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一聲,目擊人墜入河里的瞬間,冰寒凍骨的河水刺入的彷佛是他的心。
毫不細想,抽出腰間的九節鞭,精準地卷住墜落者的腰,帶著一把蠻力硬是將人給拉上河面。
“公孫!”他喊著,手中的九節鞭幾乎沒入掌心,他卻沒有松手的打算。
公孫令疲憊地閉上眼,感覺身體一點一滴地往上,直到聲音愈來愈近時,才徐徐張開眼,動手扯著身上的九節鞭。
“公孫,不要!”他心急喊道。
公孫令朝他笑了笑。“不要什么?”
“住手!”闌示廷怒不可遏地吼著,將九節鞭的另一頭遞給身旁侍衛,高大身形朝船身傾前,企圖握住她的手。
“你在執著什么,闌示廷?我這枚棋子,也該功成身退了吧!惫珜O令笑意不減,在他碰觸之前,拉開九節鞭,身子隨即往下墜。
“公孫令!”他聲嘶力竭地吼著。
“永別了!
闌示廷目眥欲裂,聽著她帶笑的告別,笑聲那般絕情,芙蓉面貌的笑意卻是道不盡的解脫和譏諷。
“別想!熙兒,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準走!”
他躍過船舷,穿進河面時,那刺骨的寒意和河底的暗流幾乎瞬間卷走他的意識。
但,他依舊張著眼,在黑暗的河底與暗流較勁著,直到他失去意識,他還在尋找,他不愿閉上眼……
“熙兒!”
他張大眼,驚喊出聲的同時已挺身坐起,但同一瞬間,身上爆開無以名狀的痛,彷似墜入河底,被暗流狠狠絞過的痛。
“公子,你醒了!
一把悅耳爽朗的嗓音灌進耳里,教他朝聲音來源望去,好看的唇微顫著,大半晌才啞著聲喊,“熙兒……”
鐘世珍呆了下,大大的杏眼眨了眨。“呃……公子,你認錯人了!
“……認錯人?”他自喃著。
他認錯了?不,這是熙兒的聲音!熙兒的嗓音像個少年,雌雄難辨,但也正因為嗓音特殊,他更不可能錯認。
“因為……我不叫熙兒!辩娛勒鋵ι纤麪N亮的眸,趕緊調開眼光。
哇,她的心多跳了兩下耶,實在是這個男人長得太禍水了!
男人為什么可以長得這么妖孽?尤其他一頭檀發披肩,竟然沒有半點娘味,那濃眉飛揚,一雙黑眸如星,身材陽剛卻不壯碩,俊美卻不瘦弱,一整個就是男人中的男人,完全符合她的喜好!
咳,他應該沒有發現她一直偷偷用余光瞄他吧,她……努力收斂了。
“熙兒……”他喃喃念著。
明明是熙兒的聲音,他不可能錯認的。
“公子,我—— ”
“爹爹,開門呀,我手上還端著茶呢!
闌示廷聞言,狠狠地頓住。
爹爹?他真是個男人,還是個孩子的爹?
不對,他的熙兒,是個女人……他不是他的熙兒!
“天衡,爹爹這不就來了嘛,來,茶先給爹爹!辩娛勒溟_了門,一把接過他手中的茶水,另一只手則牽著他柔軟的小手!扒魄疲蹅兗业奶旌忾L大了,是個小幫手了!
“爹爹,我都三歲了。”
“還要兩天才滿。”鐘世珍搖了搖頭,再抬眼時,直覺得男人剛才還閃閃發亮的黑眸瞬間黯淡了,晦暗如一片死海,教她疑惑地皺起眉。
這位公子變臉的速度會不會太快了?難道因為知道自己認錯人,就教他這般沮喪?
