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到哪去?”拿帕子拭汗的公子哥兒百無聊賴地看著大街上來往奔波的百姓,一邊犯懶地問表情同樣無精打采的玩伴。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得救這些嬌貴公子哥兒受不住,現不出個門至少也要帶一個家丁跟在后頭揚涼遞帕才舒爽。
“上紫金山賞景?”玩伴之一提議。
“嘁,你瘋啦!這種天氣!蓖姘橹芭尽币宦暿掌鹫凵,指著外頭晴朗無云的藍天!吧底硬艜谶@時候爬那勞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樣一不小心中暑熱就去啊!
“說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轉向東方展言,一臉打探。“展言,我聽說王老爺準備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聽到有八卦可聊,一伙人精神都來了,一個個挺身往半臥木椅、瞪著屋頂發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雖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氣,倒也是婉約美人,一手湘繡名聞金陵,真是令人羨慕,也不枉你當日英雄救美!
眾人八卦中的主角東方展言只是抬了眼,一副“與我何干”的反應,實在非常不給玩伴面子,更減了眾人興致。
“別這樣嘛。說說看,這親事你怎么看?”
“不要煩我。”東方展言哼了哼,轉身背對眾人。
這些公子哥兒可也不是沒脾氣的,…個個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寵、隨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兒,哪里受得了東方展言一再無視!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兒就忍不住帶頭發難了。
“瞧瞧東方四少的臉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許咱們這位名滿金陵的四少喜好與眾不同,不偏好婉約纖秀的王家小姐,喜歡的是余人居的余小小哪!
“真的嗎?展言?”聽不懂個中暗喻的大有人在,還一臉好奇跑到東方展言面前追問:“你真的喜歡那個一點都不小的余小小?”
“誰喜歡了!”東方展言狠狠瞪了發難的家伙一眼,才回頭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兒。一起玩樂了這么大段日子,他還是沒記住對方的名。
“可不是么?誰會喜歡上那樣的姑娘。”發現氣氛不對,有人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女子首重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那余小小怎么看都沒有,尤其是婦容——誰會放著像王家小姐那朵纖柔嬌花不要,去挑一棵參天大樹,你們說是不是?”
天差地別的比喻逗笑了在場自以為風流的公子哥兒們。
東方展言沒有笑,但也沒有說什么,靜靜地看著眼前已經一起廝混了兩三年的同伴,愈發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仔細想想,眼前這些人,他連誰是誰都不知道,仿佛自己從來不曾與他們有任何交集,他葚至想不起來當初自己是怎么遇上這些人,又怎么會跟他們一起游山玩水、到處廝混?
強烈的違和感讓他更懶得與眾人應對。
他到底在做什么?過去的日子——模模糊糊得連一丁點可以拿出來自豪的記憶都沒有!
那天離開余人居之后,東方展言發現自己的日子變得十分難過。
滿腦子繞著那天離去前余無缺對自己所說的話。
不過就是短短的幾句話,沒有語重心長的勸慰,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訓,只是個局外人的平淡言論,卻如千鈞重般壓在他心頭無法或忘,以至于他這些日子過得恍恍惚惚,整個人像掉了魂一樣。
等到他被這種情緒纏到不耐煩,應玩伴邀約出游想轉移注意力時,看見玩伴嘻笑縱樂的表情,又感到莫名地憤怒。對玩伴的縱情歡樂、對日子的渾渾噩噩、對看到的一切一切,他只有憤怒,愈來愈多的憤怒!
對時而失魂、時而煩躁的自己,更是——氣到幾乎可以說是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以前從不覺得奇怪的,為何現在——什么都看不順眼、什么都不對勁?
“我說東方四少,大伙這么關心你,你一句話都不吭,不是擺明不把我們當知己看么?”方才發難的人見東方展言皺眉不語,狀似沒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樣,心里更氣,暗忖著要怎么惡整這個總獨占眾人目光搶盡鋒頭的家伙。
才想著,忽然眼睛一亮,繼續道:“快別不好意思了,環肥燕瘦、青菜蘿卜,大家各有所好,你喜歡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姑娘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大伙兒朋友一場,有什么需要幫襯的,盡管開口,我們大家一定幫你到底!
“是啊,就是……”一伙人跟著瞎起哄,笑鬧著要當事人東方展言表態。
不堪被激,近日心緒浮躁的東方展言終于忍不住拍桌,霍地起身——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這樣夠遠嗎?”身后忽然飄來聲音,像是隔了好一段距離的溫潤詢問。
聽見不該在這里出現的聲音,東方展言背脊乍涼,像掉進千年寒冰窟似的,整個人倏地僵冷。
“展言你啊……”近處,柔美的嗓音夾帶無奈嘆息。
周屏幽沒想到會遇上這狀況。
今日天氣忒好,難得小小也愿意放不醫書陪自己,想了想,她提議上街逛逛,沒想到看見他和玩伴在茶館吃茶,想著前來打聲招呼,誰知道會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唉,她苦笑,不知道該怎么化解這場尷尬。
東方展言沒有回頭,怒瞪最先開始這話題的人,瞧見對方得意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你是故意的!”
