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被戲弄了一整晚之后,宮之寶自暴自棄地宣示主權,兩天后,決定帶著毛曙臨來趟杏陽之旅。
花了幾天的時間,由宮之寶駕馬車,一路顛簸到達大別山腳下的杏陽鎮。
在杏陽鎮市集,找了家客棧投宿時,時間已經過了晌午。
“宮爺,還好嗎?”
兩人坐在二樓臨街的席上用餐,憑窗可以遠眺山腳下的風光,亦可將整座翠巒盡收眼簾。
宮之寶挑眉,似笑非笑!昂玫讲荒茉俸昧。”
事隔十年之后,同一個三月,讓他再度重游傷心地。
不過,紛紅駭綠滿山頭,景色宜人,似乎也沒想像中那么令人討厭嘛。
“那就好。”見他打從心底微笑,她也跟著寬心不少。
“待會用完餐,想到市集走走嗎?”他啜著涼茶,隨口問著。
毛曙臨沉吟了下。“不用了!边@兒已近她以前的住所,若是在這里走動,難保不會被人認出,引人護罵,又惹得宮爺大怒。
還是乖乖待在客棧里,明天一早就上染坊找齊貨色后離開。
“那……可以帶我到你以前所住之地走走嗎?”
毛曙臨心頭一震,烏溜溜的眸子輕顫了下。“宮爺想去看看嗎?”會下會去到那兒,就讓他想起什么呢?
“嗯。”他想去看看是什么樣的地靈,才能養出她這么特別的姑娘。“你家里沒什么人嗎?”
這話像是問得很隨意,實際上卻是要她全盤托出。他聽三月提過些皮毛,但卻從未提及她的其他家人,他猜她定是個孤兒,但他要她說,要她把心思擱在他的身上,把一切都告訴他、交代給他。
“沒,我是個孤兒,我不知道我爹是誰,而我娘在我十歲時就去世了!彼f時,唇角淺淺勾起!拔乙粋人待在山谷底下,偶爾會到外頭走動,山上有個婆婆對我很好,常會給我些野菜烹煮,教了我很多事!
她笑得滿足而惜福,渾身漾著慈悲的光痕,卻教宮之寶黑眸痛縮了下。想起她對于金錢似乎沒太大的概念;想起她一些反應似乎與常人不同……他的心微微疼著,卻疼入很深的地方,痛著他很久。
三月說過,那里的人對曙臨并不友善,那么他現在可以想像,身為私生子的曙臨在生了爹不詳的三月之后,會遭眾人如何圍剿。
大唐風氣極開放,女子未婚有子雖無罪,但會遭人如何恥笑唾棄,用多嚴苛而殘酷的話語傷害,他可以想像。
那丟下曙臨不管的男子,真是個該殺的混蛋!
“若要去的話,待天色再晚些吧,否則遇見了些山上的人……”
“現在就走!彼坏,強硬地牽起她的手立即要走。
他無法容忍他深愛的女人被人這樣欺不還口,他要告訴那些人,她已經有相公了,那人就是他。
“可是……”
“天塌下來有我扛著,伯什么?”他冷哼,臉色很臭,然牽著她的手勁卻很溫柔,沒緊扣,卻也掙不脫。
毛曙臨看著他恍若可以頂天的寬肩和背影,隨著他來到客棧馬廄,垂眸忖了下問:“是不是三月跟你說了什么?”
“說了又如何?沒說又如何?”他拿了碎銀要小廝去取馬,回過頭瞪著頭都快要垂到地上的她,用一根長指將她的臉扳起!翱粗遥@黃沙地面有我好看嗎?還是里頭藏了黃金?”
“哪來的黃金?”她笑瞇了水眸,潤亮著霧氣。
“還是我把黃金往臉上擺,你就會多看我兩眼?”他難得打趣,想逗她笑。
“我又不愛黃金!
“那你愛什么?”愛那個沒回頭的混蛋?還是眼前正看著她的他?
“我愛的……總是會離開我,再怎么愛還是留不住,所以……”她只要有三月就好,至于他,她真的不敢奢望。
“你在胡說什么鬼?我就在你眼前!”
“但你又能陪我多久?”
宮之寶一愣,這才發覺原來她是如此不安。她太愛笑,以至于讓他以為她是個樂天無憂的傻姑娘,豈料她只是把不安藏在很深的地方……
太常失去讓她不敢擁有,所以她對他的態度,才會總是有也好無也罷,可以任他貼近而放縱.卻從不曾開口討過諾言,那般瀟灑。
原來不是瀟灑,只是不敢擁有。
這傻瓜,到底還要他怎么心疼呢?
“我可以陪你一生一世,若你覺得不夠,你還可以加到下一世,若我覺得不夠,那我就再加一世,直到你倦了、厭了。”他緊緊地將她摟進懷里,想起她用如此纖瘦的身影背負那么巨大的下安,他就好不舍。
分一些給他吧,苦難也好、不安也好,深鐫在她記憶中所有的不美好,全都給他吧。
她輕輕地笑了,笑得有些虛迷。
“你不信?”他佯裝兇狠瞪她。
她笑聲如銀鈐,串串隨風輕泄。
她笑了,他的心定了,余光瞥見牽馬的小廝已把馬帶來,單手抱起她,飛身躍上馬背。
“駕!”
“!”她驚呼。
“怕嗎?怕就把我抱緊些就不怕了!彼麑⑺卦陔p臂之間,馬兒奔馳得再快,也不可能讓她自手中離開。
他已經把她牢牢守住了。
。
“是這兒嗎?”
