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湘蕾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腦子又暈又脹,可還是聽見床頭處有人在說話,她眨著眼睛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來是周嬤嬤和夏候彧的聲音。
“侯爺,這回可真是太過了,有話怎么不好好說明白,要用這樣糟蹋自己身體的法子?這要是讓皇后娘娘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嬤嬤回宮不提的話,姊姊自然是不會知曉這件事的!毕暮顝频L輕的說著,似乎一點都不把傷勢放在心上。
“侯爺,聽嬤嬤一句勸吧,這姑娘不行。〔惶釀e的,那臉就過不了娘娘那一關……”
“嬤嬤,我們都已拜過堂了,這話就別再提了。”夏侯彧輕嘆了口氣,那聲音有著很多的無奈。
莫湘蕾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想那么多,他不過就是嘆了口氣,還能夠從里頭聽出他的無奈來。
那兩人后來說了什么其實她越來越聽不清楚,不知道是兩個人走遠了,或者是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她閉著眼,很多的事情從她腦子里不斷的飛轉劃過,有些是她一直記得的,有些是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
那么多的人事物,像一鍋雜亂的粥,什么味道都給她嘗到了,獨獨缺了一種叫做美味的東西。
好像過了很久,那些人事物終于離她遠去,她緩緩地睜開眼,就見夏侯彧坐在床邊俯視著她。
“哭什么?”
“我哭了?”莫湘蕾摸了摸自己的臉,兩頻還有濕意,說明了她的確是剛哭過。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不過那不重要,想起在那個夢之前聽到的話,她噢了聲,然后也不看他,坐了起來就準備下床。
“怎么了?怎么不說話?”
“我剛剛收的包袱呢,我應該走了。”莫湘蕾輕聲說著,然后轉頭看著他。
他已經換了一身的衣裳,膝蓋是看不到,但她都從昏迷中醒來了,經過這么長的時間,他應該找大夫包扎好了。畢竟他怎么說也是一個侯爺,不至于找不到大夫的。莫湘蕾帶著點愧疚的想著。
她只顧著看他的腿,沒發現她開口說要走時,夏侯彧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走?走去哪兒?”
夏侯彧像是關心地問著,可在門口的方圓瞧見了他投射過來的冰冷眼神,趕緊退了下去,緊接著把門窗死鎖,一個人站在外頭把風。
唉!他也是很不想這樣的,感覺像是紈绔子弟的走狗,幫著主子欺負良家女子……可是主子那樣的眼神他很久沒見過了,為了保住小命,還是得乖乖照做啊!
莫湘蕾見他沒攔著她走,反而還自己拄著拐材,慢慢的坐到桌邊喝茶,不禁想他大概是放棄了。
畢竟要找一個不嫌棄他的應該不難找,所以放棄了她這樣一個臉長得不好,脾氣也不怎么樣的女子,的確是聰明的決定。
一個雖然讓她有點失望,但的確聰明的決定……
可很快地她就知道自己錯了,因為房門打不開,就連窗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從外面給鎖了,他們就這樣被關在這屋子里。
或許是在夢里又重新經歷了那些難受的事,面對這出乎意料的狀況,她并沒有像爭執后那么激動。
她冷靜地把包袱放在椅子上,然后坐到桌前,位置就跟兩人談要不要成親的時候一模一樣。
“侯爺,我們不合適。”她說,可是眼睛卻看著桌上另外一個空杯子,不敢看著他。
然而雖然艱難,但這些撇清關系的話仍像背熟的針法口訣似的,背出了第一句,后面的句子就能順暢的自動流泄而出。
“你知道的,我毀了容,之前還有過一門親事,甚至為了賺點銀兩,我還賣身為奴過,后來我嫌那兒不清靜,又贖身出來,可還是在各個大戶人家里接繡娘的活!蹦胬兕D了頓,覺得自己欲蓋彌釤,彷佛很在意才會解釋得這么清楚。
夏侯彧看著她,她似乎忘記自己的面紗了,從起身到現在,她沒問過也沒去找過面紗,像是什么都無所謂了。
“這些我都知道,可我的腿也瘸了,就跟你說的,腿瘸的配個破相的,咱倆誰都不虧!
莫湘蕾扯了扯嘴角,有點認真地否定了這句話,“還是不同的!
