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是當年那個救了她也嚇得她夠嗆的人,只是身形更為高壯,肩膀更寬,背脊更為挺直,而面容輪廓……不能再稱之為少年郎了,經過三年多的歲月洗禮,于樂鳴秀而言還是上一世到這一世,那幾近獸化的少年郎已長成二十歲出頭的高大青年。
猶然記得他異變時的目瞳,濃眉大眼,亮如黑曜石的眼中不見一絲眼白。
但這一世再次重逢,落入樂鳴秀眸底的他,渾身玄黑的衣著與披風讓他彷佛與胯下坐騎形同一體,襯得那張麥色面龐輪廓深明,那兩道濃眉依舊如劍飛挑,眉下的一雙深目黑白分明,即便隔著一小段距離望去,仍可感受那目中神俊,攏著勃勃生機。
颼颼颼——忽地一陣箭雨從昊極宮大殿門外射進!
箭雨瞄準的目標物自然是擅闖王廷大殿的不速之客。
樂鳴秀根本不及叫喊,亦叫不出聲,就眼睜睜看著那闖進來的一人一獸瞬間化成一道黑風,一個飛躍竟已越過整座殿堂,跳上丹陛,那頭巨獸再來一個甩尾,把數根近身的飛箭盡數掃落。
「停!住手!快快住手啊!會誤傷君上的,弓弩隊住手!」一向隨在蕭陽旭身邊服侍的溫公公在此刻展現出護主的氣魄,硬是挺身出聲,就怕前來救駕的皇家弓弩手貪功冒進。
單單這一瞬間,樂鳴秀是看出來了,這就叫「擒賊先擒王」。
萬箭齊發,那一人一獸就仗著藝高人膽大,倏忽間移到帝王所在之處,盡管單槍匹馬沒有任何應援,卻能拿北陵君上當盾牌。
而蕭陽旭若想脫困也并非不能,只要他迅速退下丹陛,離他的寶座遠遠的,北陵的皇家侍衛必然一擁而上將他護住,對方想挾持他便已失去先機。
可惜蕭陽旭被人打蛇打七寸,身為北陵一國之君,要他第一時間退下丹陛逃命,任寶座所在的位置遭人占領,感覺像是將王位拱手讓人了……他辦不到!
于是丹陛上形成對峙之局,蕭陽旭抽出腰間王劍直指侵略者,溫公公與一干近身侍衛圍在丹陛下方,弓弩連發已止,侍衛們全亮出兵器、擎刀在手。
各國使臣們早嚇得四散奔竄,但大批禁衛軍追著「刺客」沖進昊極宮,把大殿大門堵得水泄不通,使臣們一時間也逃不出去,只得往大殿的邊邊角角一撤再撤,自個兒尋找避難之所。
唯有樂鳴秀還跪坐在原處,不是被嚇到腿軟跑不動,而是錯愕到不知該如何反應。
「金玄霄,單憑你一人一獸想霸占我北陵王廷,作你的春秋大夢!」蕭陽旭氣到幾乎怒發沖冠,王劍出鞘,銳氣凜凜,倒也不墜他身為君上的氣勢。
無奈他的怒火和氣勢彷佛重拳擊在棉花團上,半點不著力,就聽黑毛獸上的男人懶懶哼了聲,道——
「爺罷占你北陵王廷作甚?吃飽撐著嗎?都說是來接人的,接我金玄霄的人,閣下火氣這么大,如此易怒,若被氣死過去可如何是好?」
「你!」蕭陽旭俊龐一陣青一陣白,額角鼓跳,若非顧忌那頭宿獪低咆露出利齒的惡獸僅離他一臂距離,他手中王劍大有要往前一送之意。
金玄霄卻不理會,目光朝丹陛下一瞟,微揚聲道:「跪坐在那兒干啥?還不過來?」
隔著一小堵侍衛人墻,樂鳴秀與他四目相接,遭他突如其來發話,她背脊一凜,暗暗吞咽唾津,心音已大到能鼓動自個兒的耳膜。
她再次成為許多人注目的點。
事到如今,可還有其他路能走?
樂鳴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重新打起精神,盡可能讓自己盈盈立起,表面鎮定從容,甚至微微喰著笑意,她舉步踏上丹陛的殷紅石階。
不知是殿內氣氛過于緊繃,抑或是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自在模樣裝得太真,見她一步步踏上來,幾名圍攻的侍衛在面面相覷后竟都乖乖讓了道,令她能夠通行無阻走上丹陛。
「聽說你在尋我?」
頭頂上方響起男人慵懶的問聲,樂鳴秀粉頸輕垂,微羞般斂眉。「……是。」溫馴應聲,內心卻是納悶至極,今日昊極宮大殿上發生的事,她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
她拿他金玄霄的名頭行事,欲掙脫北陵后宮這座籠城,事情都還沒得出個結果,他竟然就知曉了去……「聽說」、「聽說」,他究竟聽誰所說?
