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爺,又犯頭疼了嗎?”細微的低吟聲傳人她耳中,她微慌地回過頭,纖指輕揉著他進露青筋的額。
宮之寶紊亂了氣息,勉強地勾趄笑!皼]事!
“還說沒事?”臉色都發青,唇辦都泛黑了,怎可能沒事?“宮爺,咱們先到屋里休息一下!
“好!彼唏R停在茅屋前,馬也不拴,壓根不擔心馬兒會走掉。
茅屋門板沒上鎖,輕推,咿呀一聲,里頭昏暗,幾許光絲從后方的藤編窗欞篩落,在角落里團舞,恍若鬼魅揚舞。
三月,這兒坐。
他瞇緊黑眸,任由她將他攙扶到窗邊的木制橫楊上坐下,耳邊傅來女子細軟的童音,逗趣的、俏皮的、撒嬌的……教他心痛的。
痛,從心間竄出,沖上鼻頭,痛著他的心,濡濕他的眼。
想哭,沒來由的。
“很疼嗎?”毛曙臨憂心忡忡地瞅著他,十指不敢停歇地一再推揉著。
“不,我好多了!彼蛦〉馈
頭痛確實是舒緩了許多,但就不知道為什么,竟沒來由地覺得心酸。
“我去替你弄點水,外頭的溪水下游水質很甜美,你等我一下!彼龥_到后頭,拿了個杓子就朝外頭沖去。
動作快到他想要阻止都來不及,算了,他也想休息一下。
茅屋,以茅為頂,以薄木為墻,若不是這兒四面環山,有天然屏障,他懷疑這茅屋不知道早倒上幾回了。
不過茅屋雖小,卻相當干凈,像是有人時時擦拭整理過。
微勾笑,看向門外,可見潺潺溪水,綠地激泉,綠林紅花……那景致恍若早已看過百回,恁地熟悉,熟悉到他……他怔愣地感受瞼上滑落的淚,那淚極燙極熱,在他沒有防備時,落得教他猝不及防。
怎會哭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毫無頭緒,腦袋一片混亂,突地。
“三月,真的是你!”
宮之寶驀地橫眼瞪去,才發現有個男人踏進屋內,那是張極為老實而憨厚的瞼,一臉震驚。
“真的是你,我聽胡嬤嬤說你回來了,想起我在染坊看見一個酷似你的人,心想該不會是同一個人,想不到還真是同一個人!贝笪湔f趄話來像是繞口令!澳憧偹闶腔貋砹,我真以為你恢復記憶之后跑了,就再也不管他們母子倆死活呢!
宮之寶聽得一愣一愣,頭痛欲裂。
“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大武心無城府地走近他!叭?”
“誰是三月?”好半晌,他壓抑著痛,勉為其難地吐出幾個字。
三月不是曙臨的兒子嗎?為什么眼前的男人會叫他三月?
“三月不就是你?怎么,你的記憶還沒恢復嗎?如果沒有恢復,你怎會想要找曙臨他們母子,又是怎么找到他們的?喂,三月?三月?”在他倒下之前,大武立即沖向前扶住他。
他看向門外,腦門像要被活生生地撕裂,而這一幕,和他十年前清醒過來所見的畫面一模一樣,他那時的記憶停留在被推落山崖,接著是這一幕,而后他快步往山上跑,跑得又快又急……
思緒打住,宮之寶眼前一片漆黑,頭痛得像是要將他活生生地撕裂開來。
黑暗之中,有許多破碎的光影在跳顫,有好多細碎的耳語在低吟,是曙臨的聲音,而回答她的……是他的聲音。
*
三月,如果有天,你恢復記憶,你會忘了我嗎?
不會。
如果忘了呢?
那就罰我一輩子頭痛吧。
“宮爺!”
