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間,一只小紫雀振翅起飛,從昊極宮大殿上端的梁架飛將出去。
殿堂上正自風起云涌,有人費盡心力只求掙脫牢籠,有人試圖拽緊已到嘴邊的天鵝肉,即便大勢已去仍不肯松手,更有許多人各懷心計、機關算盡,根本沒人留意到梁上飛雀。
紫雀飛啊飛,飛過整座北陵王廷的宮殿,飛出那高高的石垛城墻以及鑿得既深且寬的護城河,振著紫亮小翅再飛飛飛,飛過盛都繁華的街市,最后旋進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飛入一處再尋常不過的百姓家中。
紫雀收翅停在一根有些肉感的孩童食指上,那面容宛若粉妝玉琢的男孩兒年約八歲,男生女相,潤頰生桃瞬,可愛得不得了。
然此時,男孩扭起兩道小黑眉,側著耳朵努力傾聽紫雀的啾啾巧啼,竟是邊聽邊微微頷首,表情顯得嚴肅,好像真能聽懂小紫雀啼些什么。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嗯、嗯……知道了,原來是這樣,嗯嗯……」男孩一臉老成。
聽完,他將紫雀放回角落的木架上,讓雀兒自行啄食備在那兒的谷物果干、飲用清水,他則坐回窗邊,對著同樣臨窗而坐的高大男子道:「阿紫說……」
男孩說說說,語調淡淡,將聽到的一一轉述出來——
「然后阿紫還說……」
「最后阿紫又說……」
男孩先是頭一點,表情認真!妇瓦@些了!剐∧X袋瓜隨即搖了搖!笡]別的了。」
聽完,高大男子抬起一條健臂、五指將濃密散發往后爬梳,另一手的五指則在樸拙無華的茶幾上頗有節韻地敲動著。
「獨處許久,衣不蔽體?」墨扇般的長睫淡淡掀動,神情耐人尋味。
「念念難忘,情根已種?」如刀鑿硬巖所生成的面龐輪廓彷佛教春風無由一拂,拂軟了幾分棱角,唇角似翹未翹、似笑未笑。
「心已在那人身上,真正喜歡的……是那人?」頓住兩息,突然咧開嘴!负恰菇K于還是笑出,笑得古古怪怪,像嗤之以鼻似,皮笑肉不笑的,還帶出了點血腥氣味兒。
敲在茶幾上的五指驀地收握,指節顆顆突出,形成如缽的巨拳。
「老方,把消息往盛都外頭遞,讓孩子們該埋伏的繼續打埋伏,該進城的全他娘的給我滾進來!」
「是!挂恢卑察o隱身于角落暗處的中年瘦漢聽令應聲,那漢子的身形瘦得很是單薄,身手卻極其俐落,眨眼間已出了斗室不見蹤跡。
陋室里靜得有些古怪,剛發號施令結束的高大男子斜目瞥向表情略顯嚴肅的男孩,挑眉道:「怎么?瞧這模樣……是有話欲問?」
男孩的性情一向認真慣了,想問的話實難憋住,遂用力一個頷首!赴⑹濉⑹宀恍拍眷`族那個樂氏女所說的話,是嗎?」
「我該信嗎?」涼聲反問。
「為何不該信?」
「你信?」男子再度挑眉、唇含譏笑。
男孩正了正神色,頰面略紅,如水的目光微飄,一時間答不出。
孩子答不出話,男子卻是明白那小小腦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只不過喂了你的紫雀幾頓好食,善待了雀兒,就以為那個樂氏女一片赤誠、毫無心機嗎?」
男孩嫩紅的雙頰微鼓,忽答,「阿紫說她好,她就是好,就像阿紫說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
「我好?哪天我捏死你小子那只寶貝紫雀了,你再來說我好。」男子飛眉厲目顯惡相,麥色的膚澤似乎深了深。
八成被要脅慣了,嚇不太倒,男孩僅表示不同意般輕哼一聲,隨即倔強抿唇。
男子同樣回了一聲冷哼——
「想知道樂氏女的話該不該信?是不是個好的?咱們把她逮來一試便知分曉,且看是我火眼金睛,還是你小子行差踏錯?」
……還行差踏錯?他是做錯什么?
男孩漂亮眼角一陣輕抽,最后只能很無言地跟隨自家阿叔一塊囂張地逮誰去。
吃飽喝足的紫雀兒無須主人命令,已脆啼兩聲,重新展翅飛出窗外。
既然無法被獨占,惹得眾人眼紅,是否任誰都想來分一杯羹?
樂鳴秀借北陵王廷的這一場宴請,自曝當年「失貞」一事,這般自污手段一是想斷了蕭陽旭欲迎她為后、將她控在掌心的念頭,二是想拿自身的靈能當眾「待價而沽」。
她要的「價」,并非真金白銀。
她要的「價」,對各國使臣而言,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民女而今終于想通,心之所向,就該去到那人身邊,所以民女有個不情之請,還求君上應允!褂星笥谌,作戲得作全套,樂鳴秀遂斂裙跪下,跪得直挺挺,既恭敬又楚楚可憐。
「民女求君上遣人往北邊聯系,尋得當年那位獵狼族少年郎,知會他一聲,說我木靈族愿隨他落腳北方,問他可否前來相迎?」
蕭陽旭內心怒火早燒成一片火海,但當著眾位來使的面,他不好用強硬手段迫使樂鳴秀乖乖聽話,更不能堂而皇之拿她的族人作為威脅。
這個樂氏女何時變得如此難纏?
