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著僅存的藥量,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將所有的藥都讓給她。
摸黑將藥上足,沒有紗巾,他就扯破自己的內衫,等內衫干了之后可以充當紗巾。他輕撫覆在她額上的發,逐一確定是否有遺漏的傷口,還有體溫是否持續降低。
谷底濕氣極重,外頭雨勢狂亂,加上谷底山風強勁,就怕她會失溫,而她冰冷的手卻正在告訴他,她極嚴重的失溫中。
“璽殿下、璽殿下……”他輕喚著,開始用力摩挲她的手,摩挲她每處濕冷,然而溫了又冷不過是一會兒工夫,她已經渾身冷透,身體硬直,好似一具……
不!不!
這不是他要的結果,他寧可死的是自己,也得讓她繼續活下去!
沒多細想,他顫手褪去她身上濕透的衣衫。
璽殿下會原諒他的,她會明白他心意的,他只是想救她,只是希望她活下去。
“……拔都,你在做什么?”身上衣衫被褪,璽兒被冷醒,不自覺的打顫。
“璽殿下,拔都若有冒犯,還請璽殿下見諒。”他啞聲說,溫熱的身軀覆上她的,用他的體溫去暖和她愈加冰冷的身體。
此時此刻,他半點遐思都沒有,只有一個信念——救她!
“……拔都,我恨他……”她閉著眼,像是半夢半醒之間發出的囈語。
“好,等璽殿下身子好了,我親手殺了他!彼卮穑奶凼碌饺缃袼是掛心那個冷眼見她墜崖的負心人。
埋在她的頸項,他雙肘枕在她的身側,不敢壓疼她。
“……他會不會恨我?”
他想也沒想地道:“他沒資格恨璽殿下!
“他誤解我,他動手殺我……”璽兒低喃著,清潤嗓音透著濃濃鼻音。
他身形微震,忍著吻去她淚水的沖動,咬牙道:“他砍璽殿下一刀,我要他還兩刀!”
世于將膽敢對璽殿下動手,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不行,我不允任何人傷他!彼郎I如雨下。
“……我知道!贝箶恐,半晌等不到她的回話,以為她又陷入昏迷,卻又突地聽見她低笑!碍t殿下?”
璽兒笑得近乎歇斯底里!鞍味,沒有遇見我……他是不是會過得好一點?”
他哼了聲!笆撬撞,怪誰?”
“我是不是不該活在這世上?”她低喃著,笑得凄涼。
她在世,真是折煞身旁眾人,母妃為了她活得戰戰兢兢,生怕她的性別被發現,被父汗冠上欺君之罪;拔都為了她,活得戒慎恐懼,一刻不得歇;世于將為了她……瞎了一雙眼。
拔都聞言,鼻頭抽動了下,低咽了聲。“璽殿下,請你別這么說……”她是如此良善,滿心為他人著想,可又有誰替她著想?“我需要你,請你至少為我活下去!
直往前走,請回過頭,她定會看到他一直站在她身后守護著她,一步也不會遠離。
可璽兒沒有答話,教他更急了!碍t殿下,你不是恨他嗎?待你身子好了,咱們找他報仇去,咱們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對不?若璽殿下內疚他被毒瞎了眼,咱們就先醫好他的眼,再賞他兩刀,你說好不好?”不要放棄,別讓他的努力白費!
璽兒失神得嚴重,聽見他軟暖卻急促的嗓音,魂魄才穿越重重迷霧回到肉體。
“對……他混蛋,他誤解我,我才不要醫他的眼……可也輪不到我醫吧,那等毒大內御醫就該治得好……他不需要我……”
聽她氣若游絲,他察覺到她對人世已無牽掛,已經無心再活下去,只能大吼,“可是璽殿下,他后悔了!”
璽兒乏力地張開眼。“他后悔了?”
“嗯,我親眼看見了,他好后悔、好后悔,看來心痛欲死……璽殿下,朝霧死的時候,他關在房內許久,你想,你要是真的離開人世,他會變成怎樣?”他閉上眼,逼著自己說出違心之論。
不為他活,也可為世于將而活,只要璽殿下擁有活下去的動力,為誰而活都可以!
這話讓璽兒回想起朝霧死時那男人的狂譎,想起河邊他凄人心肺的簫聲,想起崖上,當他看見她掌心滑落夕顏骨灰瓶時的神情——
“他會變成怎樣……”
“他會變成行尸走肉,他會一輩子苛責自己,他會殺了自己謝罪,璽殿下,你不希望他變成那樣的,對不對?”
拔都的話恍若一記最強的強心藥,讓她緊抓住快要失去的最后一絲神志。
“不,我不要看他變成那個樣子。”
“而且……”他頓了下,還是決定說出口!碍t殿下,你知道嗎?我瞧見世于略的身上有個跟我一模一樣的護身符,那背面也繡了個世字呢,你說,那是什么意思?”
