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佩南不敢打擾獅子進食,隨手拿起桌案上那本書,他原只是隨意瀏覽,可當看完被風吹開的那一頁時,他訝然的繼續往下看。
這本書不厚,故事不算長,后頭還有幾段字跡模糊不清無法閱讀的部分,待獅子進食完,他剛好也看完了,他難掩驚訝,回頭對趴在地上的獅子問道:“瑛熙,這書你是打哪兒來的?”
要不是這書看著已十分陳舊,他幾乎都要懷疑是知情的人所寫的,因為里頭的內容竟與墨瑛熙的遭遇相仿。
在五年多前的一場戰役中,墨瑛熙為救皇上脫困,被敵國巫師詆咒,每天酉時以后便會變身為獅子,直至翌日清晨才能恢復人身,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住到偏院,并對外宣稱帶回了一頭獅子,以隱瞞他在每天入夜后變身之事。
當年下咒的巫師是列嶼國的公主,她的父親在墨瑛熙反敗為勝的那場戰役中被射殺,她為報復墨瑛熙,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獻祭,施完毒咒后,便香消玉殞,因此這毒咒再也找不到人解除。
皇上命鐘天師想辦法除去他所中的惡咒,鐘天師花了五年多的時間,總算在前一陣子找到方法,如今只等著他回到京城。
那頭獅子,也就是墨瑛熙,抬起爪子在地上寫下四個字。
岑佩南看了眼,認出他寫的是東市書鋪,不免嘖嘖稱奇!斑@書還真是奇了,書里這陶大郎所遭遇的事,與你的經歷竟有七、八分相似,就連他未婚妻移情別戀的事都相仿!边@書太老舊,已看不出作者的名諱。
墨瑛熙心忖,若非如此,當時他也不會買下這本書,更離奇的是,看完此書后,他打算再去一趟那家書鋪,打聽此書是何人所寫,不想怎么找都找不著那間書鋪,彷佛它從來不曾存在過。
他還問了附近幾家鋪子,店主全都異口同聲的表示他們不曾見過那樣一家齊鋪,若非這本書在他手中,他都要懷疑那日進了那家書鋪的事,只是他作的一場夢。
岑佩南語帶遺憾的又道:“只可惜最后幾頁已模糊不清,看不出寫了什么,否則倒是可以看看中了惡咒的陶大郎最后怎么樣了!被蛘呖梢詮闹袑で蠼庵涞姆椒,他接著又想到,反正等鐘天師回來,說不得瑛熙身上的惡咒便能解開了。
翌日晚上,朱涓照例先替世子送晚膳過去,世子和石大哥都不在,她擱下晚膳,繞到后頭鉆了圍籬進入后院,她沒看到獅子大爺,喂了小貓們后,她便拿著狗尾草逗著它們玩。
今晚過來時,她特地給獅子大爺帶了顆球,因為考慮到它的體形大了許多,所以這球自然也比較大,是她特地用藤條編成的。
約莫過了酉時,朱涓正抱著三花撓著它的下巴時,冷不防一抬頭,就瞥見昏暗的天色中,兩顆冷幽幽的眼珠子正看著她。
“噫,獅子大爺你回來啦!”她放下三花,興匆匆的朝它走過去。“我今天替你做了顆球哦,你看喜不喜歡?”她從帶來的提籃里取出那顆藤編的球,喜孜孜的遞到獅子大爺面前。
變成獅子的墨瑛熙爪子輕輕撓了撓腳下的泥土,忍住想將那顆球撥到地上的沖動,還刻意別開腦袋不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中了惡咒的緣故,導致他有些習性也同這野獸一樣,看到移動的物品就想去追,甚至看見那三只蠢貓被她揉得一臉舒服的模樣,他也忍不住想讓她揉毛,被她揉過之后,發現確實很舒坦,舒坦得他差點學著那三只蠢貓躺在地上晾開肚皮,要不是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是堂堂的鎮國將軍,趕緊維持住形象,要是讓知情的人看到了,豈不是要笑掉人家大牙?
