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聽得一愣一愣,看著公孫令轉過臉來,那雙總是清冷的眸此刻熠熠發亮,躍躍欲試,像是夜空最燦爛的星子,撞進他毫無防備的心版上,烙下了痕跡,教他激動地緊握著他的手,熱切低喊,“公孫、公孫……”
公孫令之所以能夠以年少之姿成為群輔之首,并非因為他是開朝世族之后,而是因為他聰穎而睿智。以往他總是用在旁門左道上,隨侍在皇兄左右,如今竟愿意提點他。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當初他又何必……
“公子,你先起來喝藥吧!
那相似且獨具特色的清朗聲嗓,教他緩緩張眼,額面上有個清涼觸感,教他不禁微瞇起眼。
“公子,你渾身發燙,我扶你起來喝藥。”鐘世珍把湯藥擱在花架上,想將他扶起,才發現他身形瘦歸瘦,但畢竟是男人,想扶坐起來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
費了大半氣力,氣喘吁吁地扶著他倚在床柱邊上,連歇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她趕忙將藥碗端起,仔細吹得微溫才喂他。
“公子,趕緊喝下吧,你這身上的熱度太高了,都怪我沒注意才會變成這樣。”鐘世珍對于自己的粗心大意氣極了,這種天候掉進河里,哪可能不染風寒,都怪她太大意。
闌示廷沒有抗拒,一口一口地喝下她喂的藥。
“你再歇會,我就守在這兒,要是你的燒還是沒退,我會趕緊再熬一帖藥的,你別擔心!彼鲋上,還未將他安置好,人竟被圈進他發燙的懷里。“公子,你……”
“你還會擔心我嗎,公孫……”他啞聲喃問。
鐘世珍無奈嘆口氣。人嘛,生病的時候最是脆弱,尤其已經病到意識不清的時候,真的不需要計較。
“當然,我當然會擔心你,你好好睡一覺,也許睡醒了,病就好了!编,從他的口中吐出第二個人名了,雖說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但是她不介意哄個病人,反正她又不會少一塊肉。
“公孫……你才是我的病灶,你不在我的身邊,我才發現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帶著抑郁的低喃傾訴,教鐘世珍黑白分明的大眼不禁轉了圈。
哇,會不會太肉麻了點?原來公孫是他喜歡的對象,那之前他喊的熙兒咧?呃……想了下,她忍不住嘆氣了。男人嘛,長得好看又有家世的話,在這年代,也許家里早已經妻妾成群了,他才喊過兩個,算客氣了。
只是,忍不住在心底小小嫌棄了他一下,虧他是她的天菜,但卻很不懂得潔身自愛呀。
還好,她有自信扮一輩子的男人,更有個家容許她當個假男人,她壓根不需要在這個世界找個男人隨便湊合,同樣可以活得精采。
想來,老天是疼她的,感恩。
半夢半醒之間,總覺得身體被搖晃著,甚至是被踢踏著,然后——
“鐘天衡,你這是在做什么?爹爹不是跟你說過,這位叔叔發燒,正難過得緊,你怎么可以爬上床踢叔叔?”
闌示廷微攢起眉,聽著某人刻意壓低的聲音,混沌的腦袋費了點功夫才動了起來,想起自己的處境。
“我才不管,他怎么可以抱著爹爹?”
“呃……不是抱著爹爹,是爹爹不小心跟著睡著了,因為爹爹—— ”像是想起什么,鐘世珍趕忙回身探向他的額頭,確定他的溫度降了,這才松了口氣。
天啊,她真的太不會照顧人了,要是他的熱度不降,燒到現在大概也燒壞了腦袋,她有這么困嗎?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睡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里,這事要是讓知瑤知道了……
“天衡寶貝。”鐘世珍從闌示廷的懷里掙脫,抱著寶貝兒子下床,笑得一臉諂媚。
“我要跟姨娘說。”鐘天衡也笑著,卻是笑得又壞又惡劣。
鐘世珍瞪著他。這小家伙到底像誰?才三歲耶,到底是誰教他要脅人的?瞧瞧,那帶著邪氣的眉眼……才三歲耶!這小家伙要是不好好矯正,往后不知道會不會變成什么混世大魔王。
“盡管說去,往后你就跟著姨娘就好!辩娛勒浒涯樢话,不再低聲下氣。
鐘天衡圓滾滾、黑墨墨的大眼直瞅著她,可憐兮兮地垂下小臉。“爹爹不愛我了,爹爹不要我了……讓我一個人睡在榻上,好冷……”
鐘世珍被他那濃厚鼻音給動搖著,又提醒自己得鐵著心矯正他,尤其這小家伙有著天生的心機,她必須小心應對。
“天衡,爹爹替你蓋了兩床被子,你應該不會覺得冷,再者爹爹是為了照顧生病的叔叔,累極了才會睡著,可是你壓根沒問清楚就對著病人叔叔又踢又推的,你這樣讓爹爹很難過。”
“我叫了,可是爹爹都不醒,我以為他把爹爹怎么了!辩娞旌庠偬а蹠r,已經可見淚水在眸底打轉,那模樣是訴不盡的委屈,教人瞧了就心疼不已。
鐘世珍板住的臉被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給徹底軟化了,一把將他摟進懷里。“你這小腦袋瓜里在想什么?叔叔是病人,還能把爹爹怎么了?”唉,都怪她睡死了,才會教他誤解。
“但如果是爹爹把他給怎么了,怎么辦?”
