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半夜下起雨來了?
紅衣少女驟然醒轉,身子感到一陣微寒。
雨點伴著狂風,打入她搖曳的窗內,滴到她的床帳之上,濕濕涼涼的。
因為正值夏秋之交,客棧并未備有暖被,只一床薄毯外加竹編的涼席,睡在其中,不足以抵擋今夜的寒涼,引得人直想打噴嚏。
從包袱里拿出一件長衫,打算鋪在席間取暖,忽然,她想到了那個讓她牽掛的人。
不知今夜他是否也會覺得冷?他是否也備有長衫取暖?
猶豫片刻,她將本已在席間鋪好的衣衫取下來,輕輕移步至他的房外。
從敞開的窗子往里望,見他睡得正熟,絲毫沒有被夜半的風雨驚醒,床頭的燭光忘了吹滅,此刻在狂風中亂晃。
他……打著赤膊,偉岸精壯的身軀在燭光下一覽無遺,害得她看紅了臉兒。
要不要進去為他蓋點東西呢?在這樣的夜晚,赤裸上半身睡覺定會著涼的。
可是,她又那樣害羞……
嗯,不怕,她現在是他的丫鬟了嘛,丫鬟照顧主人的飲食起居是應該的,對不對?否則放任主人著涼而不理不睬,實在太不盡責了!
她捂著嘴偷笑,然后推門而入。
他睡著的樣子真好看,一張俊顏在燭光下褪去了平日的冷酷與警備,顯得溫和可愛多了。
輕輕靠近他,又對著他的俊顏發了一陣花癡,鼓足勇氣后,她將長衫覆到他的身上。
忽然,她感到一陣冷風向她襲來。
那風不似此刻窗外的狂風,狂風雜亂沒有方向,這一陣風卻像一把利箭,目標明確地直襲她的胸口。
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嬌小的身子頓時飛了起來,直撞到墻上,隨即無力地跌落在墻角。
“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從他的床榻間傳出,只見他突然睜開眼睛翻身下床,直直盯著她看。
而他的手正有力地揚起。
她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那一陣襲擊她的風,并非自然的風,而是他的掌風。
他居然冷不防猛擊了她一掌!
在這明白的瞬間,她感到喉間一陣惡心,“哇”的一聲,一口黏黏膩膩的鮮血沖口而出,吐在胸前。
而胸前則由先前的麻木驟然變成猛烈的痛。
“不要裝死,你的武功不至于這么差吧?”他冷冷地望著她,用對敵人的口吻對她說。
“主人……”她發現自己此刻連說話都吃力了,“你怎么了?小荷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打我?”
天啊,她只是想為他蓋點東西而已,怎么會淪落到這樣的下場?
“你半夜三更偷入我的房內,到底所欲為何?”他拔出隨身長劍,直指她的咽喉。
“我……我見夜半轉冷,擔心主人你著涼,所以想……”她想高高舉起手中長衫,但剛舉到一半,就虛弱地垂了下來。
他定睛看清了她攜帶的長衫,此刻長衫已被她所吐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
不過他沒有心軟,繼續嚴辭審問她。
“說,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主人,你到底在說什么?”她頓時領悟他對自己有所誤會,“我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哪里會是什么人派來的……”
雖然“無依無靠”這四個字屬于信口胡編,可她確確實實對他沒有敵意,接近他也的確沒有任何人指派。
她單純因為喜歡他而已,這呆子到底懂不懂呀
“你如果不是別有用心,為何要刻意接近我?”他執意不信,“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我對面的房間住了半月有余,常常在暗地里窺視我!那日又謊稱丟失了錢財,騙我收留你當丫鬟!”
“我的錢的確丟了……”
“撒謊!那日早晨我還看到你花重金買胭脂水粉!”
“之后錢就丟了!”
“呵,”他冷笑,“小姐,你健忘嗎?那日你可是告訴我,錢是前一日丟的!”
“我……”小荷頓時啞口無言。
好啦,她承認自己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是有一點點對不起他,不過……
“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她微微笑,“為什么?因為我長得漂亮嗎?”
“少說廢話!”他略帶尷尬地怒吼一聲。
“我好開心……”他怒,她卻樂。
“開心?”他不解伊人情懷,只把她當成敵人,“你以為自己成功接近了我,就可以從我這里打探到什么嗎?我收留你當丫鬟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你和你的主子休想奸計得逞!”
“喂!”她不由得有氣,“你這家伙,少冤枉人哦!”
看他一介平民百姓的樣子,又不是皇親國戚,有什么值得她打探的?
