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正為國家大事煩惱著,聽說慧安公主求見,本來無心接見,但侍從又通報道:“歐稟陛下,公主帶來能人,據說識得蠻邦文字!
明皇大喜!翱靷鳌!
可一見到一身寒素的呂祝晶時,明皇相當生氣!办o兒,妳胡鬧什么?就這么一個寒微女子,也能識得蠻邦國書嗎?”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緩頰:“父皇萬勿動怒,且聽兒臣一言。這位女子名叫呂祝晶,是弘文館校書郎呂頌寶之女,她曾游歷西域諸國,識得許多蠻邦文字,假使那蠻邦國書尚未譯出,何不令她一試?”
聞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著低頭伏在地上的呂祝晶,他道:“呂祝晶,妳抬起頭來!
“民女不敢冒犯圣顏!眳巫>Ч蚍诘厣,態度沉著、冷靜。
“慧安公主說妳能讀蠻邦文書,是真的嗎?”明皇又問。
“民女不敢保證能譯出蠻邦國書,但求一試!
“倘若妳譯不出來呢?”這可是關系到大唐天可汗顏面的事,不能輕忽啊。
“那么但請圣上責罰!眳巫>г缫炎隽俗顗牡拇蛩!案富,試試無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為祝晶請求道。
“好吧!泵骰首鱿聸Q定,對身邊的侍從道:“高力士,去集賢院取那份蠻邦國書來!被仡^看著跪在地上的呂祝晶,又道:“倘若妳真能譯出蠻邦國書,朕必重重有賞!
呂祝晶沒有答話,因為自知她也可能譯不出來,馬上就要掉了腦袋。
等待高力士將國書取來的短暫時間里,她已經開始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宮里來做這件事,想必會擔憂得白了頭吧。
“啟稟陛下,蠻邦國書取來了。”
高力士的聲音讓祝晶猛地回過神來。
下一刻,那以上好絹帛所寫成的國書已經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開卷軸,那有著特殊符文的文字躍然紙上。
瞇起眼,她松了一口氣。
這是西亞的索利都斯文,與拂菻、怛羅斯等國同出一個系統。
“如何?能譯嗎?”李靜來到呂祝晶身邊,悄聲詢問。
祝晶抬起頭,微笑道:“能。”
早朝時,官員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階左側,命人臨時設立一座帷幕。
當蠻邦使者以生硬的漢語,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請求針對該國的國書內容響應時,眾朝臣鴉雀無聲,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讀剛剛擬好的敕書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國,莫不來歸。今西域蕃國索利都斯遣使來唐,朝見我天可汗,請以公主和婚,締交友好,然態度傲慢,實非弟邦之禮,故不許。至于西亞貿易站設立事宜,在兩國友好的原則上,則準之。唯蕃國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貢,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國天可汗為兄,世世代代,永結盟誓。并賜《禮經》一軼,以宣教化!
蕃使因識華語不多,不完全明白敕書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后的譯官,將帝王的敕書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語朗聲宣讀一遍。
蕃使聽罷,大為驚異,求見譯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諾。
通事舍人隨即宣旨:“傳我大唐譯官出見蕃使!
