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云曜提著筆寫寫畫畫。
知情者都曉得他不真正在寫些什么,他只是在思考下一步,就像他常常拿著書看,半個時辰后問他書中內容,他也不見得知道。
籌謀,是他最主要的工作,寫寫畫畫讀讀不過是某種掩飾,雖然染染始終覺得這種掩飾很多余,不過他總是在掩飾,掩飾心情、掩飾做法、掩飾事實。
染染常會問他——
像你這樣子活著,累不累?
當然累,可是當父王被誣造反,母妃決定犧牲自己、成全一雙兒子的同時,他和弟弟便沒有輕松的權利。
像往常那般,云曜在掩飾,而“知情者”歪在軟榻上看書,在沒有網路、不能刷手機的時代,看書是染染碩果僅存的娛樂。
小翔坐在軟榻旁的地板上,手里擺弄著九連環。
一切都一樣,不過今兒個書房里多了兩個人,爾南以及那位應該被天龍星逼奸不成反害命的夏雯卿。
爾南經常出現,這倒好說,只是這位夏雯卿艷麗無雙,美得令所有男人心癢,據說那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她一揚手,所有男人都會目不轉睛。
但琵琶彈得再好,也就是這樣,染染看維也納交響樂團的元旦演出,還會看到睡著呢,她想真正讓男人目不轉睛的,應該是夏雯卿的長相。
夏雯卿是那種艷到淋漓盡致的女子,十個男人見到,九個半會想把她拖上床,上不了床的,也會拿她當性幻想對象,她那雙鳳眼只消輕輕一勾,心臟不夠好的,若不快吞幾顆天王補心丹,說不定會當場掛掉。
幸好云曜正在涂涂寫寫,沒有與她對上眼;幸好云曜的心臟夠堅強,不需要染染備藥,否則夏雯卿那雙眼睛勾啊勾的,魂兒肯定會少半條。
“蘇大人一家到了嗎?”
蘇為祖籍江南,他死后不久,他的夫人便帶著五個兒子扶靈返鄉。
但其實蘇為并沒有死,云曜與他約定,一年之內必定讓他看見誰才是真正的天龍星轉世。
“稟少主,爾北飛鴿傳書回來,蘇大人平安抵達!
“秦公公那里,可有話傳回來?”
“有。秦公公說,天龍星一事,皇上命人暗中徹查,查到是太子派人狙殺蘇大人,心中已有定案,皇上與秋太傅商量此事,秋太傅暗示奪嫡之爭中,柳信必定還幫太子做過些什么。皇上對當年寧王謀反一事已有疑心,命人查探。”
云曜微瞇起眼眸,很好,就怕皇上不查,只要皇上肯查,他樂意免費奉送證據,父王必須沉冤得雪!跋氯グ伞!
“是!睜柲想x去。
云曜把寫得亂七八糟的紙揉成一團,丟進炭火里,火焰一下子騰升起來,不久又弱了下去,接著他在下一張紙上飛快寫下幾行字。
夏雯卿望望云曜,又偷瞧了眼小翔,她離開擎天嶺的時候,小翔還像只動物似的,喜歡喝血吃生肉,為了照顧他,寧嬸兩手經常帶著抓痕,沒想到幾年下來,他竟長成一副翩翩美少年的好模樣。
夏雯卿又將目光投向染染,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染染,以往少主身邊的女人只有她一人,如今卻多了這樣一個鮮嫩少女,而且在少主面前還這般自在放松,讓她不由得生起警戒。
女人與女人同處一室,免不了暗暗競爭,打進書房,夏雯卿已經偷偷打量過染染無數次,她稱得上漂亮,但沒有別的了,漂亮的女人臨香樓里到處都是,并無特殊。
依她看來,女人美,要美得風情、美得極致,才能教男人流連忘返,染染太嫩,像是還沒完全綻放的花兒,縱使顏色再好,也不會令男人駐足。
想到這里,她下意識地驕傲起來,論身段容顏,染染不是她的對手。
“雯卿,為何不肯到江南?”云曜問道。
梁鈞沛那件事是大禍,他一出事,王嬤嬤便呼天喊地、哭鬧一通,緊接著臨香樓迅速遣散妓子,關門大吉,外面人人謠傳臨香樓惹不起梁鈞沛,幾名重要妓子和王嬤嬤已經被送往江南。
偏偏夏雯卿不肯走,爾西逼得緊了,她竟收拾細軟,說要住到外頭。
她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倘若她被發現未死,謀害皇嗣的罪名絕對逃脫不了。
他的聲音喚回夏雯卿的注意力,她拉回視線,正好對上他溫潤如水的目光,瞬間,她的、也化成一汪春水!吧僦,雯卿愿意在少主身邊服侍,半步不離云府。”
意思是,足不出戶就不會有人發現她的下落?染染輕嗤一聲。
“云府未必滴水不漏,萬一有人混進來……”
云曜話未竟,但大伙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是有人在云府看見夏雯卿,豈不是昭告天下,梁鈞沛這件事的背后主使人是云曜,那么皇上所有的疑問都會被推翻,云曜的所有謀劃都會付諸流水。
夏雯卿也懂,她輕咬朱唇,一顆晶瑩淚水滑過臉頰,楚楚可憐,教人心動。
染染則是很不給面子的翻了個白眼,她真的很想打個呵欠、說幾句風涼話,莫非云曜臉上那雙是俗稱的桃花眼,凡被他掃瞄過的女人,一個個都會心花怒放、芳心淪陷?
