她做生日驚喜……
他確實……忘不了她。
誰又能將已然在心上,深深扎根蔓延,最后長成參天大樹的愛,徹底拔除掉?
可是這份愛,已經被他親手摧毀得面目全非,就連他自己,也越來越看不清楚自己的本來模樣,就連他真正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已混沌得一塌胡涂,無法辨識出來。
他一步步,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