不僅是蕃使想見這名通曉西域語言的譯官,甚至連唐朝廷的官員們也紛紛驚嘆,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國如此之多,要能通曉偏遠地方部落的語言,實是難事。
只見帷幕后,隱隱傳來窸窣聲響。一會兒,竟走出一名身穿宮廷服飾的年輕女子。
在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會議場合上,女子的出現帶來極大的震撼。
呂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禮,然后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階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譯官。如諸位所見,她是我兒慧安公主身邊的侍從。我大唐人才濟濟,區區小國文書,小小宮女即能通曉,不需勞駕群臣費心!蓖耆惶峒扒耙煌淼娜搜鲴R翻。
呂祝晶站在帝王階下,面無表情地任來使及群臣觀看著。
穿上宮服是李靜的主意,因為他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封一名女子為官,只好先暫時安排給她內侍的身分。
朝堂上,阿倍仲麻呂以從八品的等級,本來不能入于內廷,但左拾遺掌勸諫,可以直接面圣,因此得以站在這群高級文官行列里。
他看望著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覺得好笑。他這個陛下,愛面子的程度實在已經無人可比了。
倘若恭彥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鋒頭,必定也會為這名姑娘感到驕傲不已?上А按t”雖然常侍帝王左右,卻僅是閑職,不需入朝。等會兒退朝后,他一定要趕緊去告訴恭彥這件事。
察覺他調侃的視線,祝晶微微轉過臉來,向阿倍仲麻呂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應該能得到很豐厚的賞賜吧。
他錯了。
雖然明皇確實要賞賜金銀珍寶給呂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雖然清貧,但生活一向不虞匱乏,她不需要這種世俗的賞賜。
但因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給了當今天子,因此明皇龍心大悅,提議要升呂頌寶的官。祝晶為難起來,連忙再度婉拒。
金銀珠寶、升官加爵,呂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點不高興起來。
慧安公主趕緊道:“父皇,兒臣以為,世俗的東西,呂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么不如就賞賜她一個心愿吧,等她真正想要什么的時候,您再為她實現,豈不更好?”
祝晶笑開,感激地看著李靜。
李靜對她眨了眨眼。要當個受寵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這才松開眉頭。“好吧,呂祝晶,朕賜妳一個愿望,他日若有任何心愿,只要不離譜,無關于國家大事,朕都答允妳。”
祝晶趕緊識相地謝恩道:“民女萬謝陛下的賞賜!
李靜站在明皇身邊,表情突然靈動起來。她嬌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賜呂祝晶一個心愿了,那么,找她來宮里解圍的兒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賞賜呢?”
明皇哈哈一笑!皧呎f吧,朕也允妳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時什么都好說。
李靜微笑!澳敲,兒臣也想向父皇討一個愿,他日若兒臣想要許什么愿,還請父皇君無戲言哪!
祝晶笑看著公主,懷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愿公主的愿,君王真能無戲言。
呂祝晶譯出蠻邦國書,挽救大唐顏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傳揚開來。
然而多數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邊的這名侍女到底是什么人,僅有幾個熟知內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呂特地來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彥臉上果然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自從祝晶病愈以后,他已經很久沒有開懷地笑過了。
但此時,他笑著對阿倍道:“她總是這樣,雖然有點莽撞,但無論做什么,她都會做到最好……”
想當年在海上初相遇時,不過相處短短十幾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語的要領。她學什么都很快,西域蠻邦文書當然也難不倒她。倘若生為男子,能入朝為官,她必定會是大唐朝廷里,最明亮的一顆明珠。
察覺恭彥話中的思念,阿倍頗為同情地看著恭彥!安缓蠡趩幔恳苍S我們在長安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入唐十余年了,他們雖然都不確定自己的本國何時會新遣使者來接回已經學成的他們。但料想,歸鄉之日,應該不遠了。
恭彥沉默了好半晌,才說:“我當然想見她。”更想要將祝晶擁進懷里,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預感著,歸鄉的時刻近了。
入唐這么多年,他連故鄉親人的樣貌都快不記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了,曾幾何時,長安已經不再是他鄉?
當年他懷著夢想來到長安,親自將夢捕捉在手里。
下雪了。恭彥探手出窗,捧住一縷鵝毛般的雪花,熟悉著那冰冷的滋味。
故鄉、他鄉,他鄉、故鄉……二者間的界線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腦海中最常出現的臉孔,已經不再是自己故鄉的家人,而是長安城里的好朋友們。
“回到日本后,我們會有多想念長安呢?”他不自覺問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沒有回答恭彥的問題。他站在恭彥身邊,看著窗外紛飛的白雪。
兩人的心底一樣清楚,因為有很多朋友的關系,他鄉如今已是故鄉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鄉,往后就會有多想念長安吧!