毛曙臨憂懼的嗓音像是劃破黑暗的一把利刃,迫使著他不得不清醒。
張眼,一滴溫熱的淚滴在他頰上,凝聚多少相思,那淚就有多重。
“曙臨!彼_口,發現嗓音竟異樣的沙啞,恍若嚎啕大哭了一場。
許是哭過了,他已經很久沒有覺得身心如此舒暢,似重獲新生般。
“宮爺、宮爺,你總算醒了,你嚇死我了!泵锱R胡亂地抹去淚,笑了,唇角卻是抖顫著。
“我沒事。”他抬手,輕抹去她的淚。
“你怎么了?是不是頭很疼?”她去取水回來,便瞧見大武緊攙著他,而他雙眼緊閉,彷彿昏死過去,頓時嚇得她六神無主。
“不。”至少現在不會。
痛,是要叫他記住,要他不忘:但他忘了,所以承諾為咒,要他頭痛不休,要他記、要他憶!
為何他到現在才發現?
“宮爺?”瞧他自木板床上爬起,她趕緊撐住他。
“曙臨,我有問題想問你!彼p扣著她細瘦的手腕,將她拉進懷里,實貼著他的胸膛。
“宮爺想問什么?”她枕著他的肩,抬頭看著他依舊蒼白的臉色,纖指輕揉著他的額際。
“曙臨,三月為什么叫三月?他是三月生的嗎?”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抓下她輕揉的柔荑。
毛曙臨定定地看著他,感覺想從他眼中瞧出什么端倪,半晌,她才緩聲說:
“不,他是十月生的,他早產,是山上一些鄰居們幫我照顧他的!
宮之寶精銳的眸沉了幾分,思及她一個不解常事的傻姑娘,面臨提早出生的孩兒,在這山野之間,肯定是慌足了手腳吧。
“那為什么叫三月?”
“因為我跟他爹是在三月相遇。”說著,她笑了。
“他爹叫什么名字?”
毛曙臨怔愣地看著他。他從不問的,但現在一問就問得好深入,教她無法招“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彼齾葏鹊氐。
“為什么?”他的心在鼓動著,他用盡氣力才能壓抑這狂喜狂悲的滋味。
“因為……他失去記憶。”她笑喃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所以你都叫他爹三月?”因為他跟她在三月相遇?在生下兒子之后,就為兒子起了三月的名?
她掉落第一顆淚,剔透得仿彿是初晨的朝露。
“所以我們在秦淮河相遇時,你一直看著我而不出手相救,是因為你不確定我到底是不是幻覺,對不對?”
她掉落第二顆淚,燦亮得恍若是劃過天際最美的流星。
“所以你怕我真被雷給劈中,那是因為我曾經對你許下過誓言,而后卻又不告而別?”因為知道他頭痛,以為他的起誓成真,所以怕他再起誓,若沒做到,屆時就要死在雷劈底下,對不?
她掉落第三顆淚,清靈得恍若是山中激泉濺起的水珠.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卻不敢說,怕失去?怕配不上我?”他問得好急,再也不能冷靜。
毛曙臨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看著他急切的質問中所鐫鏤的溫柔。
“……因為你根本不記得我啊!彼嘈χ瑴I如雨下。
她怕,說了他不信;她伯,他已經不愛她了;她怕,自己配不上他;她怕,一旦貪求,他會離她更遠,所以不敢奢求、不敢期盼,只要能再遇見他,就算他早已忘了,她也很開心。
茫茫人海能夠再重逢,這已是老天莫大的恩惠了。
“傻丫頭。”他發狠地將她摟進懷里。
她無師自通的推拿,是因為他;三月的倔強臭脾氣,與他如出一轍;她珍愛的錦扇,她精細的繡工,在在透露玄機,她眸中的綿綿情意,一直都存在,為何他都沒發現?在秦淮河岸相逢時,她熟悉的推拿,為何他從未感覺異樣?
他才傻,最傻!