“……爹爹不會把他怎么了!”鐘世珍瞇眼瞪著他。
看來,等回京城時,她得要好好問問她那票姊妹們,是不是趁她忙著時,對他灌輸了什么古怪觀念。
“可是爹爹常常盯著叔叔看。”鐘天衡提出關鍵控訴。
鐘世珍緩緩地閉上眼,突然想起曾有人說過,恐怖的兩歲,連狗都嫌的三歲……她的兒子如今正是連狗都嫌的年紀了,她到底要怎么教育他?
她當初不該研究犯罪心理學,而是該鉆研幼兒心理學才是!
“天衡,聽著,爹爹……是男人,叔叔也是男人,爹爹盯著他,那是因為爹爹在照顧他,我跟他—— ”
“可是爹爹的眼睛都直了!辩娞旌庾晕抑鲝埛浅娏,堅持他家爹爹對叔叔懷有異心。
“可以閉嘴了,鐘天衡!彼难劬χ绷?他的尾巴才直了咧!
她哪有直了眼,她頂多是……多看他一眼而已,就多看一眼而已,干么非得說成她在覬覦他?
“可是—— ”
“再說話,今晚就沒有咖哩可以吃!
鐘天衡聞言,立刻從善如流地閉上嘴,放軟了小小身子偎進她懷里。“就知道爹爹最疼我了!
“最好是!彼脫,真的。
才三歲的娃兒就這般懂得見風轉舵,會不會太有天分了些?
將鐘天衡抱起,鐘世珍打算下樓找掌柜的借廚房,回頭偷覷闌示廷一眼,瞧他似乎還睡著,教她不禁松了口氣。剛才的對話要是被他聽見,她真的會想要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就在房門闔上時,闌示廷眼也沒張,只是將松開的掌心微微收攏。
原來,他剛才摟進懷里的是那個家伙……許是作夢所致,才會教他覺得像是擁著公孫入睡,而夢境里……才剛清醒,公孫的笑臉已是模糊一片,再怎么回想,依舊模糊得拼湊不起。
這是老天給他的懲罰,就連她的笑臉都奪走。
再一次將他催醒的,是一股誘人的飯菜香。
他沒張眼,聽著一大一小的腳步聲,聽著鍋盤擱在桌面的聲響,然后腳步聲朝他而來,微涼的掌心貼在他的額上,他下意識想要撥開,卻聽他道:“熱度果真是退了,真是太好了!
熱度?他神色不變地暗忖著,想起先前醒來他爺倆的對話,猜想自己許是掉進河里后,染上風寒。他又想起自己難得夢見了公孫,夢見了他對她改觀的那一刻,而那時,他甚至還不知道她是女兒身。
“公子,我扶你起來用點膳吧!
酷似公孫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然而疏離的稱呼教他不會再將其誤認為公孫。
鐘世珍等待著他的回應,就見他伸出了手,感覺上……他就像是個習慣被侍候的人,就連伸手的動作都這般高雅而理所當然,教她也跟著理所當然地握著他的手,輕柔地將他扶起。
“公子,今兒個是我兒子生辰,所以我跟掌柜的借了廚房,弄了點吃食,你嘗嘗看,要是嘗不慣的話,我再讓掌柜的備幾樣菜!辩娛勒浠仡^,取來一盤飯食,等著他接過,卻見他只是倚著床柱,感覺上……“唉,瞧我怎會忘了公子身子不適,要是公子不介意的話,就讓我喂公子,可好?”
她很客氣地詢問,可實際上這詢問是被迫的,因為他根本動也不動,就像個等人侍候吃食的廢……不不不,沒有這么俊美的廢柴,他只是病了,喂他也沒什么不可以,反正病人嘛,病人最大。
于是,她坐在床畔,動手喂著。
一旁坐在桌邊的鐘天衡,兩只小腳懸空晃著,睨了兩人一眼。“爹爹去年就不肯喂我了,為什么現在卻喂他?”
