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校尉,可否借一步說話?”
晨曦之中,鐵鷹騎著駿馬,正打算跨入宮門做日常的巡察,忽然聽到有人喚他。
他抬眼望去,只見幾位朝中重臣佇立在宮墻邊,好似出了什么攸關社稷的大事一般,臉上均帶著焦慮之色。
他立刻翻身下馬,上前行禮。
“不知幾位大人有何吩咐?”他詫異地問。
“鐵校尉,我等在此恭候多時了,有一件事務必得請鐵校尉幫忙才是。”幾位大臣連忙向他還禮。
“我?”鐵鷹更感愕然。
朝中權貴居然專程來請他這個御林軍統領幫助?他并不認為自己有可以化解對方焦慮的能力。
但他為人一向不動聲色,縱有千般疑惑也能迅速收斂,只見他雙手輕輕一拱,爽快答道:“倘若有卑職能效勞的地方,諸位大人盡管吩咐!
幾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色中有難言之意,最后還是徐丞相清了清嗓子,代表大家開口,“鐵校尉,惠妃娘娘是你千里迢迢從北梁護送來的,不知迎親那一路上,你對她的為人有何了解?”
惠妃?
這兩個字使鐵鷹本已深邃的雙眸更添一絲幽深。
他們說的就是那個跟小荷容貌極似的女子嗎?
這段日子,他已經拚命不去聽關于這個女子的種種傳聞,不去回憶在驛站相見的那個夜晚她冷酷的言語……他已經拚命說服自己,她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一切只是一個誤會,只是他認錯了人而已,可為何命運之神偏偏要捉弄他,要別人在他面前特意提起她?
“卑職雖然護送惠妃娘娘半月有余,可她終日坐在車內,自有婢女服侍,我一介男子,不便前去打擾,”鐵鷹穩住心中悸動回答,“所以卑職至今對她知之甚少!
“鐵校尉,你可知道這惠妃閨名文妲,與歷史上那個鼎鼎大名的紅顏禍水其名只差一字,自她入宮以來,京中人人傳說,她是妲己轉世呀!毙熵┫嗌垦缘。
“丞相多慮了吧,”他淡淡一笑,“名字相似而已,不足以迷信!
“單是名字相似也就罷了,可嘆她的行為也與那妲己無異呀!”另一大臣接著補充。
“惠妃娘娘有什么過失的行為嗎?”鐵鷹一怔。
“怎么,鐵校尉常在宮中行走,關于她的傳聞一點兒也不知道?那惠妃自入宮當日起,便深得我皇寵愛,如今已到了恃寵而驕的地步了!”
“她仗著我皇厚待她,早起不去與太后及諸宮娘娘請安,晚膳不與三宮嬪妃同食,每逢我皇設宴之際,她便目中無人地掠越貴妃,占據仙逝的皇后生前所坐位子,實在有違綱常呀!”又一大臣忿恨而言。
“而且宮中嬪妃無大事不可離宮,她卻手持我皇金牌,隨時出入紫禁宮門在京中閑逛,惹得街頭百姓議論紛紛!
“她奢華無度,取驪山甘泉沐浴,擇奶牛初乳洗臉,嫌棄我大周食物難咽,每日派快馬從北梁運來鮮食,勞民傷財啊!”
她……真的如此嗎?
鐵鷹每聽一言,心中便猛跳一陣。
之前不是沒有聽過關于她的非議,本以為是嬪妃嫉妒她得寵,口耳誤傳而已,如今卻見朝中重臣如此刻意批評,可見之前聽到的一切并非流言。
“夏亡于妹喜,商亡于妲己,周亡于褒姒,如此下去,我朝恐會喪在此女的手中!毙熵┫嗦曇艏ゎ澋卣f。
“各位大人多慮了吧!辫F鷹連忙道,“惠妃娘娘年紀還小,又貴為北梁公主,初入我朝宮廷,有任性之處也不是不能原諒的!
不知為何,就算她與自己全無關系,他也情不自禁地想維護她幾分,誰讓她與小荷有一張那樣相似的臉……
“希望她只是一時任性而已,并非北梁帝派來專門毀我大周!”徐丞相憂心忡忡地搖頭,“我等老臣也曾在朝堂之上勸過我皇不要過于寵溺她,可我皇執意不聽勸諫,迫于無奈,我等只得來求鐵校尉你!
“我?”鐵鷹不解,“請問卑職有何可以效力的地方?”