宮之寶策馬帶著她到鎮上的染坊,訂齊了貨色,就等染坊從山間一些散戶調貨,他取完貨便可回金陵。
而后,他便帶著她上山,九彎八拐之后,轉進小徑,斜下一座山谷,谷底四面環山,松翠染綠了天際,然濕氣極重,放眼所及皆是參天樹林和攀巖綠藤。
“再往下走,別管岔路,走到底就是了!泵锱R直瞪著眼前路況,手心緊張得冒汗,原因無他,而是這小徑是徒步行走用的,硬是騎馬,感覺實在有點危險。
“放心,我六歲就會騎馬,十歲就會馴馬,這馬兒就像我兄弟,我說的話,它都聽得懂,對不?”說時,他輕拍著馬頸,馬兒立即嘶聲應和著,他也跟著縱聲大笑。
毛曙臨回頭看著他張狂不收斂的笑,輕輕地把背貼向他的胸膛,感覺他的笑聲牽動著胸腔,恍若透過衣料,她也被感染喜悅,放聲笑著,然下一刻,她的笑猛地打住。
宮之寶察覺她的異狀,跟著她的視線探向右側岔路上的老婦人。
毛曙臨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孩,有些慌張地朝老婦人輕點了點頭。
“怎么,又帶了個男人回來了?怎么你們母女倆都一樣的不檢點?”老婦人一瞧見她,滿臉鄙夷,甚至還朝她身邊吐口水。
宮之寶見狀怒凜著臉!捌牌,她是我的妻子,請你尊重一點!”不要以為是個婆婆,他就不敢翻瞼!
“你也能嫁人啊?”老婦人并非惡意嘲諷,而是真的覺得很意外。
“為何不能嫁?”宮之寶惡沉著眉目。
“你可知道她有個兒子了?”
“那是我兒子,你有意見?我們因故失聯,如今我找回她了,也要你置喙嗎?”管得也太寬了吧,老太婆。
“你是當年被那丫頭給救回來的男人?”老婦人嚇了一跳,總覺得有點不太像。
也對,當初那男人臉腫得跟豬頭沒兩樣,她從頭到尾也只見過一次,哪會記得他長什么樣子?
宮之寶聽得一頭霧水,回話卻回得很有氣勢!熬褪俏!”哼了聲,他駕馬朝前奔去,注意到她緊握的粉拳,關節泛著令他心疼的白!皼]事了,有我在!
毛曙臨頓了下,拾眼看著他。“你……”不是已經都知道了?她怔愣了下,突地苦笑。
他怎么可能會知道?他失去了那段相戀的記憶,否則怎會初相遇時表現得那么鎮定呢?他只是因為疼她、想保護她,才脫口這么說的……他還是一樣的貼心,一樣地疼愛她。
“怎么了?”
“沒!彼龘u搖頭,像他綻開了笑顏“其實這婆婆鄰居們,沒什么惡意的!
這樣還叫沒惡意?要真有惡意,是不是要毀尸滅跡了?他恨恨忖著。
“宮爺,你瞧,那是什么?”她突道,指著山壁一頭。
宮之寶循著她指去的方向探去,耳邊仿彿聽見——
菘藍,下部葉如倒卵,上部葉如箭鏃。
“菘藍,下部葉如倒卵,上部葉如箭鏃!彼馗畛。
“欵,你竟然知道?”
“我為什么不能知道?”喂,到底知不知道他是靠何營生的?不過,他對染料確實沒那么在行,這花和果實皆可做染料的菘籃,原來長這樣的呀……可剛才是誰在他耳邊說話?
聽說山間有惑人心神的妖魅,不過剛才那聲音,他怎么聽都覺得像極了曙臨的聲音,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剛才沒喝酒啊,怎么會出現幻聽?
“宮爺果真很厲害!彼芍缘馈
宮之寶被她崇拜的眼神看得很心虛!耙策好啦!惫,別這樣看他,他會很想把自己埋起來。
“那你知道那是什么嗎?”她又指向另一頭。
他探去,耳邊又聽見——
三月,你看,槐樹開的是黃白色蝶形的花,到了初夏開花時,花蕾可以拿來做黃色的染料喔。
他呆住。
這也是錯覺嗎?還是山中妖魅想對他說什么?
可是他不叫三月啊,三月是她兒子耶……難不成他聽見了以往他們母子倆尚住在這兒的殘留聲響?
怎么可能?他沒那種異能,且她沒事跟那么小的孩子談染料做什么?
他失笑著,但當馬兒愈往愈下走,他的心沒由來地顫著,當馬兒走下斜坡,來到一處谷底腹地,他的心快停止了跳動。
“宮爺,到了!
她細軟的嗓音透著愉悅,纖指直指前方。
宮之寶怔住,一陣山風從眼前的瀑布刮來,吹動他束起的發,震動他快停止顫跳的心,恍若有聲音順著風吹進他耳里。
三月,我們去泅泳。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碰水了。
愈是討厭,愈要游啊,要不然你下次又溺水,怎么辦?
你救我啊。
眼前的瀑布自山壁激濺而瀉,在底下形成一攤清泉,再順溪而下,激濺上岸,而岸邊如茵青草蔓延到破舊茅屋前,恍若一大片嫩綠毛氈。
這景致,與曙臨房內那掛在墻上的精繡風景,一模一樣……他的心跳竄得飛快,不是因為似曾相識,而是因為十年前他墜崖清醒時,就是在這里,而剛才那個婆婆有說了,當年被曙臨丫頭救回的人……
這是怎么回事?這之間究竟有什么關聯?
頭,驀地劇痛。
宮之寶單手捧著頭,痛得瞇緊了黑眸,恍若痛進了心扉,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