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綿送走陪她去看大夫的郭朵娜后就進灶房熬藥,看著爐火燒起,不由怔忡。
她漆黑的眼瞳映著火光,恍惚間彷佛還能看到他一身黑衣,手中馬槊帶著令人膽寒的亮光,她不解自己為何在街上看到顧悔的那一刻竟突生怯懦,沒有出聲喚住他。
顧悔之于她向來不是遙不可及,但那一瞬間,卻讓她生出一股陌生感。
世間緣分,環(huán)繞因果,她的身子不好,本不該來此,卻因顧悔而來,乍見他時的畏懼來得莫名,如今反而生出悔意,當(dāng)時自己應(yīng)該出聲喚住他的,明明她很想他……
門外傳來細碎的聲響,她不解地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身形一晃,一道黑影帶著熟悉的氣息,迅速將她穩(wěn)穩(wěn)抱在懷里。
葉綿心頭一陣激動,「你……回來了?」
她的問法令顧悔心頭一暖,只是聽出她的聲音異于平常,忍不住沉下臉,「你病了!
「嗯,一點風(fēng)寒罷了!顾斐鍪謸嵘纤哪,確認他真實站在眼前,原想對他笑笑,但或許是因為身體不適,更或許是再見他一時沒忍住情緒,竟落下了眼淚。
「別哭!箍吹剿臏I,他有片刻慌亂,笨拙地用衣袖幫她擦拭,但他的勁兒太大,反而弄紅了她的臉,他連忙停手,苦惱地皺起眉頭。
他的不安落入葉綿眼底,她忍不住破涕為笑,「我沒事,我想你了!
她語氣下的眷戀令他心軟,雙手牢牢抱住她,懷中熟悉的溫度令他接連投身殺戮的狂暴情緒逐漸平復(fù)。
「我也想你!顾Z氣是旁人從未聽過的溫柔。
跟在后頭的李寶長聽聞,露出一副見鬼的神情,冷血悍將變得柔情似水,著實令人難以置信。
他好奇的拉長脖子,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使顧悔成了繞指柔,偏偏顧悔將人護得緊,他只能隱約看到人形,忍不住屈起手撞了撞一旁的夏平,「這是誰?」
夏平搖搖頭,他只知顧悔功夫了得,待人向來清冷,如今溫柔的樣貌他也全然陌生。
「云州嚴寒,縱使再關(guān)心阿謹,你也不該貿(mào)然前來!诡櫥诒е,忍不住輕斥。
「我來是因為阿謹,也是因為你!顾犴樀陌矒,「我猜想你終究會來到邊疆,只是不知你將選擇何處,我就想著就算不能跟你在一處,但來到邊疆至少能靠近你一些。果然,我們今天遇上了,我們有緣,對嗎?」
顧悔垂下眼眸,掩去心中的五味雜陳,他原以為是葉綿放不下葉謹,到頭來原來也是為他。
想到這里,他將她打橫抱起。
「你——」
「你的藥我會看著!顾麗灺暣驍嗔怂脑挘改阈愫。」
葉綿摟著他的脖子,眼角余光卻注意到有外人在,她連忙輕拍了拍,讓他將她放下,在外人面前,如此親密不合規(guī)矩也太失禮。
顧悔不放,只是冷冷看了兩人一眼。
夏平意會,退了一步,還不忘伸手拉著李寶長一同離去。李寶長不死心的掙扎,「悔哥,這是嫂子吧?」
顧悔不喜外人打擾自己與葉綿,但是李寶長這聲嫂子卻愉悅了他,所以他難得沒有給臉色看,而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寶長雙眼閃著光亮,滿心以為顧悔這副冷冰冰的模樣,此生怕是難討媳婦,就算討著也是相對無言,真沒料到啊……
「嫂子,我——」
「你一身血污,綿綿是個姑娘家,見不得血!挂娝拷櫥诒е~綿微退了一步,嫌棄的皺起眉頭。
李寶長下意識低頭看自己,他們夜闖敵營,燒了糧草又取來首級,再趕了兩天路到云中,身上沾到的血跡早已干涸,雖說一身黑色裝束壓根看不出來,但味道確實不怎么好聞。
他瞬間明白為何顧悔明明急著見人,卻硬是在路上找了間成衣鋪子,換了一身衣物,這是怕嚇到人家嬌柔的姑娘。
李寶長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不是我說,方才在太守府,太守千金看到首級花容失色,你滿心不屑,說她不配出身于武將之門,若照你所言,嫂子豈不是更沒資格——」
「閉嘴!」顧悔斥了一聲。
看到顧悔神情轉(zhuǎn)寒,李寶長立刻識趣的改口道:「我明白,太守千金怎么能與嫂子相提并論!
