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他嫉妒她。
也是。男人看著伏睡桌案上的女子,心想,若不是嫉妒,怎么解釋像他這樣的人竟會將她放進心底?
皇朝開國以來,就采行男女均可赴試的考選制度。
他們同是乙申年的進士;那一年登科榜上,他是狀元,她則是進士最后一名,差一點就要落第。
然而,如今她已是冬官府的首長大司空,官居一品,帝王賜字“瀾冬”,他卻屈居于她之下,當了她的副長。
他與她,既是同年及第,在天官府待選,最后又同時被選進了冬官府,一路迄今……在他人眼中看來,論學養,論官品,她沒一樣能及得上他,只有一件事由她勝出––她的運氣似乎比他的好。
人皆道,必定是運氣好,所以為官十年來,她坐上了冬官府首長的位置,與朝廷各部首長平起平坐;而他,卻只是她的工部卿。
也難怪他會嫉妒她了。畢竟她這位置本該由他來坐才對。
他垂眸看著伏在案上的她,墨黑眼底隱著一抹難解的神色,似是恨不得將她踩在腳底,享受徹底奴役此人的快樂。
可惜啊,天不從人愿……
“冬官長……”有些遺憾的,男人低喚。
伏在桌上、一臉疲憊、睡得極沉的女子只是嚶嚀一聲,沒有轉醒。
此刻,這偌大府廳內,只有他倆。
換言之,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沒人會瞧見。
眼神一瞬,男人緩緩探手向前……
那是一只能寫出一手好字的手,寫出來的字跡骨秀莊嚴,堪為法帖。他探手向前,輕觸女子因伏睡而略略袒露出來的雪項。
“嗯……”頸后突然傳來森冷寒意,女子微蹙眉,有些稚氣的臉龐下意識轉往男子方向。
“冬官長……”男人再次喊道,渾然不覺他刻意壓低的嗓音,輕到會教人聽了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女子總算稍稍轉醒,勉強睜開眼皮,睡眼惺忪地看著身邊的男人,打了個大大呵欠后,眼角垂著一顆困淚,昏頭昏腦道:
“是你啊,履霜……”說著,眼皮又忍不住闔起。
石履霜方欲回應,不料府廳門外突然傳來急切腳步聲,未及回身,外頭來人已莽撞闖入。
那官員一闖進府廳里,見到女子,脫口便喊:“小雪頭兒––”可在看清楚站在女子身邊的男人后,瞬間沒了聲響,片刻后反應過來,才趕緊訥訥問候:“工、工部卿大人……”
“有什么急事?莽莽撞撞的!被食殞俣,正二品工部卿石履霜眼神冷淡地睥睨著來人,輕叱。
“啊,那個……呃……”來人遲疑地瞥了眼他家冬官長頸后那只手,確定那“的確”是工部卿石履霜的手,不是他眼花,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尷尬之余,有些緊張地看著睡眼迷離的冬官長,小聲喊了聲:“小雪頭兒––”
“首長名諱,是可以由下屬這樣親昵叫喚的么!”穿著一身紅緣黑袍的石履霜十分不以為然地教訓著來人。
身為冬官副長,他不能容許底下僚屬不分職等,把府內首長喊得像是鄰家青梅竹馬。重視職分的他,每聽到有人“小雪、小雪”的喊,心里總是不舒坦。
“呀!”瀾冬晃了晃頭,終于稍微清醒些了,聽見她家副長又在訓人,連忙緩頰:“履霜,別老這么嚴肅嘛。如臨才剛入咱們冬官府做事,還是新人呢,難得他肯喊我一聲小雪頭兒,我覺得很好啊!
“哪里好了?”石履霜瞇起一雙微微上挑的俊目,口吻充滿質疑。
“咱們冬官府內一家親,當然好了。平時我不也都喊你一聲履霜么?”
“冬官長的意思是,您喊薛府士一聲『如臨』,就跟喊下官我一聲『履霜』,出發點都是一樣的?”