瞧他垂著眼,濃密長睫讓她看得出神,不禁想一個男人怎能長得這般好看,而且……她好像在哪見過他,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鐘天衡小小圓圓的身子緩緩地挪到她面前,瞧她壓根沒察覺,小小身子干脆往她的雙腳一撲。
這一撲,把她給撲回神了,趕忙抽回視線,有些尷尬地輕咳兩聲,暖聲安撫著!斑@位公子,喝點姜茶吧,雖說這房里有火盆,可還是凍得緊,尤其公子先前還泡在河里,喝點姜茶可防風邪。”
瞧她,扮的可是男人,可這雙眼卻老往人家身上飄,要是被人家誤會了可怎么好?很難解釋的。
闌示廷充耳不聞,逕自沉浸在回憶里,但卻怎么也想不起他深愛的女人的笑臉,印在他腦海里的是她落河前,那抹譏誚又解脫般的笑……他再也想不起她的笑臉,只記得她藏在笑容里的恨與怨。
三年多了,卻真實得猶如昨日。
鐘世珍瞧他不搭理人,而褲子又快要被兒子給扯爛,她干脆先把兒子抱到臨窗的榻上坐下,回頭倒著姜茶,遞了杯給兒子,又拿了杯走到床前。
“公子,不管怎樣,先喝點姜茶袪寒較重要。”鐘世珍輕柔地說著。
二月的天候,雪是已經停了,但浸在河里可是刺骨凍心的,不趕緊袪寒,不染風邪才怪。
只見他緩緩抬眼,那雙無光的眸,彷佛喪失一切生機,教鐘世珍心頭顫了兩下,扯了扯唇,笑道:“不論天大的事,總得先喝口姜茶再說,公子說出來,咱們再商議該怎么著,對不!
她想,他應該是在找人,找的是他口中叫的熙兒,可是她在河邊瞧見的只有他,要是他真有同行人一起掉進河里,這種天候底下,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鐘世珍直盯著他,直到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她愣了下才意會這動作是要她把茶遞上,她趕忙將茶遞了過去。
嗯……她跟幾個漁家把他給拖上小船時,漁家們一看他的裝束直說他肯定是京城里的貴族子弟,她想這應該是真的,光看他剛才伸手的動作,感覺就是很習慣他人的侍候。
她是無所謂啦,反正就舉手之勞,況且人家也許正失了親人,心里正難受,這么點小事,她壓根不會放在心上。
等他喝完,再次將茶杯遞出時,她已經很自然地收下!耙灰賮硪稽c?”
“不用!
“那……”是不是該聊點事了?她巴望著,他卻只是垂睫不語,最終她沉不住氣地問:“公子是發生什么事了,怎么會掉進河里?”
她想,這種天氣不會有人在河里游水,況且她聽那些漁家說了,這條浴佛河底下暗礁不少,雖然河面風平浪靜,但河底暗流湍急,可說最佳的埋尸處呀,不少要謀財害命的,只要把人往船下一推,能浮上的可是少之又少。
算起來,這位公子和她一樣福大命大,同樣可以在落河后被救起,幸好她瞧見了他……不,不算是被她瞧見,是被他界無形指引的。
唉,說來她也挺可憐的,這雙能觀陰陽的眼,哪怕換了軀殼,能力依舊未變。想當初她初來乍到,一張眼就給身邊的飄姊嚇得差點又拋下軀殼走人。
不能怪她!實在是那位飄姊靠太近,又哭得太可怕,就算她早已看慣,但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偎在她身邊哭呀。
是誰都會嚇到的,好嗎!
不過,說來也奇,就在幾個月后她產下天衡之后,不知怎地,那位飄姊就自動自發地退避。一開始她并不以為意,但后來她發現與天衡有關,因為只要她抱著天衡,別說是那飄姊,就連其他飄哥飄弟都會退避三舍。
也正因為如此,每每她前來雒陽城采買時,她都會將天衡帶在身邊。
不能怪她孬,實在是她長得太過牲畜無害,才會教這些各方無形老貼著她,最后只能逼著她把兒子端出來當伏魔寶物了。
忖著,她突地發現屋里靜了好久,抬眼望去,那位公子早已躺下就連雙眼都閉上了。
呃……也對,大夫說了,他身上有傷,初醒嘛,肯定不舒服,想躺下是很正常的,是說他不舒服到連回答她的問題都做不到嗎?