得逞的人聳肩,兩手一攤!拔沂裁炊疾恢馈!痹捦,朝站在外頭的余小小與周屏幽二人行禮!巴忸^暑氣正盛,兩位若不,介意,請入內喝杯茶、歇歇腿一
“不用了,方公子!敝芷劣木芙^,菱唇雖揚卻無笑意,純粹客套敷衍。“展言,雖然我一向視你如弟,可……罷了,多說無益。我答應小小送她廣幅繡畫,近口會很忙,你別來找。”
看著館內背對自己的身影激靈了下,周屏幽雖然覺得難過,但也生氣,更無法不為自己敬重喜愛的好姐妹出頭。
上回還情有可原,但這次他真的太過分了。
“干嘛這樣!庇嘈⌒√Ц咭暰,梭巡過茶館里每個人的臉,只漏了背對著她、一直沒有轉身的東方展言!澳憧床怀鏊麄児室庾髋麊?”
被她這么直接挑明,里頭的人表情也僵了。
周屏幽轉身,看向聽見方才那對話便立刻往后退三大步的余小小,搖頭道:“別為他說情,不值!
“不是說情!彼胩嗔,她不過是就事論事!鞍l現自己交的凈是些豬朋狗友,不但只會玩樂,還會陷害自己,這種感覺已經夠糟——”
“余小!”,帶頭惡整的公子哥兒跳出來,憑欄指著街上的人叫囂:“你、你說誰豬朋狗友?”
“誰問誰就是。”余小小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這么做,或許會讓東方展言難受,但這些人會更樂,他們正等著看他的笑話呢,你何必中他們下懷,弄得親痛仇快的?走了,不是要去繡坊挑繡線?我還沒逛過繡坊,帶我去見識見識!
她言之有理,但——“小小,你當真不生氣?”就連她都氣得不輕了,偏當事人還氣定神閑,修養好得連她都自嘆弗如。
“氣?我氣啊,被說成那樣,怎會不氣!痹掚m這么說,但嗓音不只一如平常地溫潤好聽,還帶著明顯的笑意。
“那你還——”
“我也佩服他們啊!币娭芷劣囊荒樢苫,余小小進一步道:“他們一定是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生病、不會有上余人居問診的一天才敢說這些話,怎能不佩服?你說是不?”
此話一出,言下之意嚇得里頭的公子哥兒們個個面露驚惶。
周屏幽會意,也笑了!暗拇_。更令人佩服的是連御醫世家的東方府也給得罪了;還有我,我也替你這位好姐妹生氣著呢。走吧,我們先去繡坊逛逛,之后再回府品茗。我爹說你泡的茶比我好,今日要不教一手,可不放你回去!
不愧是官家千金,一番話點出了身份、說明了交情,還提醒他們這一鬧順便得罪了州令府,句句柔和,字字帶刀,砍得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蠢事的貴公子們體無完膚。
余小小沒想到才認識不久的朋友會這么挺自己,還挺得很——官僚。
“可惜大唐王朝不準女子入朝,你不當官真是太可惜了!
這么腹黑,若能入朝為官,就算沒做到宰相,至少也是一部尚書,她想。
“屏幽志不在此!敝芷劣臓科鸷糜训氖,往繡坊走去。
余小小任周屏幽牽著,兩人翩然離去。除了剛開始的那一間之外,都沒有再看東方展言一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全身繃緊的東方展言也不曾回頭,雙手緊握垂在身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此刻他臉上的表情是愧、是羞、是惱、是怒……低垂著腦袋,誰也看不見,只瞅見兩朵藏不住泛紅的耳廊。
“這下怎么辦才好……”有人開始不安了。
“什么怎么辦?”帶頭作弄的人也慌了,可為了面子,還是要撐住。
他轉而走到東方展言面前,仗著自己略高于他的身勢,露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拔译[忍很久了,東方展言,你東方家世代御醫又如何?終究只是替人把脈看病的大夫,讓你跟著我們不過是拿你圖今話題熱鬧而已,當朋友——得了吧,你不過是庶出,你爹還不讓你學醫呢!”
見他不語,以為自己的威脅奏效,說得更張狂了:“今日就把話說開了也好,讓你心里有個底,以后想跟我們往來就安分點!
“若我不呢?”
“啥?”
東方展言緩緩抬頭,這些天陰沉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像是卸下壓在雙肩多年的重擔般,他笑得輕松愜意。
在場的人眼見他不怒反笑,還笑得這么……說不出的好看和古怪,每個人心里不由自主地咯蹬了那么一下。
“我說,若我不呢?”