她可是北梁國蕭妍公主身邊最最得寵的宮女耶,平日向她打探關于公主消息的人倒不少,什么時候反過來了?
這小子以為自己是誰呀!
“那你接近我,到底所欲為何?”他再一次逼問。
“我……”都是因為喜歡他啦!這呆子,怎么一點兒也不明白呢?這叫她如何開口?
“你不說也罷,我會把你交還給你的主子,反正之前我已經交還了十多個像你這樣的人,那些人回去后的下場,恐怕你也知道吧?”
“啊”他到底在說什么?搞得她一頭霧水!
她又急又氣,又一口鮮血沖喉而出,噴吐在地。
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方才她吐血后還可以叨叨絮絮地同他說許多廢話,這一次鮮血卻像決堤的河水,一波接著一波,不斷從她小小的身體里涌出。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自己止不住吐出的鮮血,胸口越來越疼,頭一暈,感到四周黯淡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醒來的時候,風雨已經停了,窗外微微有亮光,朝陽隱約穿透云層而出。
她發現自己躺在他的床上,嘴里有一股清淡的藥香。
這時他正巧推門而入,手里捧著一盆冰水,見她已經睜開眼睛,也不多話,只怔了一怔,而后垂眸坐到床邊,以毛巾沾冰水擦她的額。
“我怎么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細如蚊鳴,說話時氣若游絲。
“你中了我的掌,傷了內腑。”他簡短地解釋。
“我……我要死了嗎?”那句“傷了內腑”讓她一陣驚恐。
“真沒想到你的武功這么弱,”他低低道,“你的主人怎么會派你這么差勁的人來?”
“沒有人派我來……”她不禁又動氣,氣自己無法解釋,氣他怎么這樣誤會她……胸間又是一陣疼痛,她猛烈地咳起來。
“既然你不愿意承認,那也罷了!彼贸鲆活w藥,塞入她嘴里,“在此休養兩日,我再送你回京!
她臉色一沉,倔強地把藥丸吐了出來。
“你干什么?”他不由得一愣。
“既然你執意認為我是你的敵人,那又何必救我?”扭過頭,不想理睬他。
“因為我不想得罪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請問我的主人到底是誰”她撐起身子冷不防大嚷,扯到傷處鮮血再次從嘴角淌下。
“既然無人指派,你為何要刻意接近我?”他似乎被她激烈的行為嚇了一跳,凝眉注視她。
“我是不是要死了?”既然快要死了,說出那個讓她害羞的秘密也無所謂了……深深地望著眼前的俊顏,她忽然凄艷地一笑,“因為,我喜歡你呵……”
“什么”他一驚,本來坐著的身子突然跳起來,退到離床榻一尺之余的地方,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
“我喜歡你,所以日日暗中窺視你,”終于,她可以不再害羞地向他表白,“本來我到江南來游玩,打算去很多地方,可自從看到了你,我困在這里,已經半個多月了……我謊稱自己丟了錢,也只是為了離你更近一點……你、你這個呆子,為什么就是不懂呢?”
她像風一樣嘆息,直嘆到他心里去。
他的心,隨之一悸。
“姑娘,你不要說笑……”良久良久,他才出聲。
“我都快要死了,又何必說笑?”她輕輕反問。
這一次,換他啞口無言。
“公子,我就要死了,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用一種請求的目光看他,“我的小名叫小荷……我的故鄉沒有荷花,母親在一幅圖上看到這種生長在江南的美麗植物,心念一動,便給我取名小荷……這一次下江南,我就是特地來瞧瞧跟我名字一樣的花兒……公子,你叫什么,可、可以在我臨死前告訴我嗎?”
不知為什么,忽然有一顆淚珠滑過她的臉頰。
她一向樂天,很少哭的,此刻不知為何落淚,或許是因為怕死,或許是因為臨死之前,心愿未了……
“我單名一個‘鷹’字!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自己真實的姓,出來替王爺辦事,身為忠誠的家將,為防萬一,他沒有權利把自己的身份隨隨便便告訴一個陌生的女子。
但他可以告訴她自己真實的名,這個垂死女子的不斷哀求,讓他不禁心軟。
靠近她,大掌握住她的小手,源源不斷的內力霎時輸入她的體內,讓她的身子暫時得到舒慰。
這個動作似乎是想給她一點生命的勇氣,又似乎是因為愧疚而給她的一點補償。
“你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死的!彼WC。
疼,真的很疼。
不過不知道是心里疼,還是被擊打的地方疼。
鐵鷹只記得自己倒下去的時候,看到惠妃那一張表情復雜的臉。
“來人,鐵校尉膽敢忤逆本宮,拖出雅仙宮,杖責三十!”之前,她是這樣吩咐的。
但四周沒有一個侍衛敢上前把他拖下去,因為他是御林軍統領,所有的侍衛都是他的屬下。
“沒聽到娘娘的吩咐嗎,怎么都沒有反應?”他微微一笑,對屬下道。
侍衛們面面相覷,垂頭不敢言語。
“既然你們不敢動手,不如我自己來吧!彼苏Z一出,滿堂皆驚。
文妲立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本來臉色冷酷木然,此刻也不由得眼神一顫。
“不過刑杖太長,卑職無法拿它來策打自己,不如換卑職的劍當刑具如何?”