竟給他出難題了?
想跟他斗嗎?哼,她是否忘了整個木靈族還在他北陵地盤上?
蕭陽旭沉聲問:「你說的那獵狼族少年郎可有姓名?」
樂鳴秀吐氣如蘭道:「他說,他叫金玄霄。」
啪答!嗡……
見端坐在丹陛寶座上的年輕君王驟然立起,玉面陡變,眉目睜獰,她幾乎能捕捉到對方腦中屬于理智的那條線乍然斷裂之聲。
幾回起伏才靜下的大殿,在「金玄霄」三字從她口中吐出后,復又鬧起。
那個名字,果然是他蕭陽旭的逆鱗無誤,她既然想借勢運用,就得有豁出去的決心。
「民女自知是為難君上了,君上如若不愿,民女絕無怨言,是民女有愧!勾嗦暤劳辏刂剡凳,之后并未起身,卻是跪著轉向大殿上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各國來使。
她雙臂圈抱作禮,再問:「不知小女子可否請東黎、西薩以及南雍的各位大人相幫,為我遞一遞消息?待事成,小女子愿以自身的木靈族靈能作為報答……」唇一咬,許諾道:「就以七次靈療為酬,答謝對方!
她要的「價」,僅是要他們遣人往北方遞消息,誰先搶標,誰就贏。
「樂姑娘,那獵狼族金玄霄據北方野原為王,在北蠻子和咱們四國之間形成一個緩沖地帶,我東黎國土雖未與獵狼族的地盤接壤,他的大名卻是如雷灌耳,常有聽聞,樂姑娘這個請求,我東黎接了!
「樂姑娘且聽老夫說說,我西薩與那獵狼族金氏頗有些淵源,數十年前,曾有一名出身高貴的郡主娘娘許給獵狼族族長為妻,咱們與獵狼族能說得上話,樂姑娘將事交給咱們來辦,定然萬無一失!
「笑話!」東黎使者簡直聽不下去,直接戳破!甘裁唇小涸S給獵狼族族長為妻』?知道內情的人多了去,當年明明是那位郡主娘娘為愛私奔,你西薩的王爺瞧不上獵狼族勇士,硬要拆散鴛鴛,才逼得女兒棄家私奔,還好意思說與那獵狼族金氏說得上話!」
西薩使者臉色驟青,怒目相向,眼看都要跟東黎的人對掐起來,南雍的來使直接了當地朗聲插話
「樂姑娘,我南雍距離北邊雖然最遠,卻愿為姑娘所差遣,盼姑娘將木靈族兩百多口人交托,由我南雍一路護送往北,無須等待獵狼族勇士前來相迎,我南雍可直接將姑娘與族人送至金氏面前,姑娘以為如何?」
你要五千,我給一萬,高招!
南雍使者忽來這一手,惹得東黎和西薩的人齊齊甩來眼刀,連稍稍穩住心神的蕭陽旭也忍不住厲目飛瞪。
這還在他北陵王廷的大殿上,他蕭陽旭還高高在位,那幾個來使便一個個爭先恐后想從他口中奪食,完全沒把他看在眼里!
事情因何變調?
明明他都算計好了,形勢被他牢牢掌握,為什么突然就……就全都不對勁?可惡的樂氏女,可恨的那一群混蛋使臣,將他北陵君上的臉面置于何地?瞥見跪在下端的樂鳴秀展顏笑開,對著南雍使者欲開口應允似,蕭陽旭身軀一繃忙要出聲阻撓,豈料——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一名禁軍侍衛飛奔闖進王廷宴會,單膝跪地即道:「有人闖王廷大殿,禁衛軍一擋再擋,眼下怕是……怕是擋不住,求君上快撤!」
「什,什么!」蕭陽旭簡直不敢置信。
到底是一國之君,率先浮出的心緒并非驚懼,而是滾滾怒濤。
「來者何人?可看清對方是何模樣?」
就在這時,一道微沉如暮鼓悠然的男子嗓音徐徐傳進大殿,似笑非笑道——
「你蕭陽旭用不著跑,我來,只是將人接走!孤灶D,嘲弄般輕哼一聲!府吘故俏医鹦龅娜,不接走怕是要便宜了誰去,那本大爺可要不痛快了。」
樂鳴秀傻了。
狠狠傻住。
她千想萬想、千思萬慮,琢磨再琢磨,推敲再推敲,沉吟過無數回……二桃都能殺三士,何況她是以七次靈療作酬,不信掀不起四國之間的千層浪、萬仞濤。
今日借此一宴,她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能擺脫蕭陽旭、脫離北陵后宮,卻怎么也想不到,那個讓她僅想借借名號逼蕭陽旭自亂陣腳的獵狼族男子真會現身!
眸中帶著倉皇迷惑,她循聲望去,就見一名寬背窄腰的高大男子跨騎著一匹黑毛巨獸,從容踏進這座昊極宮的大殿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