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朝夕相處,巫公子將梅晴予伺候得彷佛公主,捧在手里怕落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從早到晚,他親手布置膳食,甚至為她熬煮雞湯;晨起,他為她梳頭挽發(fā),在妝鏡前為她畫眉,為她點胭脂;她的衣飾也由他打理,細細一件一件為她著裝,小巧的繡鞋則跪在地上,讓她的纖足輕擱他膝頭,為她著上抹襪和繡鞋。
茶葉一日換一種,他為她準(zhǔn)備的甜點從來都是輕輕淡淡,口味絕不令她為其甜膩而蹙眉,膳食亦是變化著討她歡心。
他還講述異族見聞,那高山大海、飛魚游烏,講述兵法陣式、血濺魂斷。他什么也不藏,她問什么,他答什么。她好奇他眉宇間戾氣撲面,他便細細地向她講述十年來多少爭斗、多少權(quán)利。
她輕輕蹙眉,輕輕掩口,輕輕嘆息,專注地聆聽,從不閃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說話,她只要聽著,也不用費心搭話。
「你感到舒適就好!刮坠訛樗佒浾,將她捧進那搭好的小窩,指尖撫過她發(fā)梢,低啞的嗓音卻有那樣柔和的韻味。
他從不在她面前隱藏那滿身的戾氣,她望著、感覺著,雖然有心驚之感,卻沒有恐懼之意。
這個人,不會傷著她——只要意識到這樣,那么縱使那戾氣再重再狠,也擾不起她分毫的憂怕。
她安適地向他微笑,向他說話,彷佛已經(jīng)相識了許多年,那樣泰然自若地相處著。
巫公子絕口不提他戀慕的姑娘如今身處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屬于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極,一身焚火之色,凌厲如鳳,巫公子推門踏進房內(nèi),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么呢?」梅晴予慵懶地下了被日光曬得極暖的軟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極目的紅,懷里捧著一盆輕巧細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溫情,遞到她面前。
晴予訝然地瞪大眼睛,為著這不合時序的花苞,為著這不可思議的纖柔枝條,為著這雖細猶韌的頑強。
「初見時,你不是問過,我身上怎么有香味嗎?我那時還在養(yǎng)著這株梅;這是以蝶蠱培養(yǎng)而出的梅種,以蠱主指尖血一連養(yǎng)七日,梅香永續(xù),并且認主,遠行時,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護著蠱主。而無論蠱主離開此蠱去得多遠、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這株梅,花會立即綻放!
至于隱匿的潛能,他則沒有說——這梅一旦認主,就會永遠護衛(wèi),若其主有所傷害,它所圍繞的香味立刻化為劇毒,枝條平空而生,護著主人。
巫公子細細解說,卻誤解了梅晴予聽到「蠱」字而微怔的神情;他以為她是驚訝這蠱物的詭妙,殊不知她是突然意識到:這位巫公子的蒙面異族裝扮、養(yǎng)蠱之能,是之前曾聽聞牡丹頭牌帶回述說的消息。
她嬌嫩的唇輕輕一抿。初見時,她曾看著他的眼睛,墜入迷惑里……疑似故人來……
「公子親自養(yǎng)蠱嗎?」
「是啊!我不是說過,我是巫凰教的祭司嗎?巫凰教以蠱物見長,毒訣教則以蝎蛛等物立威。」
「公子……曾將蠱物給了一個名叫翠云的姑娘?」
「呃!」他微愣,摸摸鼻子想到當(dāng)初他怨恨三千閣欺辱梅晴予,因而以泄怒心態(tài)給了船上那女人一個狠毒的蠱物!甘墙o了一個……」
「公子……因為故人,而對晴予懷著怨恨嗎?」她盈盈地問,仰望的臉龐凄楚而苦澀。
巫公子一下慌了手腳,他不明白原本好奇欣喜的梅晴予,怎么突然間情緒變化如此極端?「什、什么故人?」
「邢天!