“十年前,我被義兄宮澤給打傷推落山崖,那時是三月,但當我醒來時,已是五月,我猜想,許是我失去了記憶或怎么著,但我那時管不了,只想報仇,只想把宮澤繩之以法,忘了我空白了兩個多月的記憶,忘了在這兩個多月里,我邂逅了此生最美的記憶!彼跄芡怂?怎能忘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
“十年前,我瞧見你被人推落山崖,于是我跑回山谷,在屋前的溪里救起你,十年后,我們在秦淮河相逢,那時我想,我一定在作夢,否則怎又會瞧見你在河里?”她傻氣笑著,淚流滿面。
“傻瓜!”他發狠地將她摟得更緊,心跳得好快,熱氣沖上雙眼,他的眼好澀,但是心好痛快。
“你離開后,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只好在這里等你,一直到了兩年前,三月受下了鄰居們的數落,硬是要帶著我離開,哪兒都好,就是別待在這里!爆F在的她,終于可以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了!暗俏蚁胝夷,我想你,好想你……”
宮之寶靜靜聽著,想起三月說過的話,紅了眼眶,下知道該自責還是該氣惱。
“離開谷底,我才知道原來天下這么大,也想不到我們可以在金陵再重逢,雖然你不記得我了也沒關系,我會讓你想起我的!彼p撫著他的頰,看著他恍若不再受頭痛所累,開心地又淌下淚!暗斘野l現宮府在金陵是富甲一方時,我就……”
“不要我了?”他啞著聲。
她笑得無奈。“我原是那么想的,但一見你的頭痛也許是違背誓言所致,我就想要幫你恢復記憶,找了好多東西給你瞧,你卻還是記不起,讓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怕這頭痛會一輩子跟著你。”
她的心念轉折太多,想要他,卻又因為身份差距太大想割舍,偏又擔心著那反撲的惡咒會糾纏他一輩子,不得已接近他,這一相處……她就哪兒也走不了了。
恐懼不安和茫茫然,她都必須獨嘗,誰也不能與她分擔,誰也不知道她自個兒的氣息,他的味覺記得她的手藝,他的觸覺記得她的推拿,她的存在就是能夠教他安心,每個跡象都在告訴他,她在他心里占有多重地位,他怎能忘?
忘了一個如此愛他憐他的女人,就連愛與不愛,都教她如此為難。
“只要你好,我就好啊。”她說得理所當然,她的世界是以他為中心,繞著他旋轉,為他的喜而喜,為他的痛而痛。
“若我娶了別人呢?”
“那也是我的命啊!彼Φ锰鹈,是完全的奉獻,不計較回報的給予!拔夷茏龅,只是減輕你的痛楚而已!
她輕揉著他的額際,輕吻他的臉頰,就像十年前的那段歲月里,她都是這樣一路揉著他入睡才停歇的。
“我的頭再也不疼了。”他的嗓音更沉了,因為她的吻,她的碰觸。
“你全都想起來了嗎?”她柔笑著,淚眼瀲濫。
“沒,記憶很破碎,但無所謂了,即使記憶不再,我依舊愛你,只是……”他欲言又止。
“曙臨,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他想了又想后,終于問了!澳阋酝遣皇嵌歼@樣安撫我的?”
毛曙臨聞一言,發覺自己親他親得太忘我,嚇得趕緊退開一些!澳菚r,你因傷發冷發熱的,所以我陪你一道睡,入睡后,你會哭醒,想要找個人抱抱,我就會親親你、抱抱你,然后……”
她說不下去,粉頰是一片緋然。
宮之寶倒抽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么混蛋……“難道,上回咱們那個那個,你誤以為什么花招來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對你……”
毛曙臨先是不解,眨了眨眼,看了他很久,從他眸里氤氳欲念中讀出疑問,粉顏霎時羞紅,羞怯地點頭。
宮之寶掩面低吟,覺得自己好禽獸,競對個不解世事的丫頭下手,而且還花招百出,真的是……禽獸!
可,毛曙臨逕自沉醉在他恢復記憶的喜悅里,壓根不懂他在自我厭惡著什么,軟聲輕問著,“那……外頭天黑了,咱們要回鎮上客棧,還是在這兒住一晚?”
宮之寶呵呵干笑。其實不管住哪,都很危險。
因為最危險的,是他。
因為舊地重游,他無限遐思,尤其在他頭不再痛,記憶翻涌回歸之后,喜悅充塞得教他起了邪念……他真的好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