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離開,抑不住的淚水就像井噴似的,從她眸中涌出,站在這墻角下,也忘了該去傳晚膳,怔怔地不知所措。
他生氣了嗎?
對了,他如此愛她,看著她無動于衷的模樣,當然會生氣……平靜的反應全是為了他好,卻惹來無端誤會。
但她依然覺得,這樣的反應,是最好的選擇——他氣一氣也就罷了,畢竟天下男兒沒有誰不愛美色的。但如果她控制不住情緒,大加阻擋,將來他會恨她吧?
任何時候,她都提醒自己是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所以吃再大的虧、傷再多的心,也要忍耐。
“公主,這是怎么了?”納也前往飯廳晚膳,路經此處,忽然瞧見她獨自泣立,不禁愕然上前,“誰欺負你了?”
“沒……”東瑩連忙側避,“沒人欺負我……是沙子進了眼。”
“撒謊,”就連最忠厚好騙的納也亦察覺出不對勁,“跟玄鐸吵架了?”
她搖頭,嗓子眼被堵了似的,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我都聽說了,”他嘆息,“出了這樣的事,玄鐸肯主動為皇上分憂,的確有勇氣……不過,也委屈你了。”
東瑩再也忍不住,慟哭起來,她真覺得裝得好辛苦,此時此刻,無論是誰站她面前,她也顧不得體面,真情流露。
只要不讓玄鐸看見,無論誰看見,她都不怕。
捂住心口,彎下腰去,她像要把所有的抑郁都嘔出來,久久不能平復情緒……
納也憐惜地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安慰,只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脊,希望能助她舒緩。
此刻,一雙眸子在長廊的另一頭直射過來,看到這一幕,彷佛要噴出火來。
玄鐸并沒有走遠,方才那一番對話過后,他又不舍地折了回來,希望能給她“最后”的機會。
呵,每次都說“最后”,其實不過一次又一次的覆轍,他就是這樣愛她,就是這樣不舍……
然而,他看到了什么?萬般癡情卻換來這樣的情景。
終于他明白了,其實在她心中,納也無可替代,之前忍得那樣辛苦,見了納也,卻真情流露。
要說她絲毫不愛自己,他也不相信,但畢竟比不上最初的愛戀,那種長年的愛戀,在她心里已經根深柢固,無論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拔除吧?
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的眼淚,只有納也能看見,這說明了什么?
對她而言,這世上最親厚的人,并不是他這個丈夫……
玄鐸慢慢后退,游魂一般離開,也不知在花園哪個角落里呆怔了多少時間,才緩步朝飯廳走去。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灰心的男子,哪怕被世人誤解,被家人嫌棄,從小到大,他亦可以保持樂觀的態度……但現在,他終于懂得什么叫泄氣。
“老二,你怎么現在才來?”查哈郡王見了他,急忙道:“叫人尋你了幾遍,飯菜都涼了!
飯廳里燈火通明,照著他黯淡的眸子,彷佛一宿未眠忽遇刺眼陽光,他的視線有些不適應。
一家人都在,東瑩已經恢復如常,淺笑著坐在平日的椅上,與納也保持著疏遠的距離,彷佛方才的一切從沒發生。
玄鐸忽然很厭惡這幕情景,人為什么要活得這樣做作?為什么不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她是他至愛的人,他更希望她可以真心快樂,而非遷就。
“阿瑪找我有事?”坐到桌邊,拿起碗筷,他淡淡問。
“既然一家子都在,我也不繞彎子了,”查哈郡王朗聲道,“最近家中發生的這樁大事,你們都應該清楚了吧?”
“阿瑪是說那個什么原香郡主的事吧?”和婉盈盈一笑,“很好啊,既然有人主動替我皇阿瑪分憂,有何不可?”
她知道,那天她的挑撥已經奏效,否則不會傳來這么突兀的消息,現下,她只需搬板凳“看戲”便好。
“我已經把玄鐸的意思呈給皇上,”查哈郡王道,“方才有太監來回覆,說皇上并不贊成!
“什么?”
此言一出,滿桌皆意外。
東瑩不由得凝眉,按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她該慶幸才是,但為何卻高興不起來?
就像千辛萬苦備了功課,學堂卻臨時改了考試題目,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冒冒失失,傷了玄鐸的心?
“我猜,皇上應該是害怕公主不高興吧,”查哈郡王望著東瑩,“畢竟,皇上不能薄待了公主,否則別說貴妃娘娘心里會難過,京中流言也會不少!
