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宮門,東瑩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再也止不住,直至三更天梳洗了就寢,一直落著沒間斷。
忻貴妃聽說女兒夜半忽然回宮,心里便覺得蹊蹺,迷惑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來到東瑩房中,關了門,細細問她。
東瑩此刻還躺在床上,懶懶的像生病了一般,眼睛紅腫得像熟爛的桃子,險些睜不開了。
“額娘——”見了忻貴妃,她低低喚一聲,嗓子沙啞不堪,倒嚇了忻貴妃一跳。
“女兒,怎么了?”忻貴妃忙問,“可是跟額駙吵架了?”
東瑩搖搖頭,但臉上難掩的痛苦神情,真相瞞也瞞不住。
“不必說了,想必是為了那原香郡主的事吧?”忻貴妃道,“不是我說咱們額駙,好端端的,忽然抽了哪根筋,居然要納妾!別說你不高興,我聽了心里也堵了幾日。”
“我們吵架不為這個……”東瑩只覺得難以解釋,“他氣我居然肯讓他納妾!
“什么?”忻貴妃一怔,卻立即恍然大悟般,嘴角綻出笑意,“看來額駙是真心疼你,你也不該故意試他!
“是他試我!”東瑩本以為流干的淚水,此刻卷土重來,“額娘,我不孕之事……不如告訴他了吧!
“你允許他納妾,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忻貴妃微微頷首,“想不到我的女兒如此通情達理,別人都說你刁蠻跋扈,都冤枉你了!
對啊,她這一輩子受的委屈還少嗎?比如眼前,明明為了玄鐸好,他反倒把她當仇人似的,還說要休了她……一想到這個“休”字,她心里就像有什么砰的一聲,膨脹開來,幾乎讓她窒息。
“不過話又說回來,”忻貴妃握住她的手,柔聲勸著,“都到了這個份上,你可要忍住,若讓他們知道你不孕之事,以后你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這個緣由她怎能不知?但她實在是支撐不下去了,演不下去了……她要當初那個疼她愛她的玄鐸回來,回歸從前逍遙快樂的日子,就算整個王府都給她白眼又如何?她舍得天下,卻舍不得他……
“額娘——”東瑩搖頭,“我害怕……我好怕……如果玄鐸真的生我氣,從此以后不再理我,那該怎么辦?”
“傻丫頭,”忻貴妃笑道,“天底下有哪個男人不喜歡納妾的?他現在生氣,不過是一時沒弄清你的心性,若知道你是真心為他好,還不樂意領這順水人情?想當初,你皇阿瑪在我之后也提拔過幾個貴人,皇后和那些個皇貴妃都吃醋耍小性,唯獨我仍舊跟他有說有笑,弄得你皇阿瑪倒不好意思起來,越發寵愛我,和婉那固倫公主的封號,也是那個時候得的,額娘是過來人,聽我的,準沒錯!”
真的嗎?這些經驗之談,她非聽不可嗎?
為什么,她總覺得玄鐸跟別的男子不同,這普天之下,最最癡情的女子也比不過他……
“額娘,我聽說皇阿瑪反對玄鐸納妾,是你從中幫我嗎?”忽然憶起一個疑問,糾結心中一夜,非要問個明白不可。
“我?”忻貴妃緩緩搖頭,“你額娘是個軟弱的人,否則當初就不會入宮了……這些年來,連路都不敢行錯半步,何況是多嘴多舌?”
“這么說,皇阿瑪本就不贊成?”
“的確有人暗中幫你,”忻貴妃臉色微凝,嘆一口氣,“本來,這個秘密,我是不想說的,只怕你有一日聽到閑言碎語,與其胡亂猜測,不如就讓額娘把實情一五一十對你講了,也省得生事。”
這瞬間,東瑩只覺得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彷佛有什么緩緩劃過她的皮膚,讓她全身緊張。
“其實……是董思成對皇上說的!毙觅F妃一字一句地道。
董思成?
頭一次,從額娘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看來所有人的猜測都沒錯,董思成的確有可能是她的……父親。
“他——是你的生父。”忻貴妃道出那個她早已知道答案的秘密。
沒有吃驚,亦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靜靜地聽著。一切,比她想像的要安寧。
忻貴妃只當她是驚得呆住了,繼續往下說,不過這一次,卻真的讓她駭然——
“董思成,其實……并不是真正的董思成!
“什么……”東瑩眉一凝。
“董思成不過是他從前門下賓客的名字,那場浩劫后,此人遭到牽連,病死在邊疆,他便用了這個名字,隱于市……”
他?他到底是誰?為何臨到眼前,額娘卻仍然吞吞吐吐,彷佛把他的真名實姓說出來,就是犯了殺頭的死罪?
“東瑩,你應該聽說過廢皇子弘時吧?”忻貴妃咬唇,終于道。
東瑩愕然,初時不知何時,隨后一想,神情大變,連連搖頭,“不,額娘……不……”
“沒錯,你的生父,就是弘時——”忻貴妃素來嘻笑的眸子忽然變成灰色,溢出淚珠,“東瑩,你從來就不是什么沒有爹的野種,你是愛新覺羅皇族最正統的格格,雍正爺的親孫女!
這是諷刺嗎?是上蒼對這所謂的宮闈最大的諷刺嗎?明明她有著高高在上的血統,卻自幼飽受流言鄙夷,雍正若泉下有知,會后悔自己當初那個冷酷的決定嗎?