“當然嘍,大家一概平等、一概平等啊,哈哈哈!彼尚茁曊酒饋,投給一臉緊張的薛府士一抹鼓舞的微笑后,突然想起先前頸后那有點冰涼的觸感,連忙轉身向后,拉起石履霜的手,握了握,關懷道:
“你手好冰啊,履霜,是最近太過勞累了么?”
她不在府里這段時間,公務都由履霜幫她處理,想必累壞了他。
石履霜抽回手,收攏在袖袍里,眼神仍然冷冽地看著那名冬官府的新進官員,聲音雖輕,口氣卻頗為危險地道:
“下不為例。薛府士,倘若再犯……”
在工部卿的警告下,冷汗涔涔的薛府士哪里還敢再犯相同錯誤。
以前他還在天官府待選時,就聽說六部首長里,以冬官府大司空對待僚屬最為親善,幾乎沒在管事;然而也正因如此,工部卿在府廳中的地位幾乎取代了冬官長,府內眾僚屬惟他是從,冬官府內大小諸事都得經過他手,對外周旋時更絕不吃虧,是個厲害至極的狠角色。
明明只是職二品的副長,在府內權力卻凌駕冬官長之上,倘若不是官服的繡紋、腰帶、配玉與印綬款式略有差異,不知情的人,恐怕還會以為這位石大人才是正牌首長哩。
再加上他方才見到的景象––果然,果然這位石大人對首長懷有異心啊。
官場上盛傳,總有一天,冬官長的位置會換人來坐,如今石履霜之所以還肯屈居府內第二,不過是因為瀾冬大人構不成威脅,暫時不想“處理”罷了。
等到有一天,他不滿足現狀了,小雪頭兒必定會被此人一口咬住不放啊。
方才,石工部是不是有把他的手放在小雪頭兒后頸上?
該不會他以為四下無人,想趁機掐死她吧?!
還好還好,還好他及時闖進來,這才阻止了一樁慘絕人寰的血案,救了頭兒一命。
見職等九品的薛如臨眼色游移,知道是因為剛才他所做的事情被撞見的緣故,石履霜心底惱怒,卻不動聲色,只問:
“薛府士,你匆忙闖進我府廳里,究竟有何急事?”
要治這種不識相的新人,以后多的是方法。石履霜故意提醒:
“不是有十萬火急要事,府內官員在府里跑得這么沒規矩,成何體統!”
聞言,薛如臨這才想起,這冬官府里還有一條不成文規矩。據說是因為工部卿不喜屬下表現出匆忙失措的樣子,久而久之,府中官員因為養成行事不疾不徐的習慣,在六府眾多官員之中,堪稱最是有模有樣。
“回、回稟大人,下、下、下官……”薛如臨當初之所以會在進士及第后待選近六年才分配到正式官職,就是因為他一緊張就會口吃;為這緣由,他才會對今春六部選仕大會上,在待選官員群里獨獨挑選他入府的冬官長心懷感激啊。
見薛如臨緊張到說不出話來,冬官長瀾冬幫腔道:
“不要緊,薛府士,你慢慢講,履霜他不會責怪你的。來,告訴我,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知她有意袒護,石履霜冷哼一聲!把Ω坎皇莵碚夷愕,冉大人,他是來找下官敝人我的!
瀾冬微訝。“哦?是么?”
確實如此。薛府士勉強點了點頭。所以,剛剛他沖進來,發現此時應該不在京城里的首長竟出現在副長辦公的府廳內,甚至還毫無危機意識地伏在桌案上呼呼大睡,才會嚇了一跳。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嘛!
瀾冬大人啊,您實在是太、太糊涂了?删退阍僭趺春浚驳弥勒l是該防備的敵人,誰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呀。
別看你身邊這個男人相貌堂堂、玉樹臨風,就讓他給騙了。
正所謂人不可貌相,……石履霜是個信不得的陰險小人啊。
彷佛看穿了薛如臨的心思,石履霜勾起一抹冷笑。想來這家伙嘴里說不出話,心里倒是有滿多事情想說的嘛!暫不理會薛如臨,他回過神,專心對付眼前他官途上的最大障礙。
“當然是。大人此時可是身在下官的府廳里!