他瞠目結(jié)舌,反應(yīng)不及,以為她認出了自己真實的身分,而愣在當(dāng)場啞口無言;她卻是眼里滾著淚水望他,以為他是受「故人」之托前來報復(fù)她的。
「公子曾對那翠云姑娘說,您要來長安,找回自己的女人……您說過這句話吧?」她沒有逃開,反而趨近了他,小手抓緊他的袖口,擰得指尖都發(fā)白。「您知道……邢天在哪里吧?您知道吧?他好嗎?他如今生得什么模樣?他可曾……他提過我吧?您是代他來尋晴予的嗎?他……他在哪里?他為什么……」她整個人逼進了他懷里,問得那樣急切,那樣慘烈!杆麨槭裁础粊硪娢?」
淚水終于滑落,她彷佛抓著了沒頂前的最后一塊浮板,雙膝卻軟弱得支撐不住自己,跪在地上。
巫公子慌亂地扶她起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思緒里一片空白。
他以為她已經(jīng)云淡風(fēng)輕,他以為「邢天」此人已經(jīng)成為了過往回憶,但是這個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說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卻崩潰般地哭泣著,向他索要著昔日戀人的下落。
他為了她的淚水而驚慌,卻又為了她徹底認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謊言已經(jīng)瞞了七日,也勢必會繼續(xù)瞞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閣里長待下去,將過往舍棄……但如今她偎在他懷里哭泣,他卻要掀開面巾若無其事地告訴她,這七日朝夕相處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戀人……
梅晴予怎么不會倍受打擊?
她不僅認不出他,昔日那正經(jīng)規(guī)矩的少女,也投身歡場之中,以對待恩客的禮節(jié)來與他相處……這一切,若真是曝光了,要這個嚴(yán)謹自持的姑娘怎么自處?她的肩頭裸露著,繪上紅梅撩人,今天的衣飾在胸前更是以輕紗為料,若隱若現(xiàn)。在青樓妓坊里猶然是太過保守的裝扮,但在大家閨秀的標(biāo)準(zhǔn)里,卻是極其暴露的下流衣裝。
巫邢天說不出口,他徹底地啞然。但哭泣得視線模糊的梅晴予,卻和他靠得這么近……
這七日之間,他待她極其地守禮,不僅沒有肌膚之親,甚至連她更衣之時都遠遠避了開去,即使她穿了三千閣訂制的香艷衣裝,他也不會投來貪色的目光,還會技巧性地避過,以免顯得自己有唐突佳人之意。
第一次,她和他距離得這樣近……
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看清他眼下那道熟悉得驚心動魄的舊疤。
她突地伸手,無禮地扯落了他覆面的巾子。
映入眼簾的容貌,如此俊麗風(fēng)流、絕色無雙。
她看過、甚至是熟悉的一張臉,經(jīng)過十年,成熟了許多,陌生了許多,卻是更加光采奪目的美貌……她日日夜夜都不停地回想,這漫長的十年,她都以為自己已經(jīng)模糊地忘卻了的容貌,其實記憶得再深切不過。
梅晴予嬌麗的唇,轉(zhuǎn)瞬褪色成慘烈的白!感咸?!」
呼喊的聲音,幾乎如同粉碎的尖銳哀鳴。巫邢天渾身僵硬,他不敢動,不敢應(yīng)聲,根本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
梅晴予抓緊了他的衣袖,余光忽然望見自己白皙的手腕,然后她呆呆地延伸看向自己肩頭精繪的紅梅,那與白皙膚色相映而格外香艷的撩人麗色……她猛一低頭,瞪大了眼睛幾乎是憎恨地看著自己欲掩還露的酥胸,她的身子繃緊了。
巫邢天慌極了,他抱著梅晴予,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個安慰女人的手法,卻挑不出任何一個來施展;他幾乎絕望地意識到,懷里的這個女人,永遠都是他的例外、他的手足無措、他獨一無二卻又不知如何應(yīng)對才好的珍寶。
他對這個女人崩潰般的呆滯反應(yīng),實在一籌莫展……
但是被自己暴露的衣裝所擊潰的梅晴予,卻不給巫邢天思考的時間。她猛地兇狠地推開了他,掩住自己前襟,逃命一般地奔回屋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落下鎖。
「晴予!」巫邢天急得撲到門邊,又不敢撞進去,只能出聲喊著。
緊閉門窗、一片幽暗的屋里,傳出壓抑到了極致而斷斷續(xù)續(xù)的劇烈哭泣。
巫邢天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在門前慌亂地轉(zhuǎn)著圈,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什么法子也沒有。
而今天,是他們七日相處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