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邊走邊垂頭低眉苦苦思索,猛然撞上了前頭突然靜止的強壯厚背。
“哎喲! ”她當場眼冒金星,鼻頭劇痛得差點掉下淚來。
齊鳴鳳回過頭,神情沒有半點歉意,只是簡短問了一句:“痛嗎?”
“還好。”她捂著又酸又疼的鼻子,不敢抱怨。“倒是鳳公子,不知婢子是不是撞疼您的背了?”
他凝視著她,唇角一閃而過的笑意,宛若大漢里初降的第一滴雨,尚未落地已然蒸發消散,隨即淡然如舊!叭绻也皇悄慵抑髂傅馁F客,你還會對我如此謙卑客氣嗎?”
怎么……說得這么直接?
她有點招架不住,只得擺出最安全的淺笑,卑微到底!傍P公子,您身分高貴,談吐不凡,可婢子駑鈍,卻是有些聽不懂呢。只是鳳公子方才和我家主母不是相談甚歡嗎?既是商場上為友的相與,婢子是溫府的奴婢,聽從主母之命,自然得好好款待您!
“是老夫人的意思?那么你打算用錢還是用人來款待我?”他眼底諷笑之色畢露無遺。
秋桐小臉一紅,隨即微微變色,懲著氣低聲道:“鳳公子請自重!
“自重?不摑我一記耳光嗎?”他綻露著幽光的深邃黑眸緊緊盯著她,大手攫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直視自己,冷冷一笑。“你昨夜天不怕地不怕的愚蠢勇氣到哪里去了?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強忍住驚喘,拚命想要掙開他有力的掌握!傍P公子,請……放開我,為難一個奴婢……不好看!
“你以為當一個盡忠職守的忠奴就足夠了嗎?
你以為當溫家再度興盛起來時,你就可以身居首功,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嗎?”齊鳴鳳冷笑,殘酷地道:“不,生活不只是這樣的。
終有一天,你會被榨干、用盡,扔在墻角爛死,變成主子手中用完即丟的一枚棋子。”
秋桐被他眼底的殺氣與嘲諷深深刺傷了,緊蹙著秀眉!澳怯株P你什么事?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你憑什么三言兩語就妄想挑撥離問我們?
你究竟是何居心?”
她就覺得哪里不對勁,他昨夜如黑夜羅剎般地降臨,今日又像救命天神般出現,對老夫人和她冷言冷語,卻又提出了豐厚誘人,能令溫家起死回生的龐大利益,可現在居然對她說出這樣聽似警語卻大逆不道的話!
仗勢著他現在是溫家的救命菩薩,就可以羞辱她身為奴仆、忠心為主的小小尊嚴嗎?
“你何必惱羞成怒?我只是在點醒你!彼Φ煤貌粣阂狻!坝只蛘撸阕约涸缰懒?”
她臉色微微蒼白,不愿去正視他殘忍話語中的幾分真實。
她也不敢承認,經過昨日,老司先生的前車之鑒像鬼影般不時在她腦中冒出來,尤其今早他連辭行也無,就這樣消失在溫府里。
付出數十年的青春才干在溫府里任勞任怨,到最后卻船過水無痕,落了個了無聲息。
難道真因他人已老,能力已干枯,所以老夫人這才將他丟棄了?
“不!彼龔娨窒聝刃纳钐幍目。隕,仰頭直視著他!拔衣牪欢阍谡f什么。
還有,鳳公子既然打算與溫家做生意,又何必扮演挑撥離間的丑人角色?您是高高在上的貴客,秋桐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婢女,又何用您“苦口婆心、諄諄教誨”呢?”
齊鳴鳳望入她明亮堅毅的眸子里,心下掠過一絲欣賞,只不過理智卻依舊恥笑著她的愚忠。
“好伶俐的一張利嘴,我倒想看看,大樹將傾,猢猻四散,你這樣一位忠仆還能撐得了幾時?”
秋桐聽出了他話里有玄機,不禁一呆,著急道:“你、你打算對溫家做什么?”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同溫家做生意。”
他松開手,閑閑地道:“我喜歡富貴險中求,尤其溫家的危機正是大好時機,成,你溫家即有活路;敗,溫家就此煙消云散。你家主母也心知肚明,想要翻身,端此一役!
“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秋桐被他的話和態度搞得暈頭轉向,心浮氣躁,忍不住沖動地問。
“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我教你一個乖,世上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只有利益多寡之別。
只要于你有利,是好是歹、是友是敵都無所謂:
待你好的人,未必不會害你,你最保護的人,也不見得會珍惜你的付出!
“我不懂。”她有一絲迷惘,隨即警覺的問:
“你又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齊鳴鳳深深地凝視著她,仿佛穿透過她剔透純凈的眼瞳,到了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
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他絕不會回答之后,他才平靜地開口:“因為你愚昧的忠誠,我曾經在另外一個人身上見過!
誰?
秋桐險險沖口而問,驀然又吞咽回去,雙頰不自禁一紅。傻子,你這么在乎他的話做什么?