“我等會兒想去找祝晶,她說要燒菜請我吃。恭彥,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議!岸家荒甓嗔耍y道你們一輩子都不見面了嗎?!
恭彥想念祝晶燒的菜,特別是那道紅椒肉,辣得過癮。
他羨慕地看著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認不認他,他都不應該打擾她。更何況,他還沒有原諒自己曾經那么冷酷地拒絕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親的事,他仍舊藏在心里,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會一輩子為此內疚。
“其實我不大相信什么咒術。你瞧,祝晶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哪有可能活不過二十五?也許只是巧合罷了。”
恭彥搖頭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險!
“即使,思念到極致?”他側過身看著恭彥。
“那也值得!闭且驗樗寄畹搅藰O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呂坐在呂家的飯桌前,苦著一張臉道:“我以為妳要請我吃飯!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請你來?”
看著滿桌菜色,有菜有湯有肉,十分豐盛,確實是用來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點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蓾M桌菜色,有紅椒肉、辣子雞、胡椒豆、麻婆豆腐……沒有一樣是不辣的。
不知道呂家平時是不是都吃得這么重口味,還是呂祝晶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來,請用,不用客氣!眳巫>г诎⒈渡磉吶胱,小春與呂校書坐在另一側,都和善地請他趕快下箸,以客為先。
阿倍勉強夾了一點豆腐,扒著白飯吃。
很想問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滿桌的菜色都是恭彥那家伙最喜歡吃的?
他真的很懷疑……
“怎么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嗎?”祝晶發現客人幾乎都沒動筷,臉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趕緊又夾了一點菜。
祝晶這才恢復笑容。她一邊幫他布菜,一邊看著他吃飯。
整個晚上,阿倍一直都覺得,祝晶像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
那個愛吃紅椒肉的人。
他不確定恭彥知不知道,祝晶也許根本沒有忘記他?
他知道。
盡管很長一段時間里,幾乎不相見,然而他也曾經發現,有幾次,她在他走得遠遠之際,站在身后悄悄地看著他。
那使他無法回頭。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決定,不回頭,不讓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心。
倘若與咒無關,僅是情感的選擇,他又怎么能漠視她的決定?
他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她能夠快樂。
阿倍仲麻呂瀉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復。
他步履蹣跚地走進內廷里等候今曉的議事。
才剛走進紫宸殿里,幾名同僚便走過來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他揉著肚子詢問?赐诺难凵,好像是很要緊的事。怎么,又有蠻邦來獻國書了嗎?
“原來你還沒聽說啊!蹦峭排呐乃募绨虻溃骸皳P州郡守昨日送來一份加急的公文,說揚州城在半個月前接待了四艘來自東海倭國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雙眼!笆钦娴膯幔俊
“是真的啊。聽說皇上已經準許使者入京,一同參加來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從揚州到長安,快一點的話,大概兩個半月的路程,應該來得及在歲末前抵達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見同鄉的使者吧?當年你入唐時……”
阿倍接下來僅能以點頭與搖頭來回答同僚的問題,他的心思已被新來遣唐使的消息給占據了。
退朝后,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彥此事。隨后,暫時沒有要務的兩人又匆忙出宮,到國子監找吉備真備,通知了他這個消息;最后三個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會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經抵達揚州。
四個人都相當激動,一時間無法相信他們即將見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時這也意謂著,他們即將結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學習生涯,返回自己的家鄉了。
許久,騎馬離開慈恩寺的路上,經過永樂坊時。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在坊門前停了下來。
恭彥雖然沒有開口,但吉備與阿倍都很清楚他心里的掙扎。
“應該要讓祝晶知道這件事!卑⒈墩f。
“現在不說,再過兩個多月,她也會知道的,不過那時已經有點晚了,不是嗎?”吉備也道。
阿倍又道:“當年我們乘坐的海舶,在東海上遇難時,我曾以為我們今生是到不了長安了。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后,回鄉的路才剛剛開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時沉沒,我們未必真的能夠順利返國,萬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風浪吞沒我們的船只,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備看著恭彥,兩手一攤!拔蚁胝f的話,阿倍剛剛都說了!