金玄霄笑笑再問:「如今尋到我了,可歡喜?」
樂鳴秀不禁又暗暗咽下唾津,柔聲答道:「再歡喜不過了!
耳中似乎捕捉到一聲極淡的冷哼,她不及分辨其意,男人已略帶霸道出聲——
「上來!挂恢还枪澐置鞯拇笳铺降剿媲,是相邀亦含命令。
蕭陽旭絕不容許到嘴的鴨子就這樣飛走,用計使謀,他在樂氏女身上可是耗時了三年多,今朝一變,他豈能善罷干休!
「金玄霄,你當真以為自己入了無人之境,我北陵王廷任你說來便來、說走就走嗎?」他覷見溫公公以眼神示意,知道已有一支禁衛軍精銳繞到殿后,圍勢滴水不漏,只待他一聲令下。
樂鳴秀不等金玄霄回話,兩只手心微汗的柔萸驀地握住他的大掌。
她很怕,形勢已然如此,她能依靠的僅剩下眼前這一人一獸。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毫無退路,今日若不隨金玄霄闖出一條道來,后果不堪設想。
下一瞬,她根本沒使什么力氣,人已被帶上黑毛獸背上,落入男人懷間穩穩跨坐。
忽然間居高臨下,她能清楚看見蕭陽旭恨到五官微微扭曲的表情,她是把他得罪狠了,而經歷過上一世那種無路可逃的巨大無力感,她當真痛恨此刻這種不著邊際、無法掌握自身的感覺,彷佛形勢所逼,她又要淪為某人手中的一粒棋。
她以為的那個「某人」突然往她腰腹前橫來一臂,很理所當然地將她往懷里箍緊,沖著蕭陽旭笑笑揚聲——
「雖非進到無人之境,但爺想來便來、想走就走,還真不是難事!箽馑廊瞬粌斆愕匾粋擠眼,問:「閣下要不要試試?」
「給孤拿下……呃!」喉頭頓時被掐住。
事情發生盡在瞬間,樂鳴秀處在視野「最佳位置」,本應看得清清楚楚,但說句實話……箍緊她不放的男人出手著實太快,加上胯下那頭大獸似與主人心意相通,一人一獸驟然異動,等她回神定睛,蕭陽旭的咽喉已被男人蒲扇般巨掌緊緊扣住,手中王劍遭黑毛獸張口咬下、一甩,只聞「磅啷——」一響,不知被甩到哪兒去。
可想而知,溫公公以及一干禁軍侍衛登時驚成一團,叫喊聲不絕于耳。
樂鳴秀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叫嚷什么,因她整個人已被帶起,隨著黑毛獸的閃避、跳躍、飛踵,她本能地揪緊巨獸黑毛,雙腿用力夾緊。
砰——嘩啦啦——
轟天般大響,天光陡亮,勁風拂來,黑毛獸竟一個踵高撞破大殿瓦頂!
「放開我家君上!」、「放開君上饒你不死!」、「放開君上啊!」
殿內殿外的侍衛們紛紛吠個不停,埋伏好的弓弩手不敢輕舉妄動,就怕自家君上被拿來當盾牌,射出的箭會全往他金貴無比的身軀上招呼。
即使被箍緊腰身,樂鳴秀仍禁不住想伏低身子,她實在自顧不暇呀,在極短時間內得適應黑毛獸躍上躍下、非比尋常的跳躍力,更得努力保持平衡,用盡全身力氣不讓自己被甩飛下去,周遭發生何事她根本不及看清,卻忽聞身后男子一陣冷笑,清聲朗朗——
「應諸君所求,有何不可?」
樂鳴秀勉強穩住心神,抬眸去看,恰見滿臉漲得通紅、漲到雙目都已微突的蕭陽旭驟然被人從昊極宮瓦頂上拋落。
蕭陽旭身形也算得上高大,但被金玄霄一手制住要害,直接提上瓦頂,竟半點不能反抗。
她震驚于這個獵狼族男子的力氣,更震驚他那不按牌理出牌的囂張行徑。
底下的宮人和侍衛們叫囂著要他放人,他金玄霄說放就放,健臂一揮,五指一松,把一國之君當成破抹布般扔將出去。
擠在下端的眾人自然又是一陣驚呼狂叫,然而樂鳴秀耳中聽得最最清楚的卻是身后男子張狂清朗的笑音。
就在宮人與侍衛們忙著接住自家君上之際,金玄霄哈哈大笑,騎著大獸一躍已出幾丈之外。
來時,一人一獸,去時,獸背上多添一人。
他接走屬于他金玄霄的人,揚長而去。
這座北陵王廷,確實任他來去。