云曜定定地看著夏雯卿,等待她的回應。
半晌,夏雯卿緩緩垂下頭,小小的瓜子臉蔫了,低聲道:“雯卿知道錯了,立刻整裝前往江南!
聽她不再堅持,云曜的表情這才稍微放松一些!疤热裟阆矚g京城,一年后,我命人去江南接你回來可好?”
他短短幾句話,讓夏雯卿像是吃了活命仙丹,立即抬眉展顏,瞬間花覽蕊、春風拂過,美得令人眩目。
這樣還能不心動?染染身為女人都愛極了,何況是云曜,他的男性荷爾蒙可不會比她少。
“是,雯卿在江南靜待少主來接!毕啮┣湮⑵^,嬌媚的朝他拋去幾眼秋波。
夏雯卿這樣的舉動,勾得染染酸水直冒,吼,夏雯卿這話說得夠清楚、夠露骨,接不是重點,重點是接回后要做什么?做少主夫人還是枕邊人?夏雯卿多年來辛苦保留的貞節將要無私地為少主奉獻?想到這兒,她突然覺得好似有一只青蛙卡在喉間,讓她不舒服極了,啪的一聲,她把書冊摔在地上。
這一聲,驚了正在耍媚的夏雯卿,也驚著正在“蠢蠢欲動”的云曜,兩人同時轉頭望向染染。
染染后悔了,她這樣的行為非常幼稚、非常不合宜,只是后悔藥沒得買。
這些年,少主不說,她也不逼,她有她的驕傲,人家要粉飾太平,她就不會強行揭穿。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他不愛,她就算愛極了,到頭來也是一場碎心經歷,她不是傻子,沒道理虐待自己,人家口口聲聲拿她當妹妹,她便一口一句哥哥,只是……誰家的哥哥會抱著妹妹入睡?
曾經以為,無論快樂或難過,她事事都想與他分享,而他也樂意分享,這樣的感覺叫做愛。
她愛他、他喜歡她,雖然兩人相識在錯誤的時空里,雖然分離是他們注定的結局,她還是想和他轟轟烈烈愛上一場。
曾經以為,他需要她時,她便放下名譽、觀感、害羞,把自己送進他懷抱里,而她需要他時,他便義不容辭站到她身邊,當她的墻、當她的避風港,這樣的依賴叫做愛。
不管它是長長的一段,還是短短的一截,他們都樂意敞開胸懷、彼此珍惜。
可是這些“以為”卻一點一點被打退。
在她明示暗示、撒嬌耍賴想贏得他一句承諾卻始終不得結果后,她慢熳理解,他并不想把自己的一生允給她。,
在他像媒婆似的不斷告訴她,梁梓瀚有多么好、多么英雄后,她知道,他試圖把她推往另外一個方向。
在他用理智分析告訴她以色示人不長久、以智贏得帝王心才能舉案齊眉時,她知道他是在教導她如何在后宮站穩地位,他不但要把梁梓瀚推上帝位,也想把她推到高位。
或許梁梓瀚并不介意當他的棋子,但她百般不愿,不管他多憂國憂民,不管他多愛家愛國,都無法說服她把造福蒼生放在她的風花雪月前面。
對,她無家無國,她自私自利,她只想做愿意做的,不樂意做別人強迫她做的,反正這里沒有她的家、不是她的國,她的自私……合理!