見獅子大爺不理她,朱涓有些失望的道:“哎,你不喜歡嗎?那就只好給大花它們玩了。”
她話才剛說完,獅子便揮起爪子拍落了那顆球。
放肆!既然是呈給本將軍的東西,豈能再讓給他人玩,就算是貓也不行!
球一滾落地上,三只小貓便竄了過來,爭搶著玩起那顆比它們身子還大的球。
大膽,本將軍的東西也敢搶!獅子一爪子將那三只小貓揮走,叼起了那顆球朝遠處一扔,碩大的身子下一瞬矯健的躍了幾步,把球咬了回來,然后再扔遠,再自個兒咬回來。
朱涓目瞪口呆的看著它這般來來回回的玩了幾趟,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獅子大爺不是不喜歡她做的球,只是不好意思罷了,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當球滾到她腳邊時,她撿起朝遠處扔去,讓獅子大爺去咬。
墨瑛熙心中氣惱,誰準她這么逗弄他,卻一時沒忍住,撲過去咬了球,再朝她扔過去,她撿起來再扔回來。
他本想去叼起來,但這次他忍住了,將球踩在腳下,狠狠踩爛它,以防自個兒又忍不住愚蠢的被她逗弄。
他堂堂尋陽王世子、云奉皇朝的鎮國將軍,哪能受人這般愚弄!
朱涓走過去,蹲下身看著被他踩扁的藤球,低呼道:“啊,你怎么把球給踩壞了,這樣就不能玩了!
墨瑛熙別開腦袋不理她——本將軍才不玩這種幼稚的玩意兒!
她看出它似是在鬧什么脾氣,笑著抬手揉揉它的大腦袋,好言好語的哄道:“沒關系,壞了就壞了,我再幫你做一個就是了!
大膽,不準摸本將軍的頭!他帶著警告意味,冷冷瞪視著她。
朱涓轉而輕撓著它的下巴,接著笑咪咪的從衣袖里掏出一柄大木梳,討好的道:“我幫你梳毛吧。大花它們都很喜歡我給它們梳毛呢,你瞧,為了梳你的毛,這把梳子可是我昨晚回去后,特地央求陳伯幫我做的呢,比一般的木梳還大上許多!
陳伯是王府的花匠,他的手很巧,能做很多木器,做這么一把木梳,對他而言輕而易舉,三兩下便做好了。
她自顧自的動手從獅子大爺的腦袋開始往下梳著毛,如今她早已不怕它,把它當成大貓一樣照顧著。
該死,誰準她替他梳毛的!墨瑛熙有些不悅,不想被她這么一梳,他舒服得情不自禁瞇起了眼,溫順的趴在地上,任由她來來回回的替他梳毛,他的腳還不自覺的抬了抬,差點沒忍住就要翻起肚皮,讓她刷肚皮上的毛。
猛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控,他不滿的朝她吼了一聲,站起來,甩著尾巴,不再理會她,徑自從后門走回屋里。他怕再待下去,他真的會忍不住翻了肚皮。
“噫,怎么走了?”朱涓手里仍拿著那柄大號木梳,不明所以的看著它突然走回屋里去。
大花它們見獅子走了,立即跑了過來,挨著她腳邊撒嬌的喵嗚著。
她抱起三只小花貓,帶它們走回它們的窩,哄道:“獅子大爺只是看起來很兇猛,它不會吃你們,你們別怕它。”再陪著小貓們玩了一會,她才離開。
墨瑛熙沒多久又從屋里踱了出來,瞧見地上那顆被他踩扁的藤球,他趴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
自打中了惡咒,每次在夜里變身為獅子后,即使是摯友如岑佩南,也不敢與他太親近,只有不知情的她,除了起先有些懼怕他,現下她甚至都敢替他梳毛了,還做了顆這么丑的球給他。
他撈起那顆藤球,用兩只爪子搓弄著,試圖讓它恢復原狀,但在他搓弄之下,藤球整個散開,再也兜不起來,他訕訕的一爪將散開的藤條給揮走,心里卻不由得想著,明天她是不是真的會再帶一顆來給他?