“鐵校尉身為皇上身邊的紅人,又與南敬王爺從小一塊長大,而南敬王爺是皇上最最寵愛的侄兒,所以……我等斗膽想請鐵校尉托南敬王,就惠妃之事向皇上進言幾句!
這瞬間他終于明白眼前諸人的來意。
進言幾句?進何言?勸皇上不要再寵愛她嗎?
看著她有一張與小荷那樣相似的臉,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把她當成禍國妖姬,更不愿意她失寵后在宮中寂寞渡日,他希望她能保持一點小女孩任性的快樂,卻又不至于招來過多的非議。
“鐵校尉,你看,又有人給惠妃送綢緞來了,”徐丞相指著遠遠一列捧著托盤的隊伍,憤慨道:“真是無可救藥!”
“不過是給惠妃娘娘裁衣服的幾塊料子而已,老丞相不必如此介懷,卑職記得那日送到淑妃娘娘那兒的綢緞匹數,也與這些相差無幾!辫F鷹勸慰。
“可人家淑妃娘娘確確實實是拿這些布匹裁衣服,惠妃卻是把它們當‘琴聲’!”徐丞相氣得五官都變了形。
“琴聲?”他一愣。
“惠妃娘娘說,絲綢撕裂的聲音最最好聽,這些送到雅仙宮的布料,其實……其實是送到她面前撕毀的!”大臣們從旁解釋。
“什么”愣怔的人不由得驚愕。
他只當她在宮中的所為是一時任性,但如此荒唐的行徑,實在讓他再也找不出為她辯解的借口了。
鐵鷹僵立沉思半晌之后,忽然躍上馬,揮鞭直驅托捧布匹的太監們面前,一聲喝令道:“慢著!”
“鐵校尉,不知有何事?”領頭太監詫異地問。
“我有事要到雅仙宮面見惠妃娘娘,這些綢緞由我帶去即可。”
“可這些綢緞數量眾多,鐵校尉您一人怕是帶不了吧?”領頭太監遲疑。
“我先取其中一匹讓娘娘看看成色,其余的你們先放入庫房,娘娘若是中意,自然會派宮女去取!
他決意阻止她荒唐的行為,不讓更多的布料毀于她的玩鬧,不讓她把自己的名聲毀在那些奢華無度的撕裂聲中。
“可是……”
領頭太監還在猶豫之中,鐵鷹已不由分說拿起一匹布,遠遠地甩下他們,騎馬向雅仙宮馳去。
雖然他現在負責宮中防務,雅仙宮卻是他一直避而遠之的地方,他寧可派自己最得力的屬下護衛如今貴為惠妃的女子,也不愿意見她一面。
她太像小荷,他怕自己再見她一面,會做出如同那夜在驛站時,那樣失控的行為。
但今日,他不得不去。
他決定去勸她一勸,但愿她能聽進自己的善意之辭,但愿自己的綿薄之力,可以讓她擺脫流言的困境,平撫眾人對她的怨言。
雅仙宮,這座當初建成時就因過于奢華而被世人詬病的瓊樓玉宇,因為她的入住,比起剛剛建成的時候,更添了幾分華美,難怪京城上下人人都敵視她,把她當作紅顏禍水。
跨入宮門的時候,他一眼便瞧見她閑閑坐在花園中,百無聊賴的撐著下巴,時而拋食喂喂四周漫步的孔雀,時而打一個呵欠。
她的發髻高高挽起,已經從公主的甜美模樣,變為成熟艷麗的貴婦打扮,一只璀璨的彩鳳在她的鬢間展翅欲飛。
“娘娘,您的‘琴’來了!”獻媚的宮女一邊給鐵鷹引路,一邊大聲報信。
她并沒有顯出過于高興的樣子,只微微朝來者處抬了抬眼眸,目光撞見他高大的身影,神色頓時一凝。
“鐵鷹給娘娘請安。”他單膝跪下。
“原來是鐵校尉呀!彼苌斫┝艘唤,隨后用一種嫵媚的聲音慵懶問:“好久不見了,最近可好?”
“托娘娘掛念,卑職一切安好。”
“不知鐵校尉來此有何貴干?”
“回娘娘,卑職給娘娘送布匹來了!