冬官府內有正、副兩處府廳,平時首長不在時,副長就代替首長處理公務,因此僚屬們多半勤走副長的府廳,反倒是首長的正廳較少使用,只因今日正好是旬休,除了幾位輪值的官員留守以外,官府內幾乎沒有其他閑雜人等。
瀾冬無預警從青州返回帝京,連著好幾日旅途勞頓,一入府就因為太過困倦,忍不住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補眠,卻不料一覺醒來,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還以為是在自己府廳里。
這多半也是因為,她根本記不得冬官府里到底有幾個府廳了吧?石履霜如是臆測。
“咦!是么……”瀾冬喃喃自語地摸了摸臉,眼下還有一抹疲憊的青影。
見她恍然大悟,雙手藏在官袍大袖中的石履霜微微捉緊袖緣,略咬牙,語調清冷道:
“大人回來得太突然了。這時節,您該在四百里外的青州督辦礦務才是。放著該做的正事不管,不怕被臺官以曠職緣由彈劾么?”
皇朝在六部以外,另設有一個獨立運作的御史臺,專養一些喜歡挖人隱私、把“彈劾”兩字掛在嘴邊的無事忙;幸好近年來那群臺官因年紀老大,戰力大減,朝中氣氛才和緩一些。
瀾冬聞言,趕緊搖手解釋:“本來是該在青州的,可我早早就向天官府告了假,沒有曠職喔!辈灰`會她啦。
“難得大人也會記得告假。”生性有些迷糊的她,通常都是事后補告休假比較多,迄今居然還沒有人向御史臺檢舉,該算她運氣好,或者根本就是官官相護?
只因御史大夫不是別人,就是她冉小雪的祖父––冉重。
冉重年近古稀,這么老還不退休,讓底下新人升遷不上來,連他這與御史臺不相干的冬官府工部卿都有點看不下去。
冉氏世代入朝為官,雖不是世胄出身,但也算是個“士族”。
冉氏在皇朝開國之初便負責主修朝綱儀典,如今皇朝的各種典制泰半在冉氏手里完成。冉氏世代為官,在朝中早已形成一股頗巨大的勢力,端看如今六部當中,春官與冬官首長皆是冉氏,便可窺得一二。
冉家幼女,名小雪,君王賜字“瀾冬”,是皇朝冬官之長。
或許,該由他這熟知她作息行程的副長親自寫個摺子,上奏君王來彈劾她?
說她將個人私事放在公務之前,竟放著青州礦務不管,四百里加急請休,私自返回帝京?
盡管石履霜語帶要脅,但瀾冬容色不變,唇邊微含笑意。
“那是一定要的,因為……”忽想起身旁還有別人在,嘴里話語悄悄沒了聲響。
石履霜一席譏諷的話才到唇邊,見狀,他表情一整。
在旁不敢吭聲的薛如臨只瞧見,原本一直將冬官長踩在腳底的工部卿那素來倨傲的表情突然一轉,轉看向他––
薛如臨心中悚然,還不及反應,便聽見:
“出去。”
石履霜不容置喙地命令:
“薛府士,放下你手中公文,然后出去。”否則接下來他與冬官長之間的一舉一動,豈不是要讓人給看見,甚而宣揚出去了。
“呃……”薛如臨遲疑,心想:石履霜要他出去,是想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對他家首長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日后若傳出閑言閑語,就輪到他薛如臨被滅口?
石履霜連看都不用,就知道薛如臨心底在想些什么,他嘴角竟微微揚起,笑了一笑。
不笑還好,沒想到這一笑,卻引來激烈反應。
只因冬官府里有言道:“假若石工部笑了,大家的臉就要綠了!
忽然想起這句前輩們諄諄告誡的名言時,薛如臨這才驚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怎生危險的境地。
石履霜不常笑,所以一旦反常地笑了,是比他平時的冷冽還可怕呀!