“朱涓,虹姨娘找你過去!蔽绾,杜梅虹的侍婢過來廚房傳喚。
朱涓心下明白約莫是前兩日玉梨同她提了她的事,杜梅虹才會想見她,她洗了把手,跟著那名侍婢去見杜梅虹。
杜梅虹此時正坐在園中的一處水榭里。
朱涓被領到她跟前,躬著身子低垂著臉,朝她行禮!芭疽娺^虹姨娘!
“你就是朱涓?”杜梅虹睨了她一眼,命令道:“把頭抬起來。”
壓下心中涌起的怨恨,朱涓緩緩抬起臉。
杜梅虹那雙美目打量她幾眼,隨即微笑道:“模樣倒生得挺標致的,我聽說你是在廚房干活?”
“是!敝熹复瓜履,佯裝怯懦的應了聲。
杜梅虹溫婉的又道:“在廚房干活很辛苦吧!
“奴婢不、不覺得辛苦!敝熹腹首骶o張的用兩只手搓揉著衣裙。
瞧見她這副畏縮的模樣,杜梅虹溫言道:“你別害怕,我找你來沒別的事,只是那日聽玉梨提起過你的身世,想你孤苦一人,無依無靠,心生憐惜,這才找你來。”
朱涓心中冷笑,她這番假情假意的話,就跟前生說的一模一樣,但她不會再被她的虛情假意所朦騙。
她刻意將頭垂得更低,表現出卑懦的模樣,嗓音又輕又細的答道:“多謝虹姨娘憐惜!
見她這副膽怯的小家子氣模樣,杜梅虹眼里閃過一抹厭惡,但思及她這兩日見過的丫鬟里,只有她的容貌勉強還能入得了墨璉熙的眼,先前杜氏曾召見過的那十個丫鬟,姿色模樣雖也都不差,但她顧忌著杜氏,不敢從她們里面挑選,她勉強忍住厭煩,盡可能和顏悅色的道:“若是有機會將你派去伺候二少爺,你可愿意?”
朱涓裝出被嚇到的樣子,慌亂的揮舞著雙手!翱、可奴婢又笨又蠢,怕伺候不來二少爺,還是廚房適合奴婢。”
杜梅虹耐著性子再勸道:“廚房的活兒又重又累,哪里有伺候二少爺來得輕松,而且要是能調到二少爺房里服侍,你就能直接升為二等丫鬟了。你若擔心不懂得怎么伺候主子,我讓我屋里的丫鬟先教教你。”
朱涓猛滿臉惶恐的猛搖頭!芭、奴婢很笨的,學不來!
此時墨瑛熙與岑佩南恰好來到水榭附近,岑佩南先瞧見了杜梅虹,眼里閃過一抹厭憎,打算拽著墨瑛熙走另一條路,省得瞧見這女人,讓墨瑛熙想起過往的事。
不想墨瑛熙也覷見了她,以及在她跟前那道畏畏縮縮的眼熟身影,他軒眉微攏,朝岑佩南吩咐道:“你過去瞧瞧那丫頭犯了什么事。”
雖然杜梅虹臉上帶著微笑,可她跟前那丫頭一副畏怯的模樣,彷佛做錯了什么事,驚懼的受著責罰。
岑佩南微訝的瞟他一眼,接著定睛朝水榭里的兩人望去,這才留意到朱涓,見她彷佛很驚慌的模樣,他點點頭,馬上提步朝水榭走去。
而此刻水榭里,不論杜梅虹如何誘之以利、動之以情,朱涓都不肯松口答應,杜梅虹耐性漸失,絕艷的臉龐陰沉了幾分,嗓音也越發冰涼,“你好好想清楚,讓你伺候二少爺是你的榮幸,你若是放棄,可會后悔一輩子!