話剛落音,不等她回答,他便提起佩劍向自己的胸膛沉甸甸地打下去。
鐵鑄的劍奇重無比,再加上劍鞘,那重量又多了一分。
這一擊,驚天動地,只聽他的骨骼咯咯作響,血肉之軀猛然一震!
“娘娘要杖責卑職三十,那卑職就自擊三十,如何?”
他盯著惠妃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變化的表情,鐵劍一擊、又一擊,重擊自己的胸膛。
三下、四下、五下……
他要看看到底打到多少下,她才會動容。
兩人仿佛處于一種對峙的僵局中,她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似乎稍有動作便會泄露內心的情緒。
“娘娘,請恕鐵校尉不敬之罪!”四周的侍衛再也看不下去,紛紛跪倒在她的面前哀求。
“娘娘,小的愿替鐵校尉受罰!”其中更有一名忠心的屬下如是說。
而她,依舊面無表情,身子稍稍背轉,一聲不吭。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他期盼那無聲的背影能給予一點答覆,希望她可以心軟,然而當“三十”就快來臨之前,他死心了。
先前一直用內力護體,鐵劍擊在身上,其實傷不了他,此刻眼看杖責數已到,絕望的他感到心中似有一座堡壘忽然傾塌一般,內力在心疼的瞬間消失不見,他身子一曲,一口鮮血噴射出來。
“鐵校尉!鐵校尉!”
四周的下屬不約而同蜂擁上前,伸手攙住他。
他模糊的目光越過人墻,想再瞧她一眼,她似乎終于轉過身子,表情復雜地投來吝嗇的一瞥,然而他并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的幻覺……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自己的府第之中。
這座府第是他被封為校尉之后皇上特別賜給他的,自幼身為家將的他,并不習慣忽然擁有如此一幢豪宅,也不習慣四周華麗過分的擺設。
他艱難地睜開眸子,發現床邊坐著一位老者。
“皇、皇上……”他一驚,迅猛地撐起身子。
“愛卿不必多禮,”南周帝和藹地笑著,按住他的肩,不讓他起來,“先把身子養好要緊,宮里的防務可少不了你呀!”
“皇上,您怎么會在卑職家中?”他道出心中疑問。
“你受傷這么大的事,朕怎能不親自過問?”南周帝輕嘆,“都怪朕太寵惠妃,寵得她無法無天了!看在朕的份上,你就原諒她這一回,好嗎?”
“請皇上不要這么說……”鐵鷹感到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垂眉回答。
“朕已經替你罵過惠妃了,她也知錯了,此刻她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著向你認錯呢!
“什么?”她……她也來了?
鐵鷹一怔,愕然抬眸。
“來人,喚惠妃娘娘入內!蹦现艿鄯愿赖馈
立在門口處的一個小太監立刻推門一陣小跑,不一會兒,便引進一名女子。
女子正在微微抽泣,雙眼又紅又腫,好似水蜜桃一般,使本來漂亮的臉蛋變得面貌全非,好半晌,鐵鷹都沒有認出她是誰。
“還不快過來賠不是?”南周帝對那女子厲聲道。
她緩緩移動步子,站定在鐵鷹面前,雙肩的抽動似乎無法停止,一直顫抖著。
“鐵校尉,對不住了……”她聲音嘶啞地開口。
鐵鷹不禁駭然,眼前的她,真是那個下令痛打他的人嗎?他才昏迷了半日,她怎么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惑然不解地凝望著她的臉,他恍然大悟──是眼淚讓她變成這樣的!
因為長久的哭泣,使嬌顏變形了。
此時此刻,她仍在哭。
不過,或許因為先前哭得太甚,她的眼淚已經流干了,此刻她只能欲哭無淚。
他知道,欲哭無淚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可他不知道,她哭泣至此到底是因為受了南周帝的責罵呢,還是有別的原因?如果她是他的小荷,看到他受傷昏迷,的確有可能哭到淚流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