不?“不安分就等著——啊!”突來的一拳打偏貴公子的臉。
從沒見過東方展言動粗,在場的人這才開始警覺事情恐怕不如他們預期,以他方才的身手來看,他們人多不一定會打贏。
他竟然會武,眾人無不心驚。
他們知道東方家庶的幺子受制不得習醫,再加上東方展言從不刻意賣弄,是以他們并不知道他并未因此荒廢日常文武的學習。
“我說不,是不想跟你們來往!编捅抢浜,視線掃向剛被自己打偏的臉!皥笊厦麃,我總要知道自己打的是誰!
“你——你這混帳!”氣不過的公子哥兒一聲吆喝,撲向東方展言。
旁邊的人,被拖下水的、跟著出拳攪和的,一個接一個,全沖了上去,對象只有一個——老讓他們在姑娘面前相形見細的東方展言;沓鋈チ耍∷麄円踩痰脡蚓昧!年少氣盛,誰甘心當陪襯的綠葉!
一時間、茶館陷入混亂。
是夜,結束金針渡穴的學習,余小小抽出針包上的金針,妥善收回針盒,忽然有感而發:“爹,你說人的外貌是不是很重要?”
“呃?”一旁正闌弓步按掌平挪的余無缺愣了下,很意外從不在乎外表的女兒問了這么個問題。
“有人說相貌討喜先蠃三分理。如果這話是真的,那相貌平凡的人是不是生來注定先吃三分虧?”
余無缺莞爾!澳氵@是從哪聽來的?日久見人心,再怎么貌美,心腸狠毒如蛇蝎也是枉然。”打拳的動作頓了頓,似是想起了什么過往。
“可相貌生得好畢竟吃香啊,人總喜好美麗的事物,這是天性!庇嘈⌒≌f,戳著針包,聲音意外地聽起來悶悶的。
呃,今兒個和周家那小姑娘出門遇上什么事了?余無缺暗忖,怎么聽著聽著覺得女兒動了凡心?
這可不得了,余無缺連忙走過幾個招式,提早收式結束每晚必行的養氣調息,走到女兒身后。
“我說小小——”
“是。爹有何吩咐?”
“你不是才剛收針,怎么又在下針?”看了眼!靶液檬轻槹略谌松砩喜凰酪矚埌。槹冀o你穿透了!
?余小小愣了下,低頭看手上的針包。“哎喲!辈皇鞘蘸昧耍
趕忙收拾,難得手腳慌亂的。
余無缺更好奇了,坐在女兒身邊的板凳,問:“說說看,我余大神醫未來的女婿長什么樣子?”
“嗄?”打五禽戲也能打到走火入魔么?“爹在說什么。俊庇嘈⌒◇@呼,不知道自己眼神飄了幾飄,雙頰難得泛起紅潮。
“你臉都紅了!本瓦@么張老實臉想騙誰,道行太淺了!斑不從實招來!
“爹,你只從醫實在可惜,女兒發現你也挺適合審人問案的!
“可不是誰都有這福氣讓爹審問的——還不快說!必M容她轉移話題!澳募倚∽幼屇銊恿朔残?還是耍我拉你娘一塊兒升堂?”
那還得了。“娘知道了肯定回房拿刀!鄙匣貨]砍成,娘還記著的。
余無缺一聽,眉頭扭成蛐蛐兒,表情古怪!皷|方府的么子?”
余小小忽地激靈,有點埋怨:“我說爹,你會不會太聰明了?”
“這是為爹畢生之戚.”余無缺抬手捂心,表情沉癟地說。
……無言。她最不擅長應付這種人,這人還是她爹啦!“本以為是娘吃定爹,愈相處愈發覺事實并非如此,其實是爹把娘吃得死死——女兒眼拙,今兒個才算長了見識!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女兒,還要讓爹等多久?再不說,等會你娘就找來了。”余無缺忍著笑提醒!安蝗绲@就去把你娘請來?”
余小小垂肩!暗,你就像我親娘和大哥兩人加起來一樣,女兒招架不住啊!
“那就老實點吧!敝ちx女所遭遇之奇事的余無缺聽見義女提及親人,并不驚訝,雖然當初剛聽她講述時的確吃驚不小。
幸好多年行醫,期間見過許多奇癥,也遇過一些古怪,雖然義女說的穿越時空之事他不甚明白,倒也能坦然接受,畢竟世事本就有許多是人所無法理解之事。
不過因為擔心妻子未必像自己這么容易接受,他們父女倆說好保密隱瞞,只有獨處的時候可以放心一提。
“女兒今天才知道自己也是個外貌協會的會員。”唉……原來她也這么膚淺。余小小對自己非常失望。
“女兒啊。”余無缺苦笑!巴饷矃f會是啥?會員又是什么?”
“就是只重視外貌不重內涵、膚淺至極的人所組成的思……幫派?會員就是幫眾的意思。”她好膚淺啊……唉。
余無缺大笑。“那小子也不是沒有內涵,只是出生在東方家,又被嚴禁習醫不得志罷了。倒是——爹很好奇,為什么是他?”
余小小歪著腦袋想了想,才道:“一開始注意到他,的確是因為那張好看的臉,但會印象深刻,卻是他在詩會上刁難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