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爺步履不穩,顛了兩下突然往后倒!
一陣疾風猛撲而至,老人家兩眼猶然泛花,孟冶已抓牢他兩臂,幫他穩住。
“你、你……咱自個兒站得穩,用不著你……”“四爺爺,您別鬧了行不?”拉著霍清若一塊兒奔上角樓的孟威娃頭痛嚷嚷。
“今兒個是大哥的好日子,您明明替大哥開心的,做啥兒這樣欺負人?”孟威娃一頭窗出,擋在老人家和孟冶之間。
自然無法再躲著覷看了,霍清若徐慢爬上剩余的幾個石階,察覺孟冶的目光投來,她大膽迎視,夜中雖有月華相潤,仍覺他半隱在陰影中的神情晦明莫辨。
醉酒老人仍鬧著,孟威娃嚷得更響,頗有氣勢地“訓話”:“咱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才盼到一個嫂子,您倒好,借酒撒野罵歡了,這是罵給誰看?人家姑娘家剛過門,您就急著下馬威了?咱們大寨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咱……咱哪里欺負人!沒有……沒欺負人……”老四爺爺用力揮手,一屁股坐地,瞇眼瞅著眼前人!澳恪闶峭迌骸,老夫的“南方美人”滾哪兒去了?”孟威娃無奈大嘆,硬將老人扶起,怒嚷只好改作軟哄:“好、好——“南方美人”,四爺爺的美人在酒窖里呢,我陪爺爺找去。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咱跟您劃酒拳,陪您把美人全吞了!
將老人扶下角樓前,孟威娃還不忘回首朝一雙新人眨眨眸、吐吐小舌。
鬧后忽靜。
被留在角樓上的兩人亦靜默不語。
突然:“怎被威娃拖來了?”孟冶問。
“你跟著四爺爺來的?”她亦問。
不語便罷,一開口兩人同時出聲。
孟冶忽又沉默,唇淡淡抿起,該是被她說中,也就不想再多言語。
原來將自個兒的新婦晾在新房里不管,是怕酒醉的老人家沒留神要出事。
霍清若左胸微酸微軟,她主動走近他。
當新郎官的他與她同樣一身喜紅,質料上佳的紅緞被月光鑲得發亮,她忍住欲伸手拂他胸前半身光的想望,僅揚睫瞥他一眼,眸光便蕩開,居高臨下、徐徐環顧角樓四周的夜景。
昨日被帶進大寨備婚,她根本沒機會好好看清這座山寨,只知建在背風迎陽的高處,占地勢之利,易守難攻。
整大片寨子以孟氏宗族的大宅為央心,往外拓建開來,日經月累的,聚來一群又一群的山民,這兒的人,定然多以孟氏一族馬首是瞻……她嘗試去想他此時心情,族長義子的身分原也沒什么,然牽扯到下任大寨主事者之選,怕是再單純的事也不純粹了,即便他真有心,十二長老中若持續出現反對聲音,相信寨民們也沒法全然服他。
但,誰愿意打小就失依怙?
誰又愿意忘卻本家之姓,當別戶義子?
孟家老四爺爺說得確實過分,就欺孟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嗎?若依冥主大人的脾性,老人家早挫骨揚灰,與塵光同化。
她將臉轉回,發現孟冶兩道目光正盯著她,四目相接,又很快地各自挪開。
他也會害羞呢……知道這一點,讓她心更穩些,覺得彼此真成了伴,尚不懂夫妻相處之道,卻可以從伙伴關系著手。
“孟家家宅建得像座小型石堡,角隅還設突出的碉樓用以遠眺和觀護,角樓這樣高,你說老人家若不慎失足墜落,還能說得了話、罵得了人嗎?”孟冶挪開的目線迅速移回,濃眉略挑,微瞠的瞳底閃過什么。
……嚇著他了嗎?唔,但她就是這般邪惡,受無良冥主“涵養”那么多年,哪里是打落門牙和血吞的性情!
只是話再說回來,她都立志要當尋常女子了,一些時不時冒出頭的邪惡念想是該好好控制,不能再依著變態本性說爆便爆。
嚅著唇想跟他說,她適才是玩笑話并無他意,他倒先出聲:“剛剛,不是好時機!
“嗯?”
“我在場。不好!被羟迦粝仁敲曰笳UQ,下一瞬便懂了。
她似有若無地勸他實不該伸手扶穩醉酒仰倒的老人。
他則一臉坦率,沈靜告訴她,時機不好……也是。現下他的狀況有些動輒得咎,老四爺爺若出意外,單純的意外,只要他場,意外就能被渲染成大陰謀。
“嗯。時機確實不好!便等贿^后,她很認同地頷首,頰面微熱。
他唇未揚,瞳底一閃即逝的星芒卻近似笑意,多少松泛了眉宇間沉郁的神氣。
霍清若也知他不可能真對老四爺爺干出什么來,只是兩人私下這樣大不敬“密”,見他面容嚴肅歸嚴肅,沒那么緊繃了,她心里也舒坦了些。
既已舒坦,那……再來聊聊別的吧。她頗愉悅問:“聽說,孟爺以往曾訂過親?”男人濃眉飛凜、炯目陡瞠,嘴一動像急要言語,最后卻僅“嗯”了聲。
“聽說,是盧家的大姐兒?”
