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的性子外柔內剛,既然主子命令下來的事,無論如何,她還是會咬牙一肩挑起,務求做到最好。
所以打從晉升管家后,她除了要忙府里的事,還得忙著出門奔走雇人購繭,并拋頭露面去催租要帳,甚至得硬著膽子和眾相與交辦,討價還價。
這天早上秋風卷起,昨兒忙到曙光乍現卻還在看帳的她,幾乎連眼都沒合上半刻,立時又梳洗換衣,背著包袱,到灶上包了幾顆熱呼呼的饅頭當隨身干糧,裝了一囊袋清水,就這樣走出了溫府。
“哈瞅!”她攏緊了身上的舊披風,沒想到今兒天變得這么涼。
她甩了甩異樣沉重的頭,覺得喉嚨微微疼痛,有些鼻塞不快……莫不是一宿沒睡,腦袋發昏了吧?
秋桐下意識將包袱褪下來抱在懷里,汲取著包袱里熱熱饅頭所滲透出的絲絲暖意。
“秋桐姑娘,你身子不舒服嗎?”老季伯佝樓著背掃大門前的落葉,忍不住關心問道。
“喔,沒什么!彼龑霞静倘灰恍,趕緊把包袱背回背上。
“秋桐姑娘,我看你這陣子忙得不得了,飯也沒好生吃,臉都清減了一圈了!崩霞静畡竦溃
“事要做,身子也該顧著,就算年輕力壯也禁不起運熬燈油似的奔波煎熬呀!
“我會好好照顧身子的,您老就別擔心了!
她回以微笑!皩α耍裉煳业洁l下去購蠶繭和雇紡娘,路程遠,恐怕得兩三天才能回,這幾日就得勞煩您老人家多擔待些了!
本來雇紡娘這差事讓坊里任何一名班頭去就行,找蠶農買繭子更是二掌柜職分當辦之事,但大掌柜、二掌柜懷恨在心,索性哈事都不管,只說了一句“秋桐姑娘本事大,沒什么難得倒你的吧?”的風涼話,就把事情撇在一旁。
三個月時間緊迫,該做的事又那么多,她也沒心思再和他們計較爭論,只好自己硬著頭皮上了。
先雇回紡娘,再和相與們打擂臺……她嘆了一口氣,心知艱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我懂我懂,你放心,府里有我呢!崩霞静ФHf囑!澳阋粋姑娘家路上得小心,寧可白天多趕些路,晚上早點到地頭歇著,也別走夜路……現下世道不好,若遇上了盜匪賊人可就糟了!
她點點頭,“我會當心的。”
“還有……”老季伯欲言又止,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霸蹅兩頌榕停m說是該一心為主子賣命,可不管怎么樣,你還年輕,你這條命也是爹娘給的,若是自己不能好好珍惜自己,還有誰能珍惜你呢?”
她微微一怔,有些迷惘!凹静
“沒事,你就當我老人家嘴碎,別當一回事聽!崩霞静當[了擺手,“你去吧,記著早去早回呀。”
“我知道!钡販\淺一笑,對老人家揮了揮手道別。秋桐沒出過遠門,卻為了要省錢,決意車也不雇,打算用走的走到鄉下去,所以迫不及待便邁開步子往出城方向走去。
她取了一顆饅頭在手上邊走邊啃著,途中經過了熱鬧的早晨市集。
各種香噴噴的味道和著熱氣飄散在空中,有糖炒栗子、豆腐腦兒、油炸果、芝麻燒餅和酥炒面茶等等,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羨慕地看著蹲坐在板凳上正唏哩呼嚕大啖早飯的販夫走卒們。
除開大街上擺的攤子不提,許許多多衣著光鮮的人們也談笑著魚貫走進茶樓、酒肆、飯館里頭享用早飯。
秋桐食不知味地嚼吃著手里漸漸冷了的饅頭,單純的面香被五花八門的香味蓋了過去,一股無關饑餓的渴望驀然自腹中升起。
她從來沒有吃過府外的東西,不管是山珍海味,抑或是平凡美味小吃,連想都想不出那些食物究竟是什么樣的滋味。
溫府里, 日日月月如沙漏流逝無聲,早些年富裕鼎盛的時候,婢女們能吃的還是只有粗米飯和兩樣青菜,這幾年就更別提了,奴仆們一一離開,財務依舊吃緊,她不知不覺被迫掌家之后,更是錙銖必較,新鮮的菜蔬瓜果和魚肉都備給老夫人吃,她吃的還是粗米飯,連青菜也減少到只剩一樣。
有時候睡到半夜,她作夢會夢見好吃的食物,卻往往在清醒之后內疚羞愧不已:連口腹貪求之欲都管不住,她算什么好奴婢?