兩人都在抑制胸中的洶涌澎湃,說話時語氣都淡淡的,聽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送布匹原是太監們干的事,鐵校尉負責宮中防務,公務繁忙,怎么會屈駕做這些瑣事?”她有些詫異。
“自娘娘入宮以來,卑職一直未來請安,今日正好撞見公公們往雅仙宮送東西,卑職便斗膽越權代勞,一則可以為娘娘跑跑腿,二則也可以親自來向娘娘請安,多謝娘娘那日的重金賞賜!彼季S敏銳,場面話說得俐落。
“難為鐵校尉想著本宮。來人,給鐵校尉沏茶,看座!”她亦微笑,言談中波瀾不興。
“卑職站著便好,”他遞出那匹綢緞,“娘娘還是先瞧瞧這布料的成色吧。”
“顏色很漂亮!辈虏煌杆皝淼哪康,她卻知道自己當著他的面該如何行事──總之,越壞越好。
越壞,就讓他對自己越失望,越失望,就越厭惡她,至少,可以不讓他猜到自己跟他完美可愛的小荷有什么關系。
“來人,”她回頭吩咐,“綢緞送到了,你們知道該怎么辦了!
“是,娘娘!
宮女們連忙上前,捧過綢緞在花間綿延展開,而后纖纖素指伸出利爪,猙獰地沿著布紋,“刷”的一聲,把好端端的緞子殘酷地撕下一條。
“娘娘,您聽這聲音還算清悅嗎?”宮女欠身詢問。
“嗯,不錯!蔽逆c頭,“繼續吧!
“是!睂m女們得了號令,七手八腳虐待起那匹綢緞,不一會兒,整匹布料便被她們摧殘成破絮,隨風散落在枯葉下。
“呵,真是一支妙曲!”她假意陶醉于其中,輕舒一口氣,側睨鐵鷹,“鐵校尉覺得如何?”
如何?
絲綢的哀嚎如同鋸子劃過他的耳朵,讓他渾身毛骨悚然。
先前聽大臣們指責她的時候,他尚不以為然,此時此刻,親眼看到她的變態行為,他終于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像一個可怕的妖魅。
如果她真是他的小荷,他會心疼;如果她不是他的小荷,他會為一個外表那樣純真可愛的女孩子內心卻如此丑惡,同樣惋惜。
她是他護送進宮的,從北梁到南周,一路上他像個大哥哥那樣照顧她,讓她吃好穿好,此刻,他亦不能讓她一錯再錯。
“鐵校尉,其余的布匹呢?”她媚笑著朝他攤開手。
“回娘娘,其余的布匹都在庫房里,我這就去告訴管事太監,娘娘不喜歡這些布料,讓他們不必再送過來了!辫F鷹垂眼道。
“你說什么?”文妲眉心一蹙,“我何曾說過不喜歡?”
“娘娘方才命人將它們撕毀,可見是不喜歡!
“鐵校尉,你又不是第一天進宮,難道沒聽說過本宮的嗜好?”
“卑職只聽說過,把綢緞撕裂之聲當琴聲欣賞,是夏朝亡國之姬妹喜的嗜好,娘娘身為良妃,怎會與她相同?”鐵鷹轉身便走,“卑職這就去轉告管事太監,讓他把余下的布料送到別的嬪妃那里!
“你給我站!”文妲一聲厲喝。
她知道這是亡國之舉,整個京城里,就連南周帝本人,都知道這是亡國之舉,然而沒有一個人敢說她的不是。
南周帝不說,是因為寵愛她,其余的人不說,是因為懼怕她。
但今天眼前的男子卻冒死諫言,她亦明白這是因為什么。
他仍把她當成他的小荷吧?他不忍心小荷被世人指責為紅顏禍水,便奮不顧身地阻止她再錯下去,只因──為她好。
臉上雖然浮滿怒意,她的眼眶中卻有隱藏的潤濕,她狠狠攥著衣角,要把這不為人知的淚水吞進肚里。
她不要他對她這樣好,她只求他憎恨她、忘記她……
“鐵校尉,”忍住哽咽,她冷冷道:“自本宮入京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敢在本宮面前自說自話、違逆本宮意愿,更沒人敢當面斥責本宮是亡國之姬!鐵校尉,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你仗著與南敬王有竹馬之好,就以為本宮不敢懲罰你”
“原來娘娘也知道自己的行為堪比妹喜?”他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就請娘娘自重!
“你……”她狠狠地咬住唇,咬得嘴角有一絲鮮紅溢下,背轉身子,她低聲吩咐,“來人,鐵校尉膽敢忤逆本宮,拖出雅仙宮,杖責三十!”
杖責三十?
他不由得澀澀一笑。好,來得好,倘若她真的忍心對他施以酷刑,那就說明她不是他的小荷。
他倒是很期盼這殘酷的一刻到來,因為這一刻可以證實他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