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先生離開了,所以秋桐自然得再多兼一個職務,理起賬房里那層層迭迭堆積如小山的賬本。
才一跨進賬房后頭那間雅室里,她就被里頭厚厚的灰塵給惹得打了個大大噴嚏。
“哈啾!”她差點連鼻涕都噴出來了,邊揉鼻子邊四下張望。
以往在外頭那問干凈的窗閣偏廳里支銀子的時候都沒發覺,原來一重靛青棉布簾子后頭的小雅室里,歷年來的大大小小舊帳本堆棧一地,宛如一家搖搖欲墜的舊書鋪子般懲擠。
“這樣怎么理得清帳目呢?”她捂著鼻子,有些苦惱。
還是得先動手整理干凈再說,否則她光是被灰塵嗆就嗆死,再不然一不小心給堆得高高的賬本給壓扁,那也算是“壯志未酬身先死”了。
秋桐挽袖動手打掃,先將最外頭的那幾迭賬本搬挪出來,撣灰抹塵,再提了桶清水,拿了抹布,打算待會兒掃完地后,再好好擦拭一凈。
柜子桌子底下什么都有,她手里的掃帚一掃,出來的有陳年瓜子殼、幾枚舊制銅錢!想必是曾老爺映月公年代就滾進去的,兩張揉縐的小紙團、半截磨短了的墨,還有……咦?
她白灰塵堆和細碎小雜物中拾起了一只蒙塵的金鎖片配玉葫蘆,底下喜紅的絲穗流蘇色猶未褪,卻被不知名蟲鼠啖成了個七零八落。
秋桐疑惑地翻來覆去看著這只精致玲瓏的金鎖玉葫蘆,用濕抹布擦凈那雕刻流暢喜氣的碧玉肌理。
好可愛的一只福氣小玉葫蘆鎖片,這是大戶人家打給家中寶貝兒隨身的寶物:葫蘆代表瓜揚綿延多福氣,金鎖片則是將小孩的神魂鎖在人間,不讓邪祟近身的。
玉是好玉,金是純金,光是這上頭打的如意百福結繁復巧美,更非出自尋常人之手。而且地認得那流蘇用的線乃“漱玉坊”沿襲多年的紅黛玉絲,是在萬只蠶繭中精挑而出的極品所制。
“這種東西怎么會掉在這兒呢?”她喃喃低語,百思不得其解,還是先將它揣進懷里,待有機會問問老司先生。
說不定是他要給家里孫兒的東西,不小心給遺失在這兒了。
話說回來,這屋子可真亂哪!秋桐索性坐在地上,用干抹布一一擦拭著蒙灰的賬本,等有空再歸類。
“溫家……就只剩你一個婢女嗎?”門口陡然傳來的低沉男聲令她心一顫,警戒地抬起頭。
佇立在門邊的齊鳴鳳高大英挺,豐采尊貴,面色冷淡的他目光炯炯,唇角帶著一抹長駐的諷笑。
她心臟沒來由跳得又急又快,背脊卻是陣陣發涼。
“你在這里做什么?”她防備地盯著他。
他淡然道:“來這兒除了談生意之外,還會有什么?”
秋桐一時語結。心里微微不安,總覺得他的目的豈會如此單純?可是又說不上究竟哪兒不對勁。
就算是這樣,地還是站了起來,悄悄擋住那幾迭賬本!傍P公子,這里頭窄亂不透氣。不如讓婢子帶您到外頭秀水亭坐,先暍杯茶,然后我再向老夫人稟明您來了的事!
她不著痕跡的掩飾手法看在齊鳴鳳眼里,仿似三歲小兒般拙劣可笑,他依舊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跟隨著她離開了賬房。
秋桐細碎輕巧的腳步有些僵滯,纖弱秀氣的背挺直緊繃,渾身透著緊張之情。
盡管沒有回頭,她卻敏感地察覺到身后氣勢懾人的他,那兩道專注灼熱的目光。
她不由自主地碰觸了下莫名有些酥麻的嘴唇,隨即心一驚,急急抿緊了雙唇,暗暗氣惱自己的失態。
可惡!這幾天好不容易勉強忘了的,為什么他一來,她又開始心慌意亂起來?
秋桐決定自己要離他遠一點,而且要越遠越好。
將他帶領至秀水亭后,她臉色有些僵硬地朝他屈膝。“鳳公子請稍待片刻,婢子馬上去稟告老夫人!
“你怕我!饼R鳴鳳注視著她,驀然開口。
她一震,吞了口口水!版咀勇牪欢囊馑。鳳公子,您想喝香片還是楓露茶?婢子先去幫您切!
他挑眉,“這不像你的個性!