“嗯!
“聽說,最后是被姑娘家退婚了?”
“……嗯。”
“聽說”、“聽說”的,孟冶暗暗握拳,用不著多想亦知她是聽誰所說。
他面容一下子又變晦黯,怕所有底細盡被掀開,怕她會悔,怕她最終還是會懼他、怨他。倘若她不愿意,想悔婚,現下還算來得及吧……大寨她應該沒法子待的,他或者能安排她入中原,往南方走,那兒風光明媚,她會喜歡的……當然,他會給她一筆銀兩,那是這些年他攢下的,雖不多也夠她安身立命,就當作補償,畢竟他確實瞞了她、坑她入甕……
“可沒聽說,人家姑娘為何退婚?”正滿腦子轉著該不該“放妻”的孟冶,聞言,頭一抬。
……所以她猶然未知?
心跳這般忽疾忽慢實在不好,守在丹田的氣都亂了,靜了好半晌,他澀然作答:“入不了對方眼界,自然如此!
“你可喜歡她?”
“我根本記不得她的模樣。”他答得甚快,語氣微躁。
欲掩飾什么,他逼近她一步,“看月光上她過分雪白的頰,熱息一波波噴出,片刻才有些硬聲硬氣問:“為何想知這事?”
霍清若脫口便說:“總得體會一下“發醋”是何滋味!北砬閲谰耐迌耗橋嚨卣,原就深亮的雙目瞠得更圓。
“你、你是說……吃醋?”他略重吐出口氣,表情怪異。“你吃醋了?因為……那個盧家的大姐兒?”
霍清若一開始問及他這事,其實真無醋勁和妒意的。
與他相處還不出半月,在他面前雖春光盡泄,如今更已嫁他為妻,但那種感情深刻到將對方視為己物的占有欲望,此時的她怎可能生出?
提起曾與他訂親的姑娘,她尚且心輕語靜,卻不知因何在他似帶逼迫的勢態下,想也未想會道出帶醋意的話。
發醋的話一出,她自個兒亦驚,但一言既出,放出十匹千里馬都難追回,索性認了,認到底。
“不能嗎?”她鎮靜反問,不知雪頰在月光浸潤下已燒出兩坨紅。
孟冶像被她的理直氣壯給問住一般,僵立不動,兩眼只管直勾勾盯人。
月娘隱入云后,角樓上春夜風猶凜,一陣陣掃過新人的闊袖衫擺,紅浪暖心。
當玉盤般的月再次探出臉來,孟冶終于有所動作。
他盡管肅著一張臉容不言不語,卻輕鉗她一臂,不由分說撩高她衣袖。
他低頭察看她臂上的傷。
那處傷受得最重,原是皮開肉綻血流不止,在連敷好幾日他所用的金創藥后,概已見好。
欸,這時話也不答、別事不做,卻來檢查她的臂傷,裝得一本正經模樣,峻頰在月潤下那是黝黑中透出深紅,根本……根本又害羞了嘛!
他害羞,害她無端端也跟著扭捏起來,霍清若抽回手不讓再看。
她旋身就走,腳步略跛,盡管掩藏得頗好還是被孟冶發覺。
他記起她腿上亦帶傷,雖不似臂上的傷這般嚴重,但也還沒好完全,再加上她任由威娃扯著跑,甚至爬上如此高的碉樓,定然是疼的……龐然高碩的黑影瞬間檔在她面前。
“你……”霍清若定定看他轉過身去,背對她蹲下。
“上來!闭Z氣帶命令意味,寬厚的肩背無比誘人。
氣息微窒了窒,沒多遲疑,她乖馴爬上他的背。
原僅攀著他的肩試圖持穩,手突然被拉向前,這會兒真密密貼伏了……霍清若閉閉眸,兩手輕輕圈抱,頰面偎著他粗獷的頸側。
孟冶穩穩立起,雙掌分別托著她的大腿,就這么背著自個兒的新婦一步步下角樓,回后堂院子去。 ,月娘一路相隨,照拂得人心如此柔軟,一種近乎酸楚的悸動。
她的每口吐納都小小的、淺淺的,仿佛受寵若驚,需小心翼翼品味。
從未有誰將她這樣負在背上。
男人的肩頸和寬背每一處皆透陽剛之氣,沈穩的、厚重的、迫人的,凌厲得絕無可能忽略,卻也能潤物無聲般侵浸她心房。
好暖。他的體熱隔著薄薄衣布滲出,蘊藏在血肉中的勁力像化在其中,含蓄地薄噴而出,強而有力。
怎會遇上他?
她從不覺自己運好,但這一次,老天難得垂憐,真撞上好運道了。
她所渴求的,或者能在他身上一一覓尋。
從此他是她的男人。
即便做不成“良人”,也希冀他能成為她一生的“伙伴”。
男女之情不強求,只盼長相廝守,如親似友。
新娘子該被抱著進房,她則是被背進去的,這一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半路也遇上族里親戚和幾個前來賀喜的寨民,她聽到竊笑聲和模糊私語,渾然不理,只管將小臉緊貼他頸膚、埋在他綁作束的發里。
旁人愛看,就瞧個夠吧!
她嫁人了,嫁給這個會在意她手傷、腿疼的寡言男人,有這樣一點點情分,她想,也就足夠。
足夠她相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