夏侯彧這回沒有急著追問,而莫湘蕾似乎也不想賣什么關子,像是回憶又像是想到什么就說出來似的隨口道:“我是被師傅收養的,之前左書云說我跟個小叫花子一樣其實也沒說錯,如果不是師傅的話,我可能比小叫花子還要不如。
“在師傅面前我說我忘記了前事,可其實我都記得,后來隨著我慢慢長大,我真的以為我忘記了,可是方才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來了……也對!那樣的日子,誰能夠輕易忘記呢!
她的眼神有點飄渺,明明她的表情很平靜,可夏侯彧卻感覺到哀傷與無奈,他本來還因她莫名其妙說要離開而憤怒,此刻,怒火卻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疼。
“侯爺知道青樓也分三六九等嗎?您一定沒去過最下等的窯子,京城里的嫖客上門還得看花魁看姑娘有沒有幾分才華,可那種地方……只要是女的,只要標客出得起錢,就沒什么不成的。
“那是很臟的地方,連說出口都覺得臟了口,可我卻是在那樣的地方出生的,然后長到七八歲,有一天老鴇忽然就有了我的賣身契,我就要像個貨物一樣給人挑挑揀揀,可我不想……”
她看過太多被賣進來的姑娘日以繼夜的被男人玩弄,不是病了最終死了,就是放棄了一切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而落在那種連七八歲孩子都能下得了手的人手里,她怎么也討不了好,就是死也太凄慘了。
所以她跑了,用簪子把那個男人扎了一個口子,也用簪子毀了自己的臉然后趁亂就跑了。
就只是一張臉而已,她能夠舍得的,也虧得那傷,后來在逃跑的路上,扮小叫花子可方便多了,沒有人會想接近一個快爛了半邊臉的小乞丐。
“后來我從那個鎮上跑了,直到被師傅發現撿了回去。師傅對我很重要,雖然師傅也有自己的難處走不出來,可她對我是好的,把她所有的本事都教給我,只是她死得太早了!
莫湘蕾笑了笑,卻嘗到了一點咸味,可她不管,抬起頭,直直地看向夏侯彧,認真的說:“所以我覺得侯爺你還是該好好想想,我其實真的不適合,就算我讓師傅和其他大師傅教了那么多年,學了該怎么站,該怎么坐,就是到宮里也不會失禮,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終究是窯子里出生的孩子,就是裝得再高貴,那也是一個殼子。”
否則她也不會因為他無賴的話語,就忍不住眼眶泛紅,忍不住想逃離了。
她很怕,很怕讓人以為誰都可以對她不尊重。
尤其是早上睡醒后發現自己是躺在他的懷中時,她總是怕對上他的眼,怕從他的眼里看見了鄙夷,而剛剛他那樣輕佻的口吻,更是加深了她的恐懼。
夏侯彧看她說著說著,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下來,可她臉上還是裝作平靜的樣子,心里有說不出的疼慢慢地蔓延開來。
他無法想象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怎么有勇氣毀了自己的臉……小小年紀的她究竟承受了多少的痛苦才不惜這么做?
“我明白了,剛剛是我錯了,我想著趕快和你親近,所以孟浪了。”他抬手想為她擦淚,可是又怕這樣的動作傷害到她,那只手就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格外的尷尬。
他還是錯估了她內心的恐懼,他還是太過急躁了,結果反倒把她更往外推了。他明白自己錯在哪里,就不會讓自己再犯第二次的錯。
莫湘蕾看著那只手,抿了抿唇,“不是你的錯,也怪我那時候酒醉,就這樣答應了你說的婚事……我們和離吧,不然你休了我也行。我們本來就不成的,你就算腿瘸了,可還是候爺,還有當皇后的姊姊,就算那些高門貴女不成,可是找一個家世普普通通,但清白的姑娘卻是可以的,至少比起我……好多了!
夏侯彧知道不能再惹得她厭煩,頭一回沒反駁她的話。
莫湘蕾見他沒說話,像是松了口氣,她拎著包袱想往外走,但門還是關得死死的,她扭頭看著他,“這門能開了?”
“嗯!毕暮顝c點頭,然后喚了方圓開門。
方圓聽里頭沒有吵鬧聲,還以為事情都談妥了,結果一開門,就是莫湘蕾背著包袱站在那兒,讓他瞬間傻住,一臉慌張地看著自家主子。
這是怎么了?怎么談了半天夫人還是要走。
莫湘蕾提腳要走,但夏侯彧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出聲勸著,“要下雨了,還是等過兩天再走吧!”