她暗暗咬牙。這都是誰害的呀?若不是他那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強吻了她。她又何必這樣心虛閃躲,活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
秋桐假意沒聽見,只是擠出了一朵假笑,再朝他福個身!肮诱埳院,茶立時就幫您備上了。 ”
話一說完,她趕緊轉身,低著頭疾走離開。
她幾乎是逃難地沖進溫老夫人屋里,才剛要稟報,卻看見大掌柜、二掌柜如喪考妣地垂手站立在一旁,像有蟲蟻嚼背般坐立難安,怎么也不敢迎視溫老夫人陰森銳利的眸光。
她心一跳,慌忙低頭斂眉,躬身退到角落。
“當初是誰拍著胸膛用性命向我保證,一定讓“漱玉坊”年年財滾財,利滾利,還要一舉吃下蘇杭所有絲織通路?”溫老夫人直板板地端坐在大椅上,目光如電地在大掌柜,二掌柜臉上梭巡!艾F在呢?”
“回老夫人的話,實在是這幾年繭子欠收,再加上其它商家惡意削價競爭的緣!贝笳乒裼仓^皮回答,滿臉畏懼。
“是呀,老夫人。我們真是為此費盡了心神,曾想過無數個法子要打敗其余商?烧f也奇怪,就拿“吹云坊”和“半月織”這兩家最大敵手來說,他們收購桑、廣征蠶農,傾注萬金,紡出的絲,繡出的緞卻用比我們低了三成的價錢賣予南下收貨的商人們,我怎么數算,就算不出他們究竟是怎么回本的!倍乒裆袂槲翗O地開口。“他們財力雄厚,光是這點,咱們“漱玉坊”實力上便是輸了一大截。
“我們溫家當年資本何嘗不雄厚?”溫老夫人一想起來,還是恨得牙癢癢!安痪褪窍胛易詡兒已經老了,想省心,少操勞點,這才將我們溫家的老根兒交予你們二位操持,沒想到溫家生意卻就此江河日下……若不是那天老司見頂不住了,將歷來賬冊全拿給我過目,我還猶在夢中,以為只是邊疆動亂、世道艱難,只要府里勒啃點就能熬過這難關!”
“老夫人明察呀,咱們蘇杭雖美其名為魚米絲綢之鄉,看似富足如故,可國家戰事連連,百姓不安,身旁積鉆的銀子誰也不敢大方拿出手來添置新裳,就怕國家真的亂了,到時候華衣麗裳總不能當飯吃吧?”大掌柜搖頭嘆息。
“是啊,絲綢不若以往好賣也是情理之事。”
二掌柜更是眼眶泛紅。
溫老夫人瞇起雙眼,一口氣堵在胸口,吞不下卻也罵不出。
他們說得也有道理,世道不好,蠶繭欠收,生意難做也是意料中事,這一切她都知道。
只是要地如何眼睜睜看著溫家就此敗了,尤其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線曙光之后?
“現在我不與你們算舊帳,就只問你們一句——”溫老夫人強抑著怒氣,冷冷地問:“為什么三個月內趕不出八千匹月光緞和五百匹霞影紗?”
大掌柜和二掌柜相覦一眼,暗暗叫苦。
“回老夫人的話,”大掌柜吞吞吐吐的開口,“繭子不夠,人手不足,銀子欠缺……依小的估算,以現有的人力、機具和原料,要在三個月內紡出一千匹月光緞已是困難了,更何況這么大筆的訂單,真是看得見卻咽不下,這、這……小的也很是苦惱!”
“現有周轉銀兩通剩多少?”溫老夫人心一緊,卻是沉著問道。
“坊里周轉銀兩約莫有兩千兩銀子,可扣除了今年要上繳的絲稅七百兩,還有該付給桑農、眾相與的貨款近八百兩,余下就只剩五、六百兩了。 ”
溫老夫人越聽臉色越難看,面上看不出,干癟老手卻是餡緊了端著的參茶杯。
“秋桐!”
“婢子在!鼻锿┰诮锹湔牭眯捏@膽跳,焦慮不已,聞言,急急一個箭步向前。
“你今兒去過賬房了,咱們府里的現銀還有多少?”
秋桐咬了皎下唇,有些慶幸自個兒在打掃賬房前,先粗略翻過了本月的賬本,可是里頭剩余的數目卻也讓人一顆心不斷往下沉!盎乩戏蛉,通共余三百二十五兩七錢銀子!
“這么少?”溫老夫人也傻眼了。
眼見老夫人如遭電極般氣色灰敗,秋桐心微微一揪,趕緊補充道:“您老人家先別擔心,我瞅著杭州小端園那兒的田租也該收了,還有蘇州城曉豐胡同放出去的那兩處宅子,今年的租金也還沒討,再加上鳳公子給咱們的兩成訂洋,這合計下來至少還有三千兩銀子!