她一直努力壓抑著自己的喜怒與哀樂,渴望與夢想,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她也有天真傻氣的想望。
其實在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卑微的小小夢想,說出來很是可憐,卻是她盼了好多年也不敢奢求到的!
她想吃一串冰糖葫蘆,不,就算是只吃一顆也好。
那嬌艷欲滴小巧飽滿的青梅或山植果,裹上一層晶瑩剔透的厚厚冰糖,在咬下的那一剎那,酸酸甜甜脆口多汁齊涌上喉間……她光只是想象,每每唾液便瘋狂分泌充滿了唇齒口腔內,連雙頰也泛酸了起來。
她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老司先生曾帶孫子進溫府里,那小男孩手里抓著的就是一支冰糖葫蘆,喀啦喀啦地咬著,害她看得目不轉睛,多想要沖動地從他手上搶過來。
她忍得好辛苦好辛苦,但事后卻很自傲,她還是守住了做丫頭的本分,半點也沒蝓矩。
后來長大了,更加認清自己的奴仆之身,只有盡心盡力伺候主子的份,沒有貪歡享樂的權利。
只是她還是常常夢見冰糖葫蘆……但后來越想就越害怕,或許有一天地真的買了一串咬下去,卻發現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盼望的那么酸甜美昧可口,怎么辦?
夢想一日一幻滅,打擊只有更大。
“唉。”她嘆了一口氣,開始確定自己真是一夜沒睡出現幻覺了。
不是早就告訴自己不能貪想什么嗎?結果現在卻站在大街上發呆,她對得起老夫人的托付嗎?
搖了搖頭,她抑不住咳嗽了兩聲,攏緊披風,邁開步子就要往前走。
就在這時,前頭好死不死飄來了一聲——“冰——糖葫蘆曖!”
秋桐睜大了雙眼,雙腳像是著了魔般自動往聲音來處走了過去。
穿越人群,一眼就先瞧見了那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掃帚”——是掃帚嗎?上頭宛若花火奔射地插滿了串串鮮艷滾圓的冰糖葫蘆!
她的雙眼簡直沒法從那一串串紅寶石般的果子上頭轉移,可就在此時,她眼角余光意外瞥見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耶?
她的目光離開了冰糖葫廬,轉而怔怔地望著那身著黑綢長袍、琥珀圍帶,英俊深沉的齊鳴鳳。
他淡漠的臉龐籠罩著一抹淺淺的憂傷,神情難掩一絲落寞、渴望又憤怒的復雜光芒,緊緊地盯著那些冰糖葫蘆。
他臉上那一抹神情幾乎令她心碎。
秋桐的胸口緊緊揪成一團,呼吸細碎低促,胃更像有千斤石磨般,不斷被壓得往下沉去。
為什么他會有如此盼望又憂傷、畏怯的眼神?
她不懂,可是眼眶卻莫名地泛紅潮濕了起來。
他是不是跟她一樣,也出自某種原因深深渴望著這串平凡卻又珍貴的冰糖葫蘆,卻顧忌著旁人的眼光,怎么也買不下手?
下一瞬間,她沒發覺自己已經走近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毅然決然掏出少得可憐的挨纏,買下一串。
然后她想也不想地將那一串“珍貴”的冰糖葫蘆遞到他面前,“給你吃!
齊鳴鳳微微一震,憂郁的目光陡然精明銳利起來,如遇蛇蝎般瞪著那串遞到眼前的冰糖葫蘆,猛然后退一步。
秋桐一怔!按竽懀垢颐胺肝壹夜!”
甫趕將上來的大武一聲暴喝,誤以為她是殺手,背后天狂刀倏然拔鞘而出。
秋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脖子已是一陣寒意襲來,可下一瞬間,兩根修長手指穩穩捏住了那只差三寸就切入她肌膚的刀鋒。
手中的冰糖葫蘆掉落,她待看清楚之后才曉得要驚喘。
剛剛……剛剛她差點就人頭落地,胡里胡涂死了還不知道為什么一可究竟……“為什么?”她幾乎擠不出聲音,頭微微發昏。
該不會真是為了一串冰糖葫蘆,就白白賠上了她的一條小命吧?
齊鳴鳳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瞥了大武一眼。
“大武,你造次了!