像是一道強烈光束瞬間穿破眼前的濃霧,璽兒整個清醒過來!半y怪我老覺得那護身符眼熟……對了,世于略說過,他家三弟在十五年前失蹤,而我也是在十五年前遇見你的,你、你就是……”一口氣說太多話,讓她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璽殿下,不要激動,你想說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彼s忙安撫。
停了許久,她才用力開口,“我……把你帶回世家……”
“好,所以,你要堅強,我們一起活下去!彼眍^滾動,熱淚在眸底燒著。
早知道璽殿下對他不過是兄妹之情,他只好順她意的假扮下去,可天知道他有多愛她,愛到可以跟隨她至天涯海角,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愿意。
她不知道他的情,所以他藏,藏得深深的,不讓她發現。
只要她快樂,他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計較,就算她的心中永遠無他,也沒關系。
“好,我們一起活!彼州p輕環上他的背,驀地驚覺——
“拔都,你的背受傷了!
“嗯!
“你沒上藥!
“傷在背,我等璽殿下好了,再幫我上藥!彼肋h不會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
“好!彼W過傷口,環住了他!鞍味,咱們這樣子,像不像小時候被師父打得只剩半條命,抱在一起睡的模樣?”
“嗯。”
“拔都,有你真好。”她蹭了蹭他的臂膀,安心的闔眼像小時候一樣。
瞪著她發上未干的雨水,熱淚從拔都那雙總是有點冷酷的鳳眼掉落。
有這么一句話就夠了,這個擁抱,也已經夠他回味一輩子。
隔日,當他醒來時,璽殿下已經笑吟吟地躺在他身側看著他,她決定要養好身子,回頭去探世于將。
他沒有異議,只要是璽殿下想做的,他毫不猶豫地力挺。
然而,璽殿下的身體隨之出現異狀,受創的心脈止不住以往喂毒藥的反噬,所剩日子已不多,所以她又決定不回頭找那人。
璽殿下說,從此以后,兩人兄妹相稱,世間再無璽殿下此人,他笑笑點頭。
他們離開山洞,來到山里的小村落,兩人在此處養身,白日,他外出打獵順便尋草藥,而她就待在家里養傷等他回家,夜里,他準備晚膳,替她上藥熬藥,她替他診傷,那親密的感覺簡直和一般夫妻無異。
近一年里的相處,可謂是他最甜美的記憶,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圣旨到——”
尖細的嗓音將他扯出回憶,世于剛回神,視線落在剛收到的信上,余光瞥見大哥快步走入廳內,后頭跟著個太監打扮的男子。
“于剛,跪下!笔烙诼岳坏拦蛟趶d前等候宣旨。
世于剛不明狀況,乖乖地跪在他身旁,就瞧太監拉開了圣旨,細聲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征北王世于將為國捐軀,追謐平定王。有鑒于世于剛平息邊城戰火,降服韃靼年幼皇子,讓兩朝以兄弟國相稱,遂征北王位由世于剛承襲,賜御牌一只,任行大明,通行無阻,欽此!”
“謝萬歲,萬歲萬萬歲!笔烙诼怨笆终f,示意弟弟快快領旨。
領完旨,接過御牌,賞了銀給宣旨太監,安置夜宿一晚后,兩兄弟在廳內聊了起來。
“你方才在看什么?”
“信,璽兒寄來的信!
“什么璽兒?璽兒是你在叫的嗎?叫二嫂!笔烙诼酝蝗徊徽浀厮F痍幒。
世于剛淡看了他一眼,便把視線轉向御牌!拔腋s定過,就算她真嫁與二哥,我也不會叫她一聲二嫂!
世于略陰狠模樣耍得很沒勁!八懔,你們決定就好,反正又不關我的事。”
想了下,瞧他直瞅手中團金雕鏤的御牌,他又好奇了!霸趺矗@令牌有問題?”
“不,我只是在想,為何特地賞了這通行無阻的令牌給我?”事實上,他最近就要回京城,給令牌實在無太大意義。
世于略聞言,不禁笑柔了眉眼。“不對,這令牌是要給你二哥的!
“給他?”難道皇上知道他詐死?
“這是皇上給他的……自由,讓他何時回大明,都可以在故鄉的土地上橫行無阻!边@是皇上對他的心意,一種盡在不言中的美意。
自由嗎?世于剛看向窗外,心想,他們正在海面上討論著要飛往何處,又豈會想要再踏上這塊土地?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肯定是多年以后了。
***
入秋的海面,刮著陣陣微涼海風。迎風揚帆,隨意轉動方向,藍天白云之下,好不愜意。
“你在干么?”艙房內,世于將無聲走近伏案振筆疾書的嬌妻。
“再寫封信給拔都!杯t兒回答,頭也不回。
“往后不需要再寫信給他!焙芟胍话殉榈舭该娴募,但又怕惹她不悅。
她抬頭,瞪他!啊鞅蓖酰惝惓5男⌒难。”
“我若是真小心眼的話,就不會與他計較醫治你胸口那一傷之事!毙乜诘膫遣话岩路摰,怎么醫?