那種笑,看似溫暖和煦如春風,實則是一種足以令人哆嗦打顫的冷笑,一如他字––履霜。
來不及拔腿逃走,便聽見石履霜面色如徐徐春風,笑容可掬道:
“薛府士,你是想等著考績被打丙等,滾回天官府待選,還是要當個辦事牢靠、口風又緊的好下屬,讓我恭祝你步步高升?”
新進官員倘若在一年之中表現不佳,是要被遣回吏部,重新待選的。
官員待選不過三,假使連續被遣回三次,該名官員就會失去進士出身,往后若想繼續任官,得回頭再重新考取功名才行。
薛如臨曾在天官府待選六年,親眼見到許多表現不佳的官員被打回原形,狼狽返鄉的景況,因此特別警惕自己,假使有機會被選上,千萬要好好表現。
本來,考核僚屬這種事情都由各部卿長來做的……
他看著一臉天真、絲毫不知道身邊副長正對她虎視眈眈的冬官長冉小雪,內心暗自憾恨想道:可恨啊可恨……可惜他只是一個職等九品的小吏,今天就算石履霜將他家首長拆吃入腹,他這小小府士也無法置喙一語。
這就是人生啊,這就是現實啊。
現實是,他的考績是由石履霜考核的。
這冬官府里,石履霜非但是他腳下踩著的地,更是他頭上頂著的天。
一番思緒輪轉,薛如臨不無憾恨地看了冉小雪一眼,臨去前忍不住道:
“大人,您……多珍重。屬、屬下告、告退!闭f罷,他迅速轉身離去,還不忘帶上門,免得又有人如他這般誤闖禁區。
“耶?”瀾冬有點不明白薛如臨怎會突然叫她珍重,但來不及喊住他,他人便已跑得老遠,只好轉過身來,看著她的副長,有點無奈地道:
“唉,履霜啊。”
“大人有何指教?”石履霜微挑起他略帶傲氣的眉。
“你其實不必這樣的!睘懚荒樍私獾氐。
“我怎么樣?”想說他欺負新人有失厚道?而她要為此教訓他?
瀾冬離開桌邊,來到石履霜面前,知道自己因為連夜日奔波,還來不及梳洗,便累倒在他府廳里,睡了一覺起來仍是塵土滿面,模樣必定不好看,但還是要求道:“你看著我!
他是看著她沒有錯。
他看著她略顯疲憊的面容,因發現她眼下青影而抿了抿唇。
“薛府士新來乍到,不夠了解你,你對他那么嚴肅,他會信以為真!
“下官一貫如此。”石履霜不領情地說。
“想必你也知曉薛府士曾在天官府待選六年,如此漫長的等待會磨去一個人的自信!
“那又如何?”一個人若時運不濟而無法有所成就,一旦機會來臨,若還無法加以把握,這樣的人可不值得同情。
薛如臨盡管曾待選六年之久,但如今他已入冬官府,若還是抱持著過去的心態,那么,他不會憐憫他。
“我的意思是,薛府士他––”
“他只需做好他分內之事,下官自有公處。”
“我知道你賞罰分明,但––”別人不見得會這么想啊,她不希望––
“夠了,此事不必再說!彼稽c都不想討論薛如臨去就的問題,有點蠻橫地將話鋒一轉!按笕舜蛩愫螘r回青州?”
他知道她在青州的公事還沒結束,此番回京不可能停留太久。
但,她會停留幾日?
假若她因故耽誤了青州那邊的事而引人閑話,到時為難的,可就是他了。
“明早就走!币娬f不動他,瀾冬聳肩一笑,算了。
“荒唐!”他忽叱。
只停留一日不到,竟還連日趕回帝京?她是在想什么?如此奔波,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你到底有什么要緊事,非得這樣急匆匆趕回來不可?”他蹙眉瞪視著她,眼底有著極力克制的惱意,甚至還忘了用敬詞。
也許全冬官府的人都懼怕石工部生氣,但瀾冬例外。
不僅因為她是冬官府首長,職位高于他;還因為她了解石履霜這個男人。她不提自己連夜奔波數百里路是如何勞累,只微微一笑。
“我怎能不回來。履霜,今日是你生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