“那時候,我是弘時新納的側福晉,才入門沒多久就懷了你,偏偏家中遭遇大劫,有人說弘時謀反,所以雍正爺就隨便找個藉口降旨賜死,隨同人等一律充配邊疆。當今皇上,那時還是皇子,與他哥哥感情極好,便暗中使了個法子,將他哥哥調換出來,用了個死囚的尸體頂替,唬弄過去!
“可額娘為何又進了宮?”東瑩越發感到撲朔迷離。
“弘時自知從此要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不想我們母女受委屈,便請皇上代為照顧,自己云游四海去了。我萬萬沒想到,皇上居然對我一片癡情,把我接進了宮。他說,從前他便喜歡我,可惜被哥哥搶先娶走了,現下是天賜良緣,希望我不要糾結往事,豁達一些。”忻貴妃緩緩回憶,“我本來也是為了你有一條活路,二來或許被皇上感動了,便顧不得綱常倫紀,入了宮!
難怪乾隆對她們母女甚好,對她亦視如己出一般,畢竟是血親,還摻雜有內疚等復雜情愫在吧?
“這些年,額娘與他……就沒見過一次面嗎?”東瑩忍不住問。
“他云游四海,每年給我寄來一樹絹制的杏花,沒有署名,我也知道是他。前兩年,他終于回京,住在郊外一間寺里,皇上幾次三番想見他,都被他以種種藉口推辭了,皇上顧念兄弟之情,怕他風餐露宿,不得溫飽,便叫查哈郡王去請他!
原來如此,所謂商議國事不過也是藉口吧?乾隆當初禮聘“董思成”,無非只是為了骨肉團聚。
“這些年來,我只見過他一次……”忻貴妃低喃,“就在前天!
“前天?”
“他忽然入宮,說玄鐸要納妾,請皇上出面阻止。出了御書房,我倆恰巧在花園里撞見!毙觅F妃淡淡一笑,“他說,我的樣子沒大變,可他卻變得多了。我問他可曾想過,我會入宮為妃,他說,有什么所謂呢,只要過得好就成!
只要……過得好就成?
這話,彷佛天大的觸動,把東瑩的心尖扎了一下,頃刻間,所有的委屈與怨憤似乎都傾刻消散了,她只看見晨曦輕盈,落在窗間。
或許因為這個故事太震撼人心,相比之下,她眼前遭遇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不過是兒女情長、小恩小怨而已;不過是人生一道微不足慮的坎兒,有什么邁不過去的呢?
何必哭哭鬧鬧、尋死覓活?若是兩情長久,絕不會因此而倦怠,就像送了二十年的杏花,絕不會因為心愛女子改嫁就失去了蹤影,反而風雨不改,顏色常新。
她的父親是如此一個意志忠貞、烈焰情長的人,她,亦不能遜色……
“額娘——”東瑩忽然低低地道,“麻煩轉告‘那個人’,不必再為了我向皇上求情,也不要再管玄鐸納妾的事了!
“什么?”忻貴妃意外,“你是說……你默許玄鐸納妾了?”
“對啊,有什么所謂呢。”她釋然一笑,如是說。
納原香郡主為側福晉,或許對她而言是一種痛苦,但對于整個查哈郡王府來說、對于玄鐸來說,卻是一件長年受益的事。
她覺得,應該忍受。
已經有多少個日子沒見過玄鐸了?
不見一日,她便在日影西斜的南墻上刻下一道印兒,如今數一數,已經一百多道了。
算起來,應該也有幾個月了吧?
他一直賭氣不來見她,她也知趣地不去煩他,只住在宮里,偶爾仆婢之間傳個話,不過是“最近好不好”之類的客套虛禮話,彷佛他們不曾是夫妻。
乾隆終究是降了旨,賜原香郡主為他的側福晉,聽說婚禮浩浩蕩蕩,比她當初的有過之而無不及,轟動了整個北京城,人們都說,東瑩格格是“河東獅”,終被玄鐸貝勒忍無可忍休掉了,如今與回疆的親事,才是天賜良緣。
聽著這些流言,她只覺得可笑,卻并不可氣。
如今,她越發體會到什么叫“退思”,退一步,海闊天空,視野遙遠,萬千梗阻立刻化于無形。
成親之后,玄鐸便帶著原香郡主出京游玩去了,據說要沿大運河一直南下,到蘇杭美景之地走一番,這個消息,倒讓她心下一揪,又稍稍有些羨慕,他也曾答應過她要帶她游玩的,但卻來不及實現,她與玄鐸不曾有過此等逍遙的旅程,那次前往熱河,雖一路同行,但心懷抑郁,自然比不上這新婚的愜意。
原香郡主她見過一次,是他們成親的第二日,原香郡主獨自進宮來請安,她覺得那應該是一個心地純善的女孩子,眼晴里都是干凈,沒有任何世俗的沾染。
這樣的側福晉跟在玄鐸身旁,她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躺在竹榻上,閑閑讀著一本書,憶起跟玄鐸成親的時候,天氣還很冷,轉眼已經夏天了,便覺得心中感慨。
她閉上眼睛,腦海浮現他的樣貌,假如,一直這樣避而不見,這俊顏會不會漸漸變成模糊?
他該不會永遠扔下她不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