朱涓垂下眼,在心里冷嘲,她若去了才會后悔一輩子,而且連性命都要賠上!
但表面上她繼續縮著肩膀,惶恐的囁嚅道:“多謝虹姨娘的抬愛,可、可奴婢生性笨拙,萬一做得不好惹怒了二少爺,反倒會遭二少爺怪罪,那可怎么辦?”
“你這丫頭真是不識好歹……”杜梅虹沉下臉正要斥責,冷不防瞥見岑佩南朝她走來,抬目再望過去,墨瑛熙就佇立在水榭的對面,她此時顧不得再責備朱涓,擺擺手讓她退下,連忙攏了攏鬢發,理了理衣衫。
朱涓連忙福身告退,轉身離去時,也瞅見了朝這兒走來的世子,和佇立在不遠處的石大哥,她微微朝世子行了個禮,又朝石大哥看了一眼,隨即低頭快步離開。
回到廚房后,她的心頭掠過一抹荒謬的想法,方才莫非是石大哥見到她被杜梅虹為難,所以請了世子過去替她解圍?不過這樣的念頭稍縱即逝,隨即她為自個兒的異想天開而失笑,她不過是個下人,世子那般身分的人,豈會因為一個護衛的話,便來為她解圍?
不過她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世子和杜梅虹會說些什么。
他們倆曾是青梅竹馬,可如今杜梅虹已成了他的弟媳,府里甚至有人傳言,說他是因為對杜梅虹難以忘情才遲遲不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而此時被朱涓誤認為是世子的岑佩南,在朱涓離開后,也沒走進水榭里,方才墨瑛熙是讓他過去替那丫頭解圍,那丫頭既然離開,他也沒必要再過去,他對杜梅虹厭惡得很,多看她一眼都覺得惡心,更別說靠近她了。
杜梅虹起先以為墨瑛熙是讓岑佩南過來請她前去相見,矜持的坐在水榭等著他過來,不想岑佩南竟突然掉頭往回走,而墨瑛熙也沒多留,徑自離開,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她先是錯愕的掐著手里的絲絹,心中暗惱,下一瞬便一個轉念——墨瑛熙定是對她仍無法忘情,怕見了她后,會抑不住滿腔的情意,才會不敢來看她吧,這么一想,她心中不免有幾分得意,越發認為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在墨瑛熙的心目中,仍只有她一個人。
當年她委實被他變身成獅子的模樣給嚇壞了,他沒有隱瞞的告訴她,他是中了敵國巫師的惡咒才會變成這般,在得知對他施毒咒的巫師已死,世上恐怕沒有人能解除他所中的惡咒后,一想到往后每日入夜她都得與一頭獅子相伴,她哪里受得了,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則與早就對她有意的墨璉熙來往。
墨瑛熙身中惡咒的事,整個王府除了王爺,只有她知曉,連姑姑和墨璉熙都不知情,王爺曾嚴厲的警告過她,因此她也不敢把這事泄露出去。
在她眼中,墨瑛熙已成了怪物,她不能忍受自個兒的丈夫是個怪物,她害怕往后若是與他生下了孩子,說不得孩子也會是個半人半獸的怪物,所以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世子妃之位,不惜惹怒姑姑,自眨身分嫁給墨璉熙為妾,只是為了想躲開他。
她還記得當年她與墨璉熙的事被揭露后,墨瑛熙那驚怒不敢置信的眼神,但他即使怒極,也不曾對她惡言相向。
翌日,他便回到西南駐地,這一去,直到日前才再回來。
事隔五年再見到他,她忍不住想,要是當年他沒有中了惡咒就好了,那么她也就不必面對這些糟心的事了。
隨即她又想起剛才那個叫朱涓的丫鬟,無論她如何好言利誘,她就是不肯去伺候墨璉熙,她眼神掠過一絲陰鷙,下一瞬她又想到,以那丫頭那畏縮的德行,屆時墨璉熙見著,怕也會生厭,成不了什么事,看來她只能再另外尋找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