溫老夫人面色還是很凝重,“三千兩銀子能辦得了什么事?”
“老夫人,咱們自家繭子雖欠收,但若是用這三千兩先向其它蠶農買繭子,再到鄉下多雇些紡娘來。經驗不足不要緊,重要是便宜些,多點人手做粗淺活兒,要是精細的功夫再讓咱們坊里的紡娘多費點心去做!鼻锿┧季w靈活,一一盤算。
溫老夫人兩眼發光,難掩一絲驚奇地盯著她,沉聲疾問:“你說得輕巧,可染坊那兒的相與怎生應付?他們向來先收銀再染絲,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銀子,你打算怎么個處置?”
秋桐略一思索,微帶遲疑地直言,“就允他們事成之后多給兩成利吧?以利誘之,先穩住他們再說。何況殺頭的生意有人干,賠錢的生意沒人做,若是他們還不肯,就讓他們知道咱們拿下了“麒麟”一紙巨額合同,以“麒麟”之名借力使力,還怕染坊的相與不搶著和咱們做生意嗎?”
“好!”溫老夫人止不住心中興奮之情,一拍椅子扶手!昂脴拥,沒想到你一名小小婢女卻有幾分商人頭腦,就照你說的辦。還有,“麒麟”這樁買賣就交由你全權負責,鳳公子那兒也由你出面交涉再向我稟報!
“我?”秋桐方才的意氣風發登時被嚇光了,呆呆地望著溫老夫人!翱伞汕锿┎贿^是名婢女,怎能擔此重任?”
還有,她躲鳳公子都來不及了,哪能羊入虎口,自個兒上門去送死?
大掌柜和二掌柜眼見一名小小丫賓竟然比他們還要出風頭,受重用,不禁怒火中燒起來,嫉妒攻心。
“不成。±戏蛉。怎么說咱們溫府歷代商號管事是有鐵規矩的,怎么能讓一名小婢女擔負這么大的責任?再說了,要是其它商家知道這么大筆的買賣竟然交到一個婢女手上,定然恥笑咱們溫府沒能人了,還有眾相與要知道了,能安心跟咱們做生意嗎?”大掌柜說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齒。
“沒錯,甭說我和大掌柜的顏面無光,就是底下的諸班頭們準服氣被一個婢女管轄?我看老夫人您還是思慮再三,先不必急著下決定吧!”
二掌柜面上裝作恭敬的樣子,卻是狠狠白了秋桐一眼。
秋桐怎么會嗅不出兩位掌柜滿心的怨憤和周身濃濃散發出的煙硝味?
她的心也有點發慌,向溫老夫人行了個禮,面色更加謙卑。“老夫人,二位掌柜說得一點也沒錯,秋桐只是隨口說說,胡亂出了個主意,當不得真的!
“我說你行就行!睖乩戏蛉四樕怀,目光如炬。“怎么?你們三個還當不當我是主子?
想違抗我的命令嗎?”
三人登時閉上嘴巴,不敢再言。
“秋桐,從今天起你就是府里的管家,賬房和這筆買賣也歸由你管,我要試試你的能耐……”溫老夫人環顧三人,意有所指地道:“若是于溫家有用的,我定不虧待;可要是光吃糧不做事的,我也絕不心慈手軟!”
大掌柜和二掌柜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心驚地偷偷對看了一眼,眼底憤恨嫉妒不平的怒火卻不熄反熾。
哪里跑來的小賤婢,竟然敢扯他們后腿!
秋桐沒有注意到他們憤怒的眼神,卻是滿心說不出的苦。
真是多嘴,這下可好了吧?盡將麻煩往自個兒身上攬,她難道還嫌手頭上的活兒還不夠多、不夠累嗎?
可話說回來富足傳承下去,要是拚著扳勝了這一局,能讓“漱玉坊”起死回生,讓溫家繼續富足穿傳承下去,那么也算是稍稍報答了老夫人的恩情啊!
思及秀水亭里的那個男人了起來,她的心又是一陣胡亂上下蹦跳,鬧得她又開始痛了起來。
“啊,老夫人,婢子忘了跟您稟報,鳳公子此刻正在秀水亭等您呢!”她忽然想起,急忙對老夫人道。
真糟糕,一陣兵荒馬亂的,她都忘了這事了。
不知道那個兇巴巴又陰暗不定的家伙會不會又逮著機會,說那些不冷不熱卻句句刺心的胡話?
一想到接下來三個月不可避免將和他有所接觸,秋桐的心就一陣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