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后,也是那巫公子收拾東西,端了出去給外頭的侍兒;梅晴予待在房里,下意識地又拿起一卷書冊在手里翻著,卻沒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著什么。
巫公子回到房里,就見梅晴予漫不經(jīng)心的沉思,倒是她手里那卷書拿反了不說,還不斷地輕翻著。
他沒有出聲擾她,只是坐在椅上,靜靜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說起話來。「到這長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沒回過故鄉(xiāng)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雙親已逝,那舊居里誰也不在了……公子,在異鄉(xiāng)十年,曾想過回舊居一探嗎?」
他略略地沉默,卻還是出聲回應(yīng)!覆辉!
「公子不思念親人?」
「曾。但緣分太薄,或許是,在那個夜里……」他未說得完全,語氣里的惆悵卻有絕情的味道。
她不追問!高h去他鄉(xiāng),公子也不曾想過回來?」
「不曾!
「可是公子現(xiàn)在回來了不是?」
「因為有掛念的人!
「十年不曾掛念,現(xiàn)在卻千里迢迢地回來?」她輕笑起來!腹诱媸枪秩!
「因為,掛念的那個人,似乎并不如我所想地過日子,為了確定那個人的現(xiàn)況,才回來一趟。」
「確定啊……」她眨了眼兒,那模樣說不出的嬌憨。「確定了,然后呢?」
「然后……」他的聲音一緊。是啊!確定了,然后呢?他與她的緣分還有接續(xù)的可能嗎?
「公子?」
「我曾經(jīng)……有個喜歡的姑娘,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可是身分相差得太懸殊了,本要攜手奔走他鄉(xiāng)的,但那個姑娘卻沒有來赴約……」他苦澀地笑了笑!傅冗^了黃昏,出現(xiàn)的卻是大哥,他告訴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讓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擾她……大哥把我軟禁在房里,我卻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個昨夜還與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卻在隔日云淡風輕地上花轎去成親……但我沒來得及證實!
「出事了?」她問得很小心、很輕,怕驚擾了他的心事。
「確實是出事了。我誤闖異族教派的爭斗,被毀了嗓子,人也幾乎快死了,卻被撿了回來。等我終于清醒意識,已經(jīng)身在異族領(lǐng)地,與我的故鄉(xiāng)隔了一個廣大的海。我那時候想,也許是天意,這樣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與我天差地遠,如何與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毀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個字來!负!
「恨她負心?」
「恨她失約。恨她另嫁他人!顾Z氣卻很飄忽,聽不出分毫的恨意,卻有哀傷。「恨我自己,為什么沒能再見她一面,聽她說說話?」
「公子在異地十年,卻未再對他人傾心嗎?」
「不曾!
「因為獨鐘那青梅竹馬的姑娘?」
「這我倒不曾想過!顾α似饋,「也許是因為,她總是懸而未決地掛在心上,讓我沒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么,公子如今身在長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顾ǘǖ卮穑骸刚业搅耍瑓s不如找不到!
「因為她真的負心了?」
她問得很輕,他聽著,卻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啞的嗓子里,有著負傷野獸的痛楚。
「她過得不好、不好……我找著了她,卻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讓她一個人在這里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終于找著她了!姑非缬枞彳浀卣f,那帶著溫度的輕嘆,將他的哀痛包覆起來。
淚水在眼里盈盈,梅晴予暗自心驚。她被這人的情緒輕易地牽動,并且扯得生疼,而有了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聲勸著!甘昴亍俏还媚,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嗎?」
「即使她記憶里的那個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慘然一笑。
「公子多慮了!顾粐@,「女孩子喜歡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里裝了那個人,那么無論那個人生得什么模樣,在女孩子眼里,也總是心上的那塊肉,不會為了面貌嫌棄的!
「面貌或許是沒有變的……」他粗啞的聲音很是嘲諷!傅羧账矚g的嗓子全毀了,而且為了在異地求生,也做了許多令人發(fā)指的事,這么滿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經(jīng)人家出身。」
「那么,公子何不直接去問呢?」她安穩(wěn)地回答,以輕緩的嗓子安撫他的陰沉,「那姑娘也許真不介意!
見他抬頭直直地望來,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氣也迎面而來,梅晴予輕蹙了眉梢,卻沒有害怕,甚至沒有被驚嚇,她莫名地對這個人沒有恐懼;但她還是蹙起眉,因為那人直勾勾的視線。
被這么望著,她有一點緊張。
他望著她,然后沉定地回答!肝視。」
「恭喜公子!顾嵬褚桓。
「那么,我想知道,你的十年!勾胧植患暗,那人竟扔了這個問題給她。
梅晴予有些慌亂!高@個,晴予有些……」
「說給我聽!股车[般的粗啞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穩(wěn),而生出一份異樣的柔和!肝蚁肼。」
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著身子,思緒里也一片混亂。她從來不曾告訴閣主以外的人她的過往,可是如今卻要訴說給一個陌生的初客聽……但對方都要求了,又緊接著在對方這么痛苦的十年之后,她不屈服也……
含著不自知的淚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非常專注。
那目光,她依稀有著印象,曾經(jīng)有一個少年,也這么專注地凝視她。
梅晴予掩著睫羽,把嘆息咽回喉里去。她舒緩而低柔地敘述,他則安靜壓抑地傾聽,沒有分毫插話。
「禮制有言:明媒正娶為妻,私奔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書府下聘,然前夜,晴予與戀人私會訂了終生……約好了隔日午時要再見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卻聽聞鄉(xiāng)人言道,先皇肅清整治,家父變牽連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賜毒藥自盡,保得全尸,家母心傷,懸梁上吊,隨家父而去,梅府女眷發(fā)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發(fā)……如此大禍,晴予哪里記得兒女情長、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里苦候,被提出地牢終見得天日的時候,舍妹還嚇得縮進晴予懷里來,那樣小小的肩……舍妹還未及笄,只是個孩子。∧切┪娜烁簧蹋瑺幭噘I入我姊妹倆……舍妹遠嫁江南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齊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爺府為十八小妾……上得花轎的記憶,著實不堪,晴予寧愿為妓,也不入六王府為妾!
她輕輕言道,卻是銀牙暗咬!竿逗又畷r,晴予也無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氣……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絕不受他人擺布!所幸,閣主伸出援手,由著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這么一個燙手山芋,還與六王爺府對上了……十年以來,若不是三千閣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來,良久,才一嘆!改菓偃耍蛟S無緣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禍,他也不曉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魯莽劫獄;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著晴予失約呢?十年以來,晴予婉言請托閣主再三查訪,皆無那人一星半點的消息。晴予被迫離鄉(xiāng),他也音訊全無……這樣,也好。」
又嘆了一聲,她笑起來,淚水滑下頰邊!高@樣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復(fù)一日地等,懷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卻晴予?如此,晴予記憶里的那個人,便永遠都能是那少年模樣,那與晴予攜手、誓言白頭的……」
巫公子靜靜地傾聽,專注地望著她,暗暗握緊了手。「倘或……那人來接呢?你要和他走嗎?」
「他不會來。」她微笑,「晴予高掛艷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來過。無論原因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獨屬于他的少女。十年歡場,十年送往迎來,三千閣百般回護,晴予寧愿就這么待著!
「但那三千閣畢竟是妓坊,她一個女子終有花謝之日!
「三千閣里,姊妹相稱,情誼深厚,會互相扶持著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澀,盡皆付諸東流。晴予身在三千閣,心滿意足!挂徽Z輕輕,云淡風輕。
巫邢天心里慘然,苦澀一笑。
已經(jīng)成為回憶的一部分了啊……緣份到底,成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