「這是自然。」顧悔回得理所當(dāng)然。
李寶長雙眼瞪大,他今日實在長見識,以為顧悔是塊冰,原來是團火,只是他待人以冰或以火,端看對象是誰罷了。
李寶長在顧悔不耐煩的目光下被夏平給拉出去。
「太守千金?」葉綿困惑的聲音帶著沙啞。
顧悔抱著她的手緊了緊,「無關(guān)緊要之人!
葉綿見他這模樣也不再追問,任他將自己抱回房里。
顧悔將人放在炕上,立刻拉過被子將她包得密實,她忍不住失笑,他卻壓根不理會,手一探,覺得炕不夠暖,還要去添柴禾。
葉綿反手拉住了他,「你不會要走吧?」
「不會!顾p聲承諾,她臉上的擔(dān)憂顯而易見,他不由心生愧疚,心知當(dāng)初自己的不辭而別必然傷了她的心,就算當(dāng)時是為了她好別無選擇,但他終究有錯,「我對不起你!
她輕搖著頭,臉色因生病而顯得蒼白,「我明白你有苦衷,畢竟黃驚在你離去后不久便帶人來了桃花村。」
顧悔聞言,臉色一沉。
她握著他的手,輕聲安撫,「雖是如此,但黃鶯并未拆穿你我之事,我騙了那行人,也不知他們信了多少,但最終他們走了,桃花村也無事。」
顧悔松了口氣,他滿手血腥,并非良善之人,卻不愿無辜之人受他所累。
他低聲說道:「如今東突厥正亂,趙可立自顧不暇,我會盡快讓一切塵埃落定!
「我信你,但你功夫再好也是血肉之軀。」她低聲說道,想起在街上看他策馬而過的模樣,「你入了玄甲軍?」
「嗯。」顧悔也沒打算隱瞞,「你從何得知我入了玄甲軍?」
想起在街上與他的巧遇,葉綿難得有些不自在,「我……我看到你了!
顧悔有些意外,「何時?」
「今日稍早去醫(yī)館看大夫時,正好見你策馬經(jīng)過。」她忍不住笑了笑,「那瞬間,我竟不敢喚你!
顧悔的心猛然一緊,「我依然是我。」
「我明白!顾p聲安撫他,「是我一時想岔了,只是你明明回來給我送了不少金銀財寶,卻不愿見我一面,這些年來更無只字片語,終究令我不安!
此刻的顧悔在她面前卻像做錯事的孩子,他掏出放在衣襟里的錢袋子,拿出一對金光閃閃的金釵。
葉綿看到他急切的將金釵塞進自己手里,覺得好氣又好笑,「你給我這些,是讓我別再提及你不辭而別一事嗎?」
顧悔搖頭,只簡單的說道:「你喜歡!
因為她喜歡,所以他就給。
葉綿聞言,再大的委屈也都散了,「你這個傻子,我只擔(dān)心你把身上的銀兩都給我,獨自在外吃不飽又穿不暖。」
「我很好,入了軍營,立了戰(zhàn)功,以后可以給你過好日子!顾辉偈钱(dāng)初那個有今日沒明日的小子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襟,又拿出一個錢袋子,里頭不過就是些零散的銅錢,他一股腦的全給她,心中暗自沮喪,覺得自己來得匆忙,身上值錢的東西不多。
他果然很會投其所好。葉綿看著手中的銀子,忍不住笑著對他伸出手。顧悔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離開桃花村之后可有受傷?」
他想搖頭,但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他選擇老實點頭,「都是些小傷,早就好了!
葉綿不悅地捏了下他溫暖的大手,「金釵我收下,就當(dāng)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不過銀兩我不收,出門在外總要有銀兩傍身,別總想著把身家給我!
他巴不得將一切給她,讓她無法再分彼此,如今他已不再是一無所有的顧悔……他這才想到,他還有件事未告訴她。
不過看到她眉眼間的倦意,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沒有讓她休息來得重要,于是他拍了拍她,「你先歇會,等藥好了我再叫你!