抬起眉眼,染染笑得惹人憎厭,她的視線從夏雯卿身上掃過,最后落在云曜臉龐,思緒翻轉,她替自己的丟書行為找到合理的臺階下。“我想到了!”
她跳下軟榻,走到桌邊,搶走他手中的筆,在看見紙上的幾個字后,意外發現他與她想的是同一件事。
于是她在他的字下面,又添上幾個字,一面寫,一面說:“何必離情依依,夏姑娘想留在京城也不難啊,不就是讓人認不出來嘛,要不往臉上劃幾刀,要不一天吃十餐,把自己撐成大肥婆,到時候肯定沒有人相信,夏姑娘曾經是京城第一名妓!
染染的話讓夏雯卿氣恨咬牙,這丫頭年紀小小說話竟如此惡毒,可是看著染染在少主前的恣意,以及少主對染染的放任,倘若染染真的讓少主放在心上,那么……夏雯卿美艷絕倫的臉上浮起一抹蒼白。
和夏雯卿不同,云曜在意的是染染寫下的幾個字——藉由婦人之手。
他緩緩勾起似有若無的笑意,是啊,他怎么沒想到婦人之手,只是這個婦人得好好挑選,他抬眸定定的望向染染,問道:“染染可有人選?”
云曜對染染的全然信任全落入夏雯卿眼中,她更是心驚,這個蘇染染怎么能夠留!
染染覷了夏雯卿一眼,刻意與云曜親近,她一手支在桌面,笑咪咪地與他眼對眼、鼻對鼻。
兩人的親密由來已久,云曜不覺得什么,夏雯卿卻看得紅了眼眶,內心波濤洶涌,而且那浪濤是酸的,跟隨少主十余年,她只能距離少主三步之遙回話,可蘇染染……憑什么?
“若是沒有人選,我又何必提,當我吃飽太閑啊!”說著,染染又偷瞄了夏雯卿一眼。
云曜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不禁失笑,他當然曉得,她是在和雯卿較勁兒!蚌┣湎氯グ!
少主發令,夏雯卿縱使有再多不滿,也只能起身退出。
“小翔,你也出去玩!痹脐子值。
書房里空了,染染趴到桌邊,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梁梓雅。
云曜瞥她一眼,難掩訝異。
他在紙上寫的是數年前賀昌盜賣鐵礦一事,當時事情只追究到賀昌身上,留個尾巴以待后續,如今時機成熟,他打算重提此案,把戶部尚書賀楠給拉下來。
賀楠最近剛與柳信結為親家,賀楠給女兒的嫁妝足足有兩百五十六抬之多,新娘花轎抬進柳家大門時,還有不少嫁妝尚未抬出賀家大門,這場轟動京城的婚禮為人津津樂道。
賀家的先祖賀大牛是個泥腿子,但為人頗有遠見,省東揠西的,硬是把幾個兒子中腦袋最好的給送進學堂里念書,寒門多孝子,兒子賀進章為榮耀父親,考上舉子,任七品小官。
賀進章的成功,讓賀氏家族把培養進士老爺視為己任,從此賀氏學風大盛,在賀楠這一代,有秀才、有舉子、有進士,當中混得最好的自然是賀楠,他善逢迎、善鉆研,對家族子弟的照顧不遺余力。
問題是,泥腿子出身的賀氏,這些年來不是當官就是種田能累積多少家業,可賀楠卻給了女兒那么大一筆嫁妝,錢是從哪里來的?這是嫁妝還是與柳信行不義之事的分贓?
賀昌私賣鐵礦、孝敬伯父這件事是有證據的,要查證并不困難,難的是這些年賀楠為收受各方賄賂,蓋了個小金庫,得先把金庫所在之處找出來,才能一腳把人給踩死。
若是踩個半死不活的,賀楠多會做人吶,定會有人馬上出面替他求情,說不定還會憑空冒出一堆善于行商的子侄,立刻把他對女兒的愛心給合理化,屆時豈不是白廢功夫。
云曜本打算散播謠言,先讓皇上對賀楠存疑,再補上一樁貪墨事件,讓賀楠避無可避,接著由皇上下旨抄家,將小金庫給抄出來,順便藉由柳、賀兩家的親事,加深皇上對柳信的懷疑,只是散播謠言這種事得靠時間去折騰,就怕賀楠事先聽到風聲,預做準備。
他沒想到的是,染染會寫出“藉由婦人之手”這幾個字,這確實是個好方法,至少知道的人少,賀楠便無法捕風捉影、窺得先機,只是他沒料到染染心目中的人選居然是梁梓雅。
云曜笑問道:“我招惹的女人還不夠多嗎?你別替我添麻煩了!