秋桐余悸未消地望著那個半截鐵塔般的兇悍男人一縮,像消了氣的牛皮球般,默默無言地退下。
“你沒事吧?”齊鳴鳳低頭注視著她。
她吞咽了好幾下,聲調終于才恢復平靜。
“沒事,謝鳳公子關心!
果然鎮山太歲身旁就有個巡海夜叉,他們一主一仆不但氣勢嚇人,就連莫名其妙就沖著人一陣兇巴巴發威勁,簡直如出一轍。
早知道她就別多事,買什么冰糖葫蘆行善……她心疼地低垂視線,看著那串落在地上沾滾得臟兮兮的冰糖葫蘆。
自己都不舍得買的、夢寐以求的香甜滋味,卻連舔也沒舔一口就給活生生糟蹋掉了。
“你剛剛究竟在做什么?”齊鳴鳳目光緊緊鎖著她,努力不去看地上那串臟了的冰糖葫蘆。
“我不是說了嗎?”秋桐嘆了一口氣,還是出自節儉天性,蹲下身拾起那一串嬌艷果子。
不知用清水沖一沖還能不能吃?
起身的時候,她眼前一陣發黑,足足用掉了兩個喘息的辰光才恢復過來,緩緩直起腰來。
“我不喜歡冰糖葫蘆!彼麧饷忌钌畲蚪Y,面色更形冷漠。
“不喜歡就不喜歡啊!彼緡仯屑毑亮瞬辽项^黏牢不去的灰塵,又是難忍一陣心疼。
“再不喜歡,也犯不著糟蹋食物,還險些抹了我腦袋泄憤去呀!”
他盯著她,驀然失笑。
她猛然抬頭,驚奇地望著他。笑了?他笑了?
單純愉悅的笑意柔和了他臉上嚴肅冷漠的線條,爽朗的笑聲令她心頭不禁一陣小鹿亂撞,她的雙頰一陣發燙。
他的笑聲有種神奇的感染力,宛如春風吹暖了那片長年冰凍的大地,寒霜消融,百花怒放生機盎然了起來。
她沒發覺自己嘴角也跟著上揚,傻傻笑了。
他的笑臉真好看。
……嚇?她瘋了不成?
秋桐總算及時懸崖勒馬,拉住放肆浪漫過了頭的心,俏臉繃緊起來,抱著包袱又大大后退了一步。
這大白天的有鬼嗎?要不,她怎么會誤以為他可憐,活像個需要人好好關懷疼惜的小男孩?
因為步伐退得太急,一陣強烈暈眩陡然襲來,秋桐眼前微微發黑,好不容易穩住腳步。
“我、我要走了!彼钗豢跉,慌亂地繞過他就要走。
倏然,她的手臂被緊緊握住了。
“你要干嘛?”她神情滿是戒備地望著他,試圖不著痕跡掙脫他的掌握。齊鳴鳳皺著眉頭,另外一只大手飛快貼上了她的額頭。
“鳳公子,男女授受不親,你、你……”
秋桐想要閃躲,可是他的手鋼鐵般牢固緊簸著,她連動也動彈不得。
他粗糙冰涼的厚實掌心霸道卻又溫柔地牢牢貼著她額際,秋桐心兒猛地一震,背脊不禁掠過一波戰栗感,羞窘地想逃開他手心的掌控,卻又昏昏沉沉難以自己地閉上雙眼,享受著那舒適幽涼的碰觸。
“你發燒了。”齊鳴鳳緊緊盯著她泛紅卻滾燙得異常的雙頰,眉頭兇惡地糾結了起來。
“我沒發燒。”她斷然否認,可頭卻越來越重,拚命想睜開沉重的眼皮!拔也豢赡軙 荒懿
話聲未落,她已然昏厥在他的臂彎里。
“該死!”他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暈倒,胸口頓時像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罢l允許你昏倒在我懷里了……喂?喂?”
“主子?”遠遠立在后頭的大武眼見不對,冒著被訓斥的危險一個箭步向前!耙灰冶乘结t館去?”
“不用了。”一想到懷里柔軟的小人兒伏在大武厚背上的景象,齊鳴鳳不知怎的一陣心頭火起,略顯焦躁地搖了搖頭。“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先去辦我交代的事吧!
“是!别埵侨绱耍笪溥是有些困惑不解地看著,主子打橫抱起那小姑娘的動作竟出奇溫柔。
印象中,從沒見主子對哪個女人這般禮遇過呀。
因為驚異,所以大武在臨去前還是忍不住憂心仲仲地回頭瞄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