后有追兵。
無須蕭陽旭發令,何況被掐到幾乎昏迷的他眼下八成也無法發令,北陵王廷的禁軍統領很有自覺地率領精銳追擊出來,可說是傾巢而出了。
然,怪的是,禁軍侍衛們剛追出王廷,胯下坐騎忽地不受控制,紛紛原地釣蹄打轉,在馬鞭狠狠疾揮下竟還倒退,若把它們打狠了,便發狂環跳直接把背上的人給甩飛。
樂鳴秀沒法再看仔細,她人已被帶遠,王廷外有一小支馬隊前來相迎。
「爺,事都辦妥,人已接出!怪心晔轁h一見金玄霄便快聲稟報。
金玄霄頷首,無甚表情。「撤。」
「是!」十多名漢子異口同聲,隨即調轉馬頭往城門奔馳。
樂鳴秀可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稍能穩住心神,腦中轉著那中年瘦漢的話,對方適才說「人已接出」,指的……是她嗎?還是說除她以外,他們還接走什么人?她欲與金玄霄長談一番,但毫無機會,他們一路奔出北陵盛都,非常地通行無阻,原來連城門守衛也被他的人馬控住,想來是出其不意才能以少勝多,城門這邊無法及時傳遞消息,莫怪王廷與盛都內外的兵力完全不及反應。
一出盛都王城,樂鳴秀發現前來與他合流的手下越來越多,漸漸有百數左右,近百頭駿騎齊齊往北邊奔馳,氣勢驚人,樂鳴秀心里越發著急,再顧不得時機對否,硬是在勁風撲騰中抬頭、對著身后男人奮力張聲——
「金玄霄,我得去尋我阿娘和族人,得快啊,我怕……怕蕭陽……啊!」
驚叫陡地沖喉而出,全因男人橫在她腰腹上的那只鐵臂,他大手驀地往上挪,幾乎碰到她的ru/下,那讓她瞬間緊繃,話都說不全。
感覺他很故意,樂鳴秀又苦無力量反制,一時間眼眶發燙,但不忍不成。
又一陣急馳之后,離盛都至少有五十里了,眾騎隨黑毛獸進到一座天然形成的巖壁谷地。
谷中腹地超出想像的寬敞,且別有洞天,這里亦有一小部分的人留守,見金玄霄領著百騎手下返回,留守的眾人發出歡呼,而馬背上的漢子們也跟著歡叫回應,登時笑聲、叫聲轟隆隆暴響,整座谷地彷佛都震動起來。
既是如此毫無忌憚,足顯示他們已抵達安全之所,樂鳴秀被男人從黑毛獸背上挾抱下來,足尖才落地,她立時掙扎地轉向他,急聲道——
「我阿娘和族人尚在北陵,我不能……」他好高,又高又精壯,此際近距離面對,立時發現她即使抬頭挺胸站得直挺挺,頭頂心也抵不到他顎下,說不準連他的肩線都構不著。
為降低那壓迫感,她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終是看清楚他的面容。
五官與她記憶中的那張臉重疊,濃眉大眼,長睫高鼻,原有幾分娃兒臉長相,偏偏兩片唇生得太薄太紅,唇角似笑非笑,加上兩丸瞳仁湛著意味難明的輝芒,讓他的表情更加難以揣測。
樂鳴秀在他銳利的注目下鼓勇又道:「我不能把我的人留在那里,我必須跟他們在一塊兒,金玄霄你既然來接我,說我是你的人了,那我的親人和族人你也得負責到底,要不……我是不會跟你走的!
見他雙臂從容地往胸前一盤,一副好整以暇等著她長篇大論的模樣,樂鳴秀頰面略熱。
她自是清楚自己眼下處境只能任人魚肉。
她開出七次靈療為酬,想使東黎、西薩和南雍群起對付北陵,卻因他的出現功虧一簣,此時她是他的囊中物,他完全無須理會她的任何要求,但無論如何,她仍想表明一下心志,遂咬咬唇加強語氣道——
「就算你使強硬把我帶走,你也得不到任何好處,你不應我所求,我是不會乖乖跟隨你的。」
她等著他答話,卻見他慢悠悠挑起一道眉,隨即薄唇微撇,嘲弄般哼了聲,他竟然……轉身就走?
「金玄霄你——」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