“是麻煩還是得瑟?男人嘛,哪個不是吃著碗里、望著碗外,還惦記著砧板上的,我這是在幫少主大人一把!
他不免失笑,小丫頭高興的時候,便你你、我我,親近得不得了,可心里一個不滿意,他立刻成了少主、大人、爺,雖是尊稱,可從她嘴里吐出來,怎么聽怎么別扭。
搖搖頭,云曜說道:“你算準梁梓雅會把事情傳給麗貴妃,麗貴妃與皇后、太子是死對頭,必會藉由此事踹柳信兩腳,但你有沒有想過,梁梓雅與麗貴妃是八皇子的妹妹與母妃,皇后會不會也把帳算到八皇子頭上。”
“不是說麗貴妃生龍鳳胎時,因靖王個頭太大,受累不少,打心底不喜歡他嗎?不是說圓通大師批命盤,靖王與麗貴妃命格相克,麗貴妃從小待這個兒子便不親近?聽說靖王每次領著王妃進宮請安,總會受麗貴妃刁難;聽說靖王屢立戰功,皇上恩賞麗貴妃,她也不因此為樂,整個后宮都曉得麗貴妃不喜靖王,皇后怎么會把帳算到他頭上?”
“再怎么不喜,也是親母子,事情發生,皇后怎會不忖度。”
“要不,讓靖王妃稱病,閉門謝客,反正靖王不是剛領下皇差,不在京城,哪還能往他們頭上算?”
云曜淺笑,染染畢竟年稚,事情想得太簡單,不過透過梁梓雅確實是個好選擇,只是需要更多準備與鋪陳,何況璇璣閣閣主確實該準備出場了,這個序幕就由梁梓雅來揭開吧。
“好吧,你怎么說就怎么辦!
“換言之,我替爺想了個好辦法?”染染一臉期待的瞅著他。
他寵溺地回望著她,“是!
“那……給不給賞?”
“你想要什么?”
“想要……”
染染才說了兩個字便頓住了,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衣食住行樣樣不缺,存金攢銀不需要,反正這時代待不了太久,任務完成就該返鄉,至于珠翠玉釵,她又不感興趣,誰愛那些個折騰頸椎四肢的壞東西,那么在這里有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的視線不由得定在他身上。
這個男人胸懷大志,她要不起,而他……大概也從沒想過要她,聳聳肩,她吞下苦澀,答了句屁話,“想讓曹叔把一天跑十圈園子的規矩給免了!
聞言,云曜大笑,這懶丫頭成天耍賴打混,現在已是武功不練、馬步不扎,不過堪堪跑個十圈園子也不愿意?“不行,要別的,再想想!
“沒別的啦,就要這個!
他想了想,從匣子里拿出一柄木簪,上頭刻有幾片葉子、一串葡萄,不算好東西,卻是他盡心親手雕刻而成的,他替她將木簪插上,她不愛打扮,在閣里總和小翔一樣,梳根馬尾巴,男不男、女不女的,加上一支簪子,看起來秀氣多了。
“我沒本事說服曹叔,暫時給你這個,等你想到要什么賞的時候,再告訴我!
染染撇撇嘴,夸張地嘆口氣,走出書房,竟發現夏雯卿在同小翔套話。
小翔拙于言詞,這種詩情畫意的事,很難用簡答法表達,于是形成夏雯卿不斷問,小翔點頭或搖頭的畫面。
“蘇染染經常跟在少主身邊嗎?”
小翔偏過頭,想得很認真,點頭又搖頭,弄得夏雯卿一頭霧水,小翔也是一臉憋悶。
染染走上前,似笑非笑地揚聲對夏雯卿道:“別為難小翔了,你這樣問,小翔怎么答,你應該問“少主經常跟在染染身邊嗎”才對!
染染這么一說,只見小翔迅速點頭。
她朝夏雯卿嫣然一笑,“聽清楚沒,不是蘇染染巴著你家少主,是你家少主離不開蘇染染。”她刻意說得大聲,就是要讓書房里的男人聽見。
她的囂張讓房里的云曜大笑不止,這丫頭真是古靈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