“我是好人或壞人,對你而言不重要!彼栈亓松畛恋媒鯗睾偷哪抗,神情轉趨強硬。
“你只要看好溫家,讓這批絲貨能準時運作出坊交付,也就算得上無愧你家主母了。”
“不勞鳳公子費心,秋桐自當省得!彼南掠行┟曰蠡靵y,下巴仍舊抬得高高的,不愿叫他看輕。“三個月后,您就等著收貨吧!
她對“漱玉坊”有信心,更對老夫人有信心,只要老夫人說行,那么三個月后月光緞和霞影紗絕對能如期出貨交付,不會有機會授他以柄的!
“你真是個笨蛋!彼曋。
秋桐先是一呆,好半天才漲紅了小臉,氣惱不已!千嘛罵人哪?
可想歸想,惱火歸惱火,她還是懲著一口氣,不敢回嘴,甚至有點不敢迎視他銳利晶亮得像可以直窺入她心底的眼神。
她怕他看出自己對他非常不爽這件事。
齊鳴鳳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莫測高深地望了她一眼,倏地轉身離去。
一見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秋桐頓時吁了長長一口氣,雙腳沒來由一軟,及時扶住一旁的欄桿才不致癱倒。
好可怕,跟他這一場對峙像是耗盡了她全身的精神氣力,渾身酸軟顫抖,比跟頭老虎扭打了一架還累。
他最好別再上門了,否則她還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命可以禁得起這樣地折騰。
回蘇抗布政司府雕梁畫棟,小橋流水,雖時值秋日,卻有數不完的曲廊靜塘風光,訴不盡的纏綿春色景致,尤其是花匠精心培植出的一大片朱紅漸層綺麗的碩大牡丹花,更顯襯出府中主人之富貴氣象。
只是此刻府中主人布政使,全然沒了平日趾高氣昂的氣勢。而是滿臉陪笑地親自斟酒。
“來來來,鳳公子,您嘗嘗下官前年自邊疆帶回的上好西域葡萄酒。此酒釀白蘭州最飽滿甜美的“寶帶紫晶”品種,經三蒸三釀,再泥封深藏于土窖之內十年方敔,色若琥珀寶石,入口醇美厚實,恰似天上瓊漿玉液。下官使盡渾身解數也只得了三小壇,尋常不輕易開封饗客,恰逢鳳公子您貴趾大駕光臨,就賞個薄面品嘗一二,您若喜歡,下官馬上將這三壇全數獻上!
齊鳴鳳神色淡然,面對布政使榮耀祖殷勤的笑臉不為所動,只是簡短地道:“榮大人不必如此客氣,齊某不嗜酒,好意心領了。”
“呃……”榮耀祖的笑容一僵,卻馬上換上另一抹熱切!笆鞘鞘,鳳公子清俊高雅,渾似天外仙人,自非吾等杜康酒槽之徒可比,是下官失禮了!
“榮大人,”齊鳴鳳微微一笑,笑容里卻沒有半點溫度!拔沂巧倘耍瑳]有榮大人這種附庸風雅的閑情,今日登門拜見只有一事相告。”
“是,是,鳳公子請說!睒s耀祖頻頻拭著一頭冷汗。
“你,東窗事發了!倍潭塘鶄字,伴隨著鯊魚般嗜血的微笑閃現齊鳴鳳眸底。
乒哩乓瑯一聲重響,榮耀祖整個人摔落在亭子里的青石磚上,臉色慘白,身抖如篩。
齊鳴鳳只是冷冷地看著滿面驚悸恐懼,形容狼狽不堪的榮耀祖。
滿園花團錦簇瞬間也蒼白了似地,僵凝停滯在空氣之中。
榮耀祖呆了片刻,登時清醒過來,跪在地上對著他瘋狂磕頭!傍P公子,求求您救下官……不,是救我,求求您救救我一命……可憐我榮家上下一百二十口人,都身系在我性命之上。
“救你?”齊鳴鳳冷哼,皮笑肉不笑。“榮大人,你是官,我是商,官字兩個口,商字只有一張嘴,我豈有本事救你?”
“不不,鳳公子您身分尊貴,只要您一句話,就可以救下我這條小人——”榮耀祖伏地哀求,發散衣亂!扒笄竽,求求您救我呀!我、我一開始真的沒存心那么做的,我只是……只是……”
“商人不懂四書五經,只懂買賣,“拿你所有,去換你沒有”,就是這么簡單!彼裘,笑意微諷!皹s大人天資聰穎,個中道理想必不用旁人多加提點才是!
沒有說得明細,榮耀祖像身處黑夜大海之中,乍然見著了一線希望之光般猛然抬頭,點頭如搗一一踉,冷汗如雨下。
“換換換!我換,您要什么,只要我所有的,我統統都可以拿來跟您買、跟您換,只要您救救我,別讓我半生經營心血付諸流水,連這條命都給賠上!鳳公子,只要您一句話——”
“榮大人果然爽快!饼R鳴鳳慢條斯理的站起身,修長的指尖輕撣了下玄黑繡金衣袍上沾惹的一絲飛絮。淡淡地道:“要瞞天過海并不難,我只要你……”
榮耀祖仰起國字大臉,恭恭敬敬專注地細細聆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