從查哈郡王的神情言語中,東瑩感到他其實是很希望促成這門親事,如此不只乾隆會覺得欠了查哈郡王府一個天大的人情,而且與回疆郡主通姻,也是百利而無害的。
假如,她幫助玄鐸成為回疆郡馬,是否意味著,他將得到父親更多的喜愛?將來,無論他是否當上世子,都會有遠大的前途吧?
那原香郡主,聽說也是美貌非凡、知書達禮,玄鐸若與她在一起……若與她在一起……
東瑩喉中哽咽,無法再想下去,再多想一個字,腦中便如同針刺。
“這個不難,”她聽見自己竭力笑道,“我親自去向皇阿瑪說明,他老人家一定會答應的。”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瞧著她,沒料到她竟是如此回答。
“姊姊,你當真?”連和婉也覺得不可思議,“你要親手把自己丈夫推給別的女人?”
“男兒納妾天經地義,況且對方是回疆郡主,也不算辱沒了咱家門楣,何樂而不為?”她咬唇道。
“呵,姊,沒想到你這么賢慧。”和婉諷笑,“真看不出來!”
東瑩不語,無論如何嘲諷,在她聽來都已經無所謂了。
傷心到了一定程度,還顧得了這些閑言碎語嗎?
“你……真的要這么做?”一旁的玄鐸定定地盯著她,好半晌,才沙啞地開口問。
“貝勒爺請放心,為妻一定會把這事辦好。”她不敢看他,哪怕稍稍一瞥,都心虛……
她知道,此刻他一定怒不可遏,可是她又能怎樣?
告訴他,她不孕的實情嗎?到時候,恐怕就不只兩人之間的口角這么簡單,整個查哈郡王府都會覺得給他納妾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不如像現在這樣,查哈郡王府上下至少對她還存有一絲愧疚,她的未來也還有一絲生存的余地。
“你再說一遍!”忽然桌子一掀,玄鐸震怒地站起來。
碗筷頓時落了一地,發出巨響,把四周諸人都嚇了一跳。
“額駙,你這是怎么了?”她明知故問。
“你以為我真想娶那個回疆郡主?”玄鐸再也忍不住吼道,“我只是為了試探你、試探你!懂嗎?”
四下一片死寂,沒人想到他居然會如此表白。
東瑩凝眸,一時之間彷佛聽不懂他在說什么!霸囂剑俊彼剜,“試探什么?”
“試探你是否在乎我,是否還愛著別人——”玄鐸的眸中明顯有灰亮的淚光,“只要你稍稍表示出一點點不情愿,我便能滿足……可是,你非但如此爽快答應,還要主動去向皇上說情……你……讓我情何以堪?”
這一切只是圈套嗎?他親手挖開的陷阱,卻束縛住了他們兩個人。
為什么他忽然之間對她這樣不信任,想要試探她?到底她做了什么,惹得他如此多疑?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嗎?不,她不能后悔。
為他納妾,從來就不是因為“愛”與“不愛”,她只是為兩人權衡一個最好的未來。
就算這次不娶原香郡主,不孕的她,遲早也會有一日替他物色別的女子……她該坦白自己的苦衷嗎?
不,與其兩個人來承受,不如就讓她一個……一個人支撐,等到她治癒的那一天,再告訴他也不遲。假如她還能治癒的話。
東瑩覺得難掩的淚水又要流下來了,而他,方才那灰亮的淚光已經變成了雨滴,蜿蜒雙頰。
原來,他們這樣愛著對方,所有的極致甜蜜和痛苦,都在同一時刻迸發,不存在異樣的情緒。
“我怎么知道這些……”她聽見自己緩緩回答,“不過,事已至此,你……還是娶了她的好。”
玄鐸僵住,沒料到此時此刻,她仍能這樣從容,這樣的話語對他而言,相當于瀕臨絕境。
“好,你進宮去跟皇上說明吧,”垂下眸,他像石像一般孑然而立,“進了宮……你就不要再回來了!
這話什么意思他要休了她與她一刀兩斷嗎?
所有人皆驚駭,而她,亦沒料到會聽到如此狠絕的話語,就算是氣話,也讓她感到害怕……
生平第一次,她如此恐懼,從小到大在深宮中飽嘗的所有戰戰兢兢,都不及此刻這一剎那的顫栗。
他當真嗎?如果是真的,她也不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