葉綿還有許多話想說,但她身子不適,眼下確實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于是她聽話的閉上眼,安分地睡了一覺。
等她醒來時,外頭吵雜,一旁守著的顧悔一見床上有動靜,立刻靠了過來。
「吵醒你了?」他臉色陰沉。
她輕搖了下頭,想要起身,顧悔伸手扶她坐起來。
「我睡了很久嗎?」她目光疑惑地看向外頭,外頭聽來挺熱鬧的。
「不過一個時辰!诡櫥诓惶樵傅慕忉,「外頭是我?guī)孜卉娭型,被阿謹帶回來,待他們吃飽喝足就會走,你不用理會!?br />
葉謹帶回來的?
葉綿輕挑了下眉,深知顧悔的性子,要不是因為葉謹,只怕所謂的同袍早被趕跑了,看顧悔的神情應(yīng)該也不希望她出面,所以她就歇了念頭,沒打算出去招呼,就算被說失禮,為了顧悔便也認了。
「你醒得正好,這藥恰好入口!
葉綿接過藥碗,眼也不眨一口飲盡。
碗才離開,她嘴里就被塞進一顆糖,散發(fā)著一絲絲甜意,她微睜了下眼,看他專注的盯著她,一副求表揚的模樣,心下覺得有趣,「很甜!
顧悔揚了下嘴角,拿過她手中空碗,換了另一個碗!高@是粥,還有些燙,慢點吃!
「陪我一起吃!
顧悔并不餓,但是葉綿開了口、他自然乖乖聽話。
喝了藥又吃飽睡飽,葉綿的精神好了不少,看他收拾好碗筷出去,不過一會兒功夫,外頭吵雜的聲響一靜。
她心下不解,披了件衣服起身,推開窗,外頭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你怎么下床了?」顧悔推門而入,見葉綿站在窗前,連忙上前扶住她。
「我好多了!顾ь^一笑,「你的同袍走了?」
「嗯!诡櫥谳p應(yīng)了一聲,還是堅持讓她回到溫暖的炕上。
「不過是點小風(fēng)寒,瞧你緊張的!谷~綿想要跟他一起坐會兒。
顧悔恍若未聞,依然堅持將她送上炕!肝矣惺乱f!
葉綿淺淺一笑,靜靜的聽著。
顧悔直接了當(dāng)?shù)拈_口,「我找到我爹娘了!
葉綿驚訝地睜大眼,「是嗎?真是太好了,如今你也有親人了,他們待你可好?」
顧悔小時吃了太多苦,她期盼他的爹娘能真心待他好。
「極好!诡櫥诤喍痰膽(yīng)了一聲,低頭看著被他握在掌心的小手。
他與她的想法不同,他的爹娘待他雖好,但他已不在意這份親情,在他的心中,葉綿才是唯一的光。
葉綿十分好奇,「跟我多說點你爹娘的事!
「他們并非不要我,而是一時不察讓我走失,這些年來他們未曾放棄尋我!诡櫥诠怨哉f道。
葉綿聞言感到欣慰,顧悔總算是苦盡甘來,只是她有些不解,「你爹娘尋你多年,好不容易盼來重逢,怎么舍得你遠去從軍?」
顧悔側(cè)著頭,眼露不解,他從軍是為了葉綿,父母根本無法左右他,「我為何要在意他們的心思?」
他理所當(dāng)然的反問倒令葉綿啞口無言,這才明白他壓根不在意血緣這檔事。
顧悔可以不怪父母在他幼年將他遺失,但自小到大所受的苦卻是真切的影響他,對他造成傷害,他與父母之間終究無法親厚。
說穿了,在骨子里他們倆極為相似,只在意自己在意之人,至于旁人的心思,他們才不管那么多。
她抬起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在顧悔的心中,對她的一句承諾遠遠超過他與父母的親緣。
「不在意便罷。」葉綿柔聲說道:「若是你喜歡他們,就敬著他們,若不喜歡,就當(dāng)普通親人處著吧!
