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晚歸一事似乎鬧大了。
姜守歲遂趕緊踏進酒坊后院,小門被她順手關上并落問,把門外的人事物斷然隔絕,自是沒瞧見督公大人變臉,神情從打一開始的羞赧轉成不悅,又從不悅變成鐵青,額角還隱隱抽跳。
當著路望舒的面掃上的那扇門扉內,清楚傳出女子交談聲——
「怎么現在才回來?見你遲遲未歸,也沒誰來送個口信知會,咱家那口子還跑去幾位老主顧那兒探看,都說你今兒個確實上門拜訪了,那按理來說,最晚午時過后就能回到一段香,可一整個下午不見你人影,都入夜了還是不見回,這還不把大伙兒急壞?」少婦的語調偏高,顯然是真的擔心了。
正式上任不過幾日的姜老板只得連聲賠罪,忙道:「元家嫂子你悠著點兒,都快臨盆了,別急啊,嫂子你這一急,話又說得這么快,肚子里的小苗兒會跟著活蹦亂跳,動了胎氣我可罪過了呀!
少婦哼哼笑道:「我家小苗兒壯得很也乖得很,從不折騰娘親,你別想轉移話題,說,都干什么去了,竟混在現下才回來?」
「嘿嘿、嘿嘿……也沒什么,就拜訪完幾位老主顧后,在大街上巧遇一位舊相識,跟著就、就一塊兒上酒樓吃吃喝喝,又去吃茶聽戲,一聊又聊到忘我,忘記遣人回來知會一聲,是我不對,以后定會留心的!灌嵵卣J錯。
少婦靜了兩息,笑了。「嘿嘿、嘿嘿……如此說來,這位舊相識正是送你回來的那位吧?竟然可以跟著人家吃吃喝喝又聊到忘我,剛剛太急了沒將人看清楚,只覺是個身形挺修長精瘦的男子,現在那人還杵在門外吧?來來來,請人家進來坐坐,咱也跟他好好聊聊!
「沒有沒有!不是的!老實說我跟他不算熟,是普通友人……呃,不,是酒肉朋友、酒肉朋友罷了,嫂子咱們趕緊到前頭去吧,我還得跟大伙兒當面致歉,咱們走咱們走,我扶著你。」
一陣腳步聲遠去,門扉后終于靜下無聲。
被稱作「普通友人」、甚至只是「酒肉朋友」的督公大人確實仍杵在原處,腳下兩只黑靴未挪分毫,就連目光亦死死注視門板上的紋路,動也未動。
三名屬下偷偷「眉來眼去」,越瞧越覺不對勁兒,最終悄悄地劃拳決勝負,最輸的那個愿賭服輸,抱著必死的決心上前詢問——
「督公……要不要就這么闖將進去?屬下三人再不濟,想來不出半刻也能把督公想要的人逮出來,您覺如何?」
驕傲慣了的督公大人抿唇不答,氣息卻明顯變了調,粗重且渾沉,與那張俊俏雅致的臉容甚是不搭,卻與一雙凌厲眼神極配。
準備受死的屬下心肝直顫,但畢竟是成日在刀口上舔血、膽大包天的錦衣衛,仍硬著頭皮想其他說詞再問:「或者咱們今夜且緩他一緩,待回去集結眾人,明兒個直搗黃龍打個措手不及?唔,總之……全依督公您的心情行事,看是要把這一段香酒坊連根拔除,整盤了端個干干凈凈,抑或讓那位姜老板跪地爬著來求,最后您再大人有大量地大施恩惠,放過酒坊里的所有人,如此一來,想贏得美人心必如探囊取物那樣容易,您說是不?」
結果豁出性命的勸說沒有得到督公青睞,但……好似也不打緊,因為督公大人似乎在這一瞬才完全回過神來。
「……回宮!節瓭貋G出兩字,督公大人隨即旋身走向小馬車,輕斂的雙目中布滿難以掩飾的陰郁。
。
重生在這一世,已近而立之年的路望舒至今未收半個徒弟。
上一世所收的大徒弟袁一興如今僅是一個尋常少侍,與他幾竿子都打不著的關系,而往后他亦沒打算收徒,清清靜靜反倒自在,再說了,他連拜師習藝都省去,不收徒弟也是剛好而已。
重生的他,就等著她,一心一意。
終于讓他等到她,雖說一開始因她的懼怕和疏離感到失落,慶幸的是自己很快察覺真相,在她身上發現的一切令他驚喜萬分,以為兩人就這般你情我愿、順順利利前行,未料是自身一廂情愿。
她竟認為他是為了行事方便、萬事方便才想跟她要好!
試問,他有什么好方便?
不過就是她深知他的底細,他對她亦是知根知底,彼此能毫無顧忌,然后……好吧,他確實略占上風,靠的是她傾心于他。
可惱的是,她明明喜歡他卻選擇放手,這究竟哪門子道理?