“那有什么好計較的?”她又睨他一眼!叭粽嬉嬢^,都得怪你信了旭兀術的話,給了我一劍。”
垂下臉,世于將開始后悔自己說錯話,快快轉移話題,“說到旭兀術,倒也古怪,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帶著她離開邊關之前,他把所有軍務都交給大哥和三弟,也得知了其中一些不合理的消息。
“被我毒死的!彼馈
“你?”
“嗯,為了確認我母妃的安好,我不敢下狠藥,所以就對他下了一種慢性毒,會緩慢發作而不被中毒者發覺,十天之后,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彼瓜卵劾^續寫。
“原來如此!”世于將恍然大悟!霸瓉砟悴恢皇轻t可以,毒也行!
“拔都這兩樣都比我強!彪m然她是師姐,但天份有差,比不上拔都。
又是拔都……“我開始懷疑你到底愛不愛我!
她再瞪。“是他把我給救回來的,我能不感謝他嗎!
“對啦、對啦,就我狠,給你一劍,好讓他有機會可以窺探你!彼馄鹱欤_始耍脾氣。
璽兒幽然嘆氣,開始覺得以往的征北王是假的,眼前這個不講道理的世于將才是真的!澳怯惺裁创蟛涣说?”她原先提的是指拔都用藥精準救了她,可誰知道他又繞回了一年前的事。
“那樣還沒什么大不了?當初我在河邊逗你時,你死都不肯上岸!”非常明顯的差別待遇。
“……那差很多好不好。”就知道他當初是惡意逗她!“你那時儼然像個急色鬼似的,yin 蕩得教人害怕,哪像拔都那般正直,就算抱著赤裸的我,也只是為了要救我!
“什么叫我yin 蕩得教人害怕?我不過是……”話到一半,世于將突地打住,黑眸極危險地瞇成一直線!暗鹊,我是不是聽錯了?”
“什么?”
“你說拔都很正直,抱著赤裸的你就為了要救你……”那一定是幻聽,一定是幻聽,他占有欲太強,所以把話扭曲得非常嚴重,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
下一刻,璽兒輕易摧毀世于將努力建構起的信心。
“那時我正失溫,拔都若不以體溫暖我,我會死的。”她正色看著他,“你覺得拔都應該守禮教,眼睜睜看我失溫而死比較好?”
“當然不!”
“那就對了!本褪蔷热寺铮擅聪氲媚敲葱皭?況且——“也不想想是誰造成的!
“……”言之成理,確實有理,所以他無言以對。
垂眼看還繼續寫家書的女人,一副寫得很有心得很有興趣的模樣,世于將更加哀怨了。
晃步走到甲板上,他忽地撲通跳下海,在舵手的驚叫聲中快速地再躍上船,渾身濕答答折回艙房,來到愛妻身后,俊色黑眸很哀怨地一瞪再瞪,瞪到愛妻不得不丟下筆,無奈地回頭看他。
“我失溫了……”
聞言,璽兒噗哧一聲笑出口,亮開一口白牙,完全被他的樣子打敗。
“你還笑!”有沒有良心啊?
“八月天,南方偏熱,你失什么溫?”她笑到飆淚。
“我不管,你要給我添暖!”不然以為他跳海跳心酸的喔!
“又不冷……”
“不管!”他已經快手扒掉濕透的衣衫,惡狼撲羊地壓向她。
她又笑又叫。“哎呀,你害我濕透了!”
“我都已經浸水,你哪可能還干在岸上?”想擺脫他?下輩子再試吧,此生肯定無望。
“哎,海水真冷,我都有點發顫了。”她閉上眼,享受他不斷落下的吻。
他有力的雙臂將她抱得牢牢,更加貼近她,“放心,一會就不冷了!
感覺到他的亢奮,她紅著臉推他一記,他卻絲毫不動!罢鞅蓖,你真的很yin蕩!鄙拇蟀l得很。
“我已不是征北王了,而且我也不yin蕩,只是很愛你!彼运詣影阉讲拍蔷湓捴傅膶ο笙氤墒烙趧,新就任的征北王。“恨不得再多愛你一點、再多疼你一點……璽兒,這一世,我只想與你一起!
“我呀,想要的可不只這一世!彼p臂環住他的頸項,吻著他發燙的面頰。
“哎,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誰說的?”他低啞笑著,吞下她的嘆息。“我一直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都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了,不是愛他,會是為了什么?
“今日起誓,你我夫妻相稱,互不瞞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愉悅地逸出吟哦,“世于將,就算我瞞你、欺你、斗你,你還是懂我愛我啊!
此生得此夫君,無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