“天衡,因為你已經不小了,可以自己用膳了!辩娛勒錄]好氣地睨他一眼。拿的是湯匙,不需要她喂吧,而且—— “你的筷子也拿得很好,爹爹覺得已經沒什么好教你了。”
不是她要夸自家兒子,實在是她兒子聰明得教她有時好氣又好佩服。瞧瞧,一個三歲娃兒就可以把筷子拿得有模有樣,而且坐姿端正,只是偶爾喜歡晃腳,這一點她只能視作他腿短踩不到地,所以勉強漠視。
“所以叔叔也需要爹爹教嗎?”
“叔叔是因為生病了。”鐘世珍說著,輕咳了聲,詢問著嘗了一口就沒再開口的男人。“這位公子,這飯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這是什么?”他詫問著。
他沒再開口,實是因為他壓根沒嘗過這味道……這菜有著特殊的醬料,數種香味裹著奇異的甘甜和微辣,入喉之后反倒顯現出菜的鮮甜。
“這是咖哩,勉強算是我創新之作!彼f得有點心虛。如果可以,她想說的是—— 在這年代里,勉強算是她創新之作,因為這個年代里根本沒有咖哩。
“你是廚子?”
“是啊!
“你是打哪來的?古敦并未出現過這特別的醬料味!辈,不只是古敦,就連鄰近的西秦、無極都沒有這番特殊的風味。
鐘世珍沒料到他竟會因為一道膳食而問起她的出處。她在縱花樓里研發咖哩給姊妹們試吃時,大伙都沒起疑呀,一個個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怎么他的反應恁地特別?
“應該是說……因為小犬天生身子骨弱,光靠藥補難免傷身,所以我在膳食上下了功夫,碰巧我在雒陽城外的燕嶺山腳下發現了不少藥材,摘回試做出這特別的風味。”她這么說也沒錯,因為她會興起做咖哩,正是因為燕嶺山腳下有許多野生的香料,而這幾味香料可都是有記載的中藥材,可以用來調理身體。
最教她興奮的是,山腳下竟有野生香料,教她像是找到了一座寶山。
“這里頭是藥材?”
“嗯,好比這里頭有蒔蘿和胡荽,這兩樣對于腸胃都極好,而所謂理氣,調理的就是胃氣,胃氣順暢,吸收能力好,整個氣能通順,身體自然好。”鐘世珍解釋著,突地聽見有人敲門,便應了聲,“誰?”
“鐘爺,是我。”
“公子,你稍等一下!辩娛勒涑@示廷說了聲,便起身開門!罢乒竦,不知道你特地上樓是—— ”
“鐘爺,小的厚著臉皮來是想要跟鐘爺討教食譜,就不知道鐘爺能不能……”掌柜拉著老臉,拿著方巾不住地擦汗。
說來這位鐘爺是個不藏私的好人,去年到雒陽也是投宿在這兒,為了兒子特地借了廚房,煎了種特別的餅,說是蔥花餅,可和外頭嘗起來的截然不同,那蛋花半熟,滑嫩爽口,教他立刻厚著臉皮討教,鐘爺也爽快地告知做法,而那道蔥花餅如今已經成了客棧的招牌。
而方才他又借了廚房,弄了一小鍋烏漆抹黑的醬料,看起來賣相不佳,但香氣逼人,教人食指大動,嘗過之后,甘甜帶辣,入喉還回甘帶菜香,直教大廚硬逼著他前來討教。
他知道這么做實在是太厚臉皮,可是這些年連山鎮逐漸成了往來商旅歇腳小鎮,要是店里沒擺上幾樣招牌,根本就留不住客人的心。
鐘世珍聽完,爽快地道:“這有什么問題,待會我把所需的香料寫下,至于想添辣的添酸的,還是想添色的,我全都一并寫下,只要比例調整好,那味道就抓個幾分絕對跑不了!
掌柜一聽她依舊爽快答允,也跟著爽快道:“鐘爺這般爽快,這回不管鐘爺在這兒住了幾天,這食宿全都算小的的!
“這怎么好意思?”她每次到連山鎮一待就要好幾天的。
“鐘爺要是不肯接受,小的才不好意思。”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待會我把食譜寫好就送到樓下給你。”
“多謝鐘爺,在這客棧里要是缺什么要用什么的,盡管吩咐,千萬別跟小的客氣。”掌柜恭恭敬敬地哈腰道謝說了幾回,才趕忙退下,免得打擾三人用膳。
鐘世珍才剛要坐下,那連狗都嫌的兒子便開口了,“爹爹,你怎么老是這樣?那是食譜呢,照道理說這客棧里的廚子該自個兒摸索,老說要討教……是多說了一個字,分明是來討食譜的吧,臉皮厚到我都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