“爹爹,他是啞巴?”鐘天衡抱著茶杯蹭到她腳邊。
“天衡,不準無禮,這位叔叔是受傷了不舒服才不想說話。”鐘世珍蹲下身,偷偷捂住他的嘴,很怕一個不小心兒子又吐出什么傷人的話,偷覷了床上的人一眼,瞧他像是已入睡又或者沒擱在心上,才教她松了口氣。
唉,她有時都會忍不住想這兒子到底像誰,但想這有什么用,孩子又不是她的,是這軀殼的,她初來乍到就預備當媽了。
初知自己有孕,感覺就跟被雷劈到沒兩樣,她一整個震驚到說不出話,慶幸的是救了她的知瑤愿意收留她,還給她一份工作。
最重要的是在這女子難以拋頭露面的年代里,她可以扮男裝在外頭走動,見過她扮男裝的姊妹們,個個贊不絕口,直夸她俊俏,身形走姿和氣勢壓根看不出是姑娘家,突然間,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但不管怎樣,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因為她還有個兒子要養!
“爹爹,他的年紀看起來比較大,怎么會是叫他叔叔?”
鐘世珍嘆了口氣。因為她的實際年齡絕對比他大,但太難解釋了,直接跳過,轉移話題!疤旌猓愎怨缘卮谶@兒,爹爹去跟小二哥吩咐晚膳。”
“爹爹,客棧的膳食沒有爹爹弄的好吃。”鐘天衡人小鬼大,煞有其事地嘆了口氣,像是已經無法隱忍客棧的伙食。
鐘世珍抿緊笑意。“好吧,要是有法子,爹爹再跟掌柜的商量一下,借個灶替你弄些愛吃的。”
“就知道爹爹最疼天衡了。”鐘天衡撒嬌地直往她臉上蹭著。
“撒嬌鬼!彼炖锪R,心里可樂著。
有了孩子之后,她才發現……有孩子真好。
“互市的做法不錯,不過就怕牙人從中牟取暴利而無人坐管!
“那你有何高見?”
“我倒覺得……與其讓牙人從中哄抬,倒不如讓商家自行跟農家訂契約買賣!
闌示廷唇角微掀,藏著鄙視的笑意,啟口的嗓音卻是溫厚有禮。“如此一來,賦稅又該怎么算?互市可以抽牙稅,更可以將各式商貨推廣到各城鎮,甚或是鄰國,而農家比照人口和田地范圍征稅……這可是當初你跟皇上進言的!
“……但我現在有更好的想法了,如今天下太平,守城將士可以擇地屯墾,待邊境有需要再前往,所以這丁口稅就可以廢除,再者要以田地范圍賦稅,倒不如以每年的收成做為賦稅標準,可以以農作或者更算為錢糧,再者要是由商家與農家訂契,賦稅則由商家支出。”
“這豈不是要從商家身上剝兩層皮?”他原是驚詫他前頭的稅改方式,可聽到后頭無法認同。
“當然不是,這訂契是依照兩方認為可行的價格進行,商家利字當頭,會不知道這稅給得值不值嗎?這般做法,除了避免農作被哄抬,農家為了得到好價錢,也會更加用心耕作或改良農作,再者也可以避免遇到澇旱時,卻還得上繳賦稅的窘境!
他直盯著公孫令的側臉,濃眉微攢地問:“可是并非每一處的農作皆能豐收,如此做法,對于地僻田瘠之處,根本不可能有商家前往訂契,豈不是不公平?”
他皺眉,是因為這人壓根不像他以往識得的公孫。重賦苛稅是公孫接掌首輔之后,首推之政策,惹得民怨四起,而皇兄竟是樂觀其成。
“應該這么說吧,雒陽城東邊的寬林縣、孔德鎮和東南的綴林縣和洛德鎮等地都是大糧倉,那是因為浴佛河在寬林縣轉了個向往南,沖出大片腹地,成了道地的魚米之鄉,但東北邊上的連山鎮因為傍著燕嶺,又是浴佛河轉向前水流最兇猛之地,造成連山鎮雖有沃土卻難以成田,示廷認為咱們該怎么做?”
“公孫有何高見?”
“咱們在浴佛河入隘口前挖出分支,建座攔水堰吧!
“……攔水堰?”
“像一座大型水門,用來調節河水,如此一來就不怕浴佛河老是泛濫,二則一旦遇旱時,開閘門就可以引水灌田,豈不是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