“我知道,但是……”恭彥仍有顧慮。
“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件事,恭彥。”阿倍突然嚴肅地說。
“什么事?”恭彥猜想著阿倍即將說出口的話
“你知道我昨天瀉了一晚上的肚子嗎?”
“噗啡!”吉備很失禮地笑了出來!皩Σ黄穑也皇怯幸獾,請繼續。”趕緊板起面孔,故作正經。
“我沒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卑⒈恫粸樗鶆拥乩^續說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燒了些什么菜色請我?我記得是紅椒肉……”開始列舉昨晚的食單,語調中有著領悟與了解。
都是恭彥喜歡的菜色,他怎么會不清楚,只是他……
“櫻花呀櫻花呀,多美麗的櫻花呀……”一旁的吉備突然吟詠著日本流傳頗廣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還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拋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問。
春日的櫻花,總在綻放到最美麗的時候,選擇將一樹繁花隨風飄落。
祝晶不是嬌弱的櫻花,她是長安城里,一株色澤淡雅的牡丹,是他、心里永恒的寶石。
看著兩位好友如此賣力地勸他及時行樂,恭彥不禁松開眉頭,淺淺地笑了!安槐卦僬f了,我這就去告訴她。”
一直都有種感覺,如果她打開門,見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離的時候。
“你來了,恭彥。”她沒有再假裝不認得他。
他手上拿著她的笛!拔沂莵磉妳東西的。我聽說……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經到揚州了,年底前會抵達長安……這是妳娘留給妳的,應該要物歸原主,我……把它還給妳!
祝晶看著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身邊,慎重地收藏著。
遲疑地伸出手,牽住他的馬兒韁繩,帶往自家后院。
“可以嗎?在你把笛子還給我之前,再為我吹一曲長相思?”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她。他跟著她進屋,來到后院。
新雪方融,草木蕭條,只有后院的老樹還殘存著幾片葉子掛在風中,看來有些蕭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后院起了爐灶,煮起茶湯?坐在石凳子上,聽恭彥吹笛。
長相思,在長安……
別離當前,祝晶忘記了曾被拒絕的難堪,想要順其自然,想要準備好,送他歸鄉的勇氣。
一曲長相思尚未結束,聽曲人已淚流滿面。
她取下頸項上的御守,在恭彥吹笛之際,為他重新系上!霸缸〖笊袷刈o你,愿觀音佛祖守護你,我的……摯友!
恭彥將玉笛還給祝晶,留戀地看著她熟悉的面容,輕聲道:“要快樂,不要哭!
祝晶淚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幫她抹掉眼淚,都止不住,也不接過笛子。
無可奈何,恭彥將她擁進懷里!皠e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著他,再也無法克制強忍的情緒,啞聲喊道:“不要走!恭彥,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恭彥將剛剛才系好的御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頸項上,再用力環抱住她!敖窈髪呉啾V亍!
他放開她,將笛子放進她手中,隨即回頭牽馬往外頭走去。
“再見了,祝晶。我從不后悔遇見妳。”
他走得極快,沒有給自己回頭的時間。
將要歸鄉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來到長安,最遲一年之內,他們就會歐程歸航。
不能再牽絆著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讓她自由。
即便歸鄉意謂著,今生也許再難相見了。
“恭彥!”祝晶追在他身后,直追到家門前,追不上了。她緊緊捉著手中的玉笛,彷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說再見,可終究還是到了再見的時候了。盡管一直都知道他會歸鄉,也一直在心里做著準備,然而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刻,她才明白自己永遠都沒辦法欣喜地送他回國。
該祝福他的。理智上這么說。
但感情的事……又哪里是理智說得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