她停下腳步,看了看天色,猶豫著是不是要讓自己的家當一起去淋雨。
他看出了她的猶豫,淡淡的說:“如果你急著要走等雨停就能走,但如果不見外的話,有兩件事還得麻煩你操辦才成。”
“什么事?”
“一是過幾日是我家人的忌日,我今年本來要親自上山去祭拜的,可如今腳傷成這樣,是走不上山了,就想托你幫我捎幾卷我自個兒抄的經文,還有幫我準備些素服和祭品一起送上去。”
莫湘蕾知道他是變相留著她,可她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畢竟這一屋子的男人都很粗枝大葉,要說細心的把祭品準備齊全恐怕是妄想,還有上供的素服一般都是自家人做的,外頭人怕晦氣,少有幫人做這種東西的,他們怎么會做?
這些事情其實對她來說并不費什么功夫,就當跟他好聚好散,幫他一把也不是不成。
她低著頭想了會兒,點頭答應了,又接著問:“那另外一件事呢?”
“事到如今,我就不怕你笑話了,安樂侯府……的確是有些入不敷出了,庫房里還有這些年宮里的賞賜,不能動用的已經另外收好了,可有一些我們用不上或者是不知道該辦的,就想著拿去當了或賣了換點銀兩。
“這件事情我自個兒不好出面,其它人對這方面又不怎么擅長,怕讓人糊弄了,我看你像是多少懂一點,就想勞煩你在走之前,替我把那些東西折成銀兩!
夏侯彧一臉坦蕩地這么說,看起來有幾分可信。
莫湘蕾本就認定侯府很窮,更是沒有懷疑。
她想了想,這事情也不算難,又點點頭。
夏侯彧見狀道了聲謝,慢慢地拄著拐杖離開,方圓一臉焦急地跟在他身邊,回頭看莫湘蕾進了房間,想要問些什么又不敢問,直到走遠了,連屋子都看不見了,他才終于鼓起勇氣。
“主子……真要讓人走。俊倍家呀洺捎H了!
夏侯彧看著已經開始落下點點雨滴的天空,“我就嘴上答應了,可這人不是沒走嗎?”他挑了挑眉,眼底盡是精明。
“可剛剛夫人說要走,您也沒攔啊!就不怕夫人真的就這么走了?”方圓小聲的咕噥著。
“她要真的走了,難道我就不能再想法子阻攔?”夏侯彧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
她剛剛大概是抱持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說出自己的身世來歷,可他聽了,卻只是更心疼她,至于她所想象的厭惡或者是其他心情卻是沒有的。
再說了,既然已經拐了人成親,那些事情早就不在他考慮的范圍內了。
他說什么都會留下她。
方圓點點頭,忍不住又提了個問題,“那……做法事的事情也還要辦?”主子剛從蠻族那回來沒多久,才上山做過法事而已。
“剛剛都拜托她了,怎么不辦?”他嘴角噙著笑,哪里有傷懷的情緒!熬妥尩锖托珠L們瞧瞧她!
“那庫房里的東西……真要拿去當了?”雖說他們的確是太節儉了些,但也不到入不敷出,堂堂侯府還是皇后的娘家居然過日子過到要去典當東西過活……
這肯定會成為京城里的一大談資吧!
“反正放在那兒也沒用,只是生灰,還不如拿去換點銀兩來!毕暮顝刹挥X得這有什么好丟人的。那些沒用的東西要真能夠換了銀子,又能夠幫著留住人,一物兩用,有什么不好?
說句老實話,他打那些東西的主意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哪還會客氣。
方圓眼角一跳,可看著自家主子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為莫湘蕾哀嘆會兒。
誰不好招惹,招惹上了他家主子,那可是看著笑模樣,但是對別人狠,對自個兒更狠的角色,他看上的人,哪里會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想走得干凈瀟灑,那才是作夢呢!
方圓一向覺得莫湘蕾斗不過自家主子,可在頭一回跟莫湘蕾出門賣東西換銀子后,他就覺得要更正一下自己的看法,此局勝負難料。
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愛財,而且坑錢本事這么高明的姑娘。
尤其是在看到莫湘蕾拿著一匹從庫房里挖出來的舊布料,上布莊吹噓自己有獨門織法時,他突然覺得自己難怪成不了像主子這樣的人了。
光這膽量,他就差了一大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