顧悔也是如此打算,他爹身為侯爺,但是府中糟心事不少,不然他娘也不會離開侯府多年,至于他娘家財萬貫,手下的產(chǎn)業(yè)無數(shù),一輩子不愁吃穿,有時還天真得像個孩子似的,不過他們高興就好,別將煩事心捅到他跟前來便成。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將她的手拉下,傾過身親吻了下她的唇。
他的主動令葉綿微驚。
顧悔碰到她柔軟的唇,眼底染上一抹柔軟的暖色,對上她的目光,心中有些忐忑,但面上卻不顯。
其實認回爹娘并非全然沒有好處,至少他在侯府時常看到他爹追著他娘,甚至逼得他娘退無可退,兩人最后還親上了。
他自魏玥兮口中得知,因為他的走失,讓他爹娘感情冷淡了許多年,尋回他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才有好轉(zhuǎn)。
他們夫妻之間如何,他沒太大的興趣摻和,重逢后沒幾日,他便讓爹開口保薦他入營,并趁機在秦王面前露臉,得到看重入了玄甲軍。
就算心知娘欣喜尋回他,巴不得日日夜夜盯著他,舍不得他從軍,他還是堅持入了玄甲軍。他娘哭了好幾場,只不過此生能影響他的只有葉綿的眼淚,其他人就算是親娘也無法動搖他半分。
至于他爹雖然對他也好,但明顯與娘的喜愛不同,他爹不顧娘親的哭求,順著他的意思將他送入軍中,他可以理解他爹的微妙心理。
他爹雖在意他,但更在意他娘,就像他對待葉綿一樣,他也不喜歡別人占據(jù)葉綿的關(guān)愛。
「我明日便派人來伺候你!顾恼Z氣淡淡,但依稀可以聽出在上位者的姿態(tài)。葉綿不由失笑,「果然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知道你擔(dān)心,但我一個人自在,不需要人伺候!
顧悔抿著嘴,他什么都可以由著她,只有這點不行,她一個人獨居異地,若有個萬一,他無法想像。
「來的是個九歲的小丫頭,名喚夏安。」顧悔摟著她的手緊了緊,深知如何讓她妥協(xié),「她與他的兄長夏平是我在離開桃花村后所救,兩人孤苦無依,如今隨我來到云州,兄長倒是好安排,和我一同進軍營,小丫頭卻被托給個老頭子,如今正巧送來與你做伴。」
進京認親后,顧悔才知道夏安原來是個小姑娘,夏平為了保護她才把他扮成男子,不得不說夏平雖然年紀小,但頗有幾分小聰明。
如今夏平隨他入了軍營,夏安則隨著魏少通留在京中,一老一少的日子過得極為舒心,但為了達成他的目的,他壓根不介意抹去魏少通的存在,讓葉綿動惻隱之心。
葉綿神色一陣恍惚,這兩個名字她在夢中見過!
腦中閃過一幕幕破碎片段,兩兄妹由始至終都誓死跟隨顧悔。她垂下心思涌動的眼眸,若是宿命,她倒也無須推托。
「既然如此,改明兒個我隨你去接她!顾目跉庖蝗邕^往的平靜柔順,沒有顯露心中的驚濤駭浪。
「天冷!诡櫥诓恢乃,只為達到目的而嘴角微揚,「你在家等著,我晚些再將她帶來!
「好!谷~綿也沒跟他爭執(zhí),輕應(yīng)了一聲,「時候已不早,今日你可要回營?」
「不用,明日早點回營便可!
若他只是尋常人,或許不能壞了規(guī)矩,但他身為定遠侯世子,先不論頂個世子爺?shù)拿栕銐驍z人,單提在以強者為尊的軍中,他早已讓旁人信服,不用他開口,他的同袍會主動為他的夜不歸營想個好理由。
聽到他不走,葉綿就把心頭的混亂思緒丟到一旁,好不容易重逢,她舍不得他來去匆匆,也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謂的煩惱之中。
葉綿心中明白,她是為了顧悔而來,因此當(dāng)她看到帶著夏安的魏少通,心中竟有種終于塵埃落定之感。
她不去探究,只知這些人對她或顧悔皆無惡意,她便主動開口將魏少通留下,只是沒料到得到的是拒絕,一問之下才知魏少通一心尋找失散的妻女,如今好不容易在京中尋著,余生只想伴著老妻贖前半生的罪孽。
葉綿沒有勉強將魏少通留下,而是在他離去前一日,親自下廚煮了一桌好菜替他送行。
那一夜屋里氣氛熱烈,來者除了魏少通和夏家兄妹外,還有顧悔軍中的同袍,只是眾人歡樂,卻唯獨顧悔有些不快。
他嘴上沒承認,不高興卻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不滿因為旁人到來使得自己被葉綿忽略,但看葉綿興致頗高,他也只能忍著,可目光看誰都不順眼。
偏偏在場懂得看人眼色的除了魏少通外就只有夏平和邵武華,夏平年紀小,就算他想出聲也是人微言輕,沒人理會,至于魏少通和邵武華則存心看熱鬧,壓根不可能主動帶眾人離去,早早散場。
最終夜深人靜,眾人酒足飯飽才心滿意足的離開,也是他們身為玄甲軍才得以在宵禁后拿著令牌在城中任意來去。
身為唐軍中最勇猛的成員,玄甲軍有傲氣的本錢,但何處有難就往何處去也是身為玄甲軍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