他一開始實不明白錯在何處,直到回到宮中,把自己關進內院的書房坐禪般地想過又想,整整「面壁思過」一整晚,終于有所體悟,即是——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說再多皆無用處,以前是她女追男不斷追求,如今累了,那就換他男追女追求回去。
帝都年年有大事,有的怪有的奇,有的是大快人心,令人拍案叫好,有的則讓人看得津津有味,想嗑著瓜子天天看戲看下去。
晌午未到,茶館一條街上,最負盛名的「松濤茶樓」店內就已坐無虛席,有人正在一樓大堂上對著圍坐的茶客們開講。
開講的這位姓鄒的小老兒并非松濤茶樓請的說書先生,而是一位天天上茶樓喝茶吃果、愛與人閑聊的?,近來這位鄒老兒頗受帝都茶客們關注,原因是他就住在一段香酒坊正對面,與一段香是實打實的對門鄰居。
「算一算也都整整十日羅,那位路督公連續十日天天遣人送禮物上門,指名給一段香的姜老板,那些銜命前去送禮的錦衣衛們往人家酒鋪子前一站,氣勢可謂驚人,弄得姜老板想避而不見都不成。」手中的摺扇有模有樣展開,搦了兩下,曼聲問道:「你們可知姜老板為何不想見都不成?」
「那必然是督公大人特意交代,禮物不能放下就走,得親送到姜老板手中才叫大功告成!
「是啊,錦衣衛們一向聽令辦事,不見姜老板親自出來收禮的話,必定會死死守在一段香的酒鋪子前不走,那、那咱們老百姓哪里敢靠近?一段香的生意定然受影響,咱要是姜老板,再怎么不想搭理也得出面。」
聽到兩名茶客接連答話,鄒老兒丟開摺扇,抓起驚堂木「啪」一聲敲響桌面!刚缢园!」
明明不是說書先生,上茶樓卻自備了摺扇和驚堂木,顯然頗享受這些天在松濤茶樓這兒所受的注目。
鄒老兒接著道:「咱們這帝都大城,前陣子鬧的是前左相甄栩的通敵案,堂堂一品相爺好日子過膩了,竟串通西關外的碩紇人欲借機鏟除政敵,這樁大案看來也被錦衣衛宮外處審了個七七八八,以為該風平浪靜一些時候,誰知都快三十歲的督公大人突然春心蕩漾,生生看上人家姜老板,欸,鐵樹難得開花,當然得死命卯起來追求,督公大人可是把所有好東西都奉上了呢!
某位茶客嗤之以鼻!竼,有什么好東西?你老兒又知道了?」
信用遭質疑,鄒老兒把驚堂木「啪啪啪」拍得山響,跟著抓起收束的摺扇直指對方,「小老兒就是知道!咱家布行與一段香當了十多年的對門鄰居,酒坊里頭有多少釀酒師父和伙計咱都數得出,若說起路督公送的禮,就拿昨兒個的禮來說——之前錦衣衛送來的禮物不是裝在精致匣盒內,要不就裝在雕刻繁復的箱子里,明眼一看都覺頗有分量,可那些禮,姜老板即便被迫收下也不會當場打開,但昨日的那一份她卻是在收到后立即揭開,嘿嘿,小老兒我剛巧上對門敦親睦鄰,剛巧站在姜老板身旁,于是剛巧就把那份禮瞧得一清二楚……」
見圍著他的老少茶客們聽得兩眼不眨,鄒老兒清清喉嚨,故意賣起關子,「眾位可知道姜老板為何會當場打開那份禮?」
「要是知道也不必天天上茶樓聽您老說話了呀!」
「快說快說!您老今日的茶錢果子錢咱包了,別再吊人胃口!」
鄒老兒咧嘴笑!负眠,那多謝啦。嘿嘿,姜老板這會兒之所以當場拆禮,是因為錦衣衛遞上來的東西裝在信封內,姜老板當下以為是一封信,八成著急讀信,遂一接到就拆開了,結果……」
「竟不是信嗎?」兩、三名茶客異口同聲問。
「還真不是,小老兒湊近去看,姜老板手中攤開的可是三張地契呢!灌u老兒喝了口溫茶,道:「包括帝都的大宅子,加上外頭兩座別業,為博取佳人歡心,督公大人可是好大手筆。」
茶客們不約而同發出驚嘆,鄒老兒獲得該有的回響,非常心滿意足。
片刻過去,一名蓄著山羊胡的老茶客突然嘆道:「只是被這位路督公瞧上了,一段香的那位女老板怕是難以擺脫得掉,咱見過她一面,記得是白白凈凈、模樣甚好的姑娘家,感覺性情也好,都到適婚年紀了,如能找個好兒郎嫁了,那該多好!
某位年輕茶客搖搖頭,語帶唏噓!鸽y羅難羅,就算姜老板敢嫁人,怕也沒誰敢求娶!
「說得也是,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誰敢往路督公嘴里掏食?咱瞧啊,即便是王公貴族也沒這膽量,俗話說,寧愿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誰知小人躲在背后會使什么陰招……唔唔……」話未完,此人嘴巴被鄰座之人塞進一塊糕點堵住。
「噓、噓!王老兄,拜托你說話留神點兒!誰是君子誰是小人?話不能亂說,若被錦衣衛聽了去,大伙兒都沒好果子吃。」鄰座的比了個砍脖子的動作。
「唔……」那人老實嚼起口中茶點,不說了。
這一邊,鄒老兒的面色亦變得略沉重,這會子也跟著嘆氣——
「所以說,一段香的眾人才會氣到都沒好臉色,自家年輕女老板遭一名……宦官觀観,弄得滿帝都盡知,而盡管這位督公大人權勢滔天,跟了他,往后絕對是吃好穿好、坐擁金山銀山,但這人畢竟……有所不全,姜老板若跟了他,往后沒啥兒幸福可言,但如果斷然拒絕,欸欸,都不知會替一段香招來什么禍事,兩難啊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