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在興善寺帶發修行的周堂堯一早便已返家。
老夫人以年紀大,不愛葷腥為由,圍爐吃團圓飯時也跟著周堂堯茹素。
其他人見了,自然也說為了給老夫人和侯爺積福,要跟著茹素,最后演變成十六道大菜,八素、八葷,葷菜硬是沒人敢動。
一場團圓飯吃得面上其樂融融,家宴過后,奴才上來收拾,撤了圓桌,各主子坐在廳堂中,面前都放上茶。
老夫人喝了口茶,露出慈愛的笑,對周堂堯說:“這可是伯延特地尋來的毛尖,味道極好,就等著你今日回來給你嘗嘗。”
周堂堯聞言喝了一口,點了點頭。
他并非老夫人所出,老夫人是繼妻,雖頂了個正妻之位,但畢竟只是續弦,兩人之間的關系淡淡。
這些年周堂堯造橋鋪路、施衣濟寒,最后猶覺不足,竟動了變賣數代累積的家產良田、鋪子的念頭,這些年陸續賣出,只為興建寺廟。
老夫人想要阻止,偏偏一道圣旨至昆陽侯府,圣上大贊侯爺心善,御賜積善余慶的匾額,如今高掛堂上,與先皇御賜侯府先祖的忠勇節義匾額互相輝映。
圣上贊許,老夫人再不滿也只能吞下去,甚至還得咬著牙支持。
想到那花出去的白花花的銀兩,她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穿著一身素白的周屹天在眾人驚訝的目光底下姍姍來遲。
老夫人眉頭輕皺了下,她年紀大了,忌憚的事越多,平時就不喜看著晚輩一身素凈,像家中有白事一般,更別提如今還是過年過節。
周屹天的目光淡淡掃過,最終站到了二房叔父面前。
周軍向的身子微僵了下,而后好脾氣的笑笑,讓出了位子。
周屹天不客氣的在最靠近首位之處坐了下來。
老夫人抿了下唇,看著眾人因他到來,全換了位子,原還想端著樣子問是否用了膳,話卻硬生生的卡在嘴里,這個孽障就是惹人嫌的主。
“怎么來得如此遲?”老夫人心中不快,口氣也不善了起來。
在侯府,周屹天向來是個外人,幼學之年在國子監動手打了當時還是太子的當今圣上和恭親王世子,可謂一戰成名。
雖事后皇室以孩子打鬧為由不予追究,但老夫人氣急,拿了家法伺候,卻沒碰到周屹天一根寒毛,反而被他給一腳踢倒在地。
周堂堯立刻被從寺廟請回府,以一句閉門思過將人送到了城外的莊子——這一送,周屹天形同被逐出侯府。
眾人皆知那莊子是周屹天的短命娘留下的嫁妝,至此之后,周堂堯醉心佛法,以寺為一家,唯一骨血又不在,沒了“外人”,老夫人與二房自然過得舒心,只是沒料到鮮少踏足侯府的周屹天竟然會在大年夜再入侯府大門,偏偏礙于他是侯爺嫡子,眾人還是得要敬著。
周屹天看著下人上茶,神情淡淡,彷佛沒聽到老夫人的問話。
老夫人眉頭一皺,看向坐在一旁的周堂堯,就見他彷佛瞎了眼似的,依然微瞇著眼,轉著佛珠,不發一言。
老夫人心中暗罵,在她眼中看來,這對父子毫無能耐,偏偏還厚著臉皮占著侯府主人的位置。
“老二媳婦!崩戏蛉松驳膯柕溃骸澳闶窃趺串敿业模吭趺醋尨鬆斣谶^年過節穿得一身素雅?”
聽到老夫人的問話,侯府二房媳婦柳氏知道老夫人想要藉機發作,連忙起身回道:“雖說府里的銀錢吃緊……”她暗暗的看了周堂堯一眼,誰知人家老僧入定,連個眼神都沒給,她心中暗咒,想要周堂堯良心發現,興許得等天下紅雨才成。
“但媳婦早早便請繡娘做了幾套新衣,媳婦也不知大爺為何今日……”話聲隱去,倒帶了絲委屈和無奈。
柳氏手握昆陽侯府中饋,府里內外近兩百張嘴的嚼用都得經過她的手,雖說她打心里看不上周屹天這個娘親早亡,有爹等于沒爹的小子,但耐不住人家雖不是世子,卻還是頂著侯爺摘子的名頭,為了二房的好名聲,她可不會蠢到在明面上短缺他什么。
老夫人聞言果斷的沉下了臉,“怎么?屹天是瞧不上你嬸母給你備的新衣不成?”
周屹天這才正眼看老夫人,冷淡回道:“確實瞧不上。嬸母有那份心思每季多做幾件衣裳,倒不如省下來給侯爺做善事,畢竟圣上節儉治國,縱是喜慶大節也不喜張揚,二房還是多做點善事,給自個兒積點陰德!
柳氏身子微僵,心中暗罵,這個孽障!也不想想侯府上下要不是有她打點,如今可不知要敗破成什么模樣,竟然還拿當今圣上來壓她,讓她二房積陰德……真是欺人太甚!
她險些發作,但她最看重的長子先一步開口,“大哥說得在理,娘親以后留心便是!
柳氏聞言立刻擠出一點笑,對周屹天說道:“嬸母以后會留意!
周屹天的反應只是輕哼了聲。
柳氏再難掛上笑容,抿起唇,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眉頭一皺,原想尋個由頭將周屹天訓斥一頓,卻沒想到反被周屹天給堵住了嘴,提到當今圣上……她揮了揮手,“算了,老二媳婦,坐下吧。”
柳氏稱是坐下。
“大哥,難得見你回府,可用膳了?我讓下人傳膳!敝懿用嫔蠏熘鴾睾偷男θ。
侯府二房長子周伯延,能文能武,廣結京城才俊,進退有度,訂親禮部尚書嫡長女。
這門親事二房確實高攀,但眾人皆知,事情未必如此。
昆陽侯府世子之位空懸多年,明明周屹天才是周堂堯的嫡子,但周堂堯卻遲遲未請旨。
京城隱隱有傳聞,周堂堯擔憂周屹天行事沖動狂妄,敗壞侯府名聲,想傳賢不傳子。
這些年見周伯延與周堂堯親近,在眾人心中儼然已是將來的昆陽侯,未來的昆陽侯與尚書嫡女自然是天作之合。
這門親事早早定下,來年秋天便會成親,眾人是存心也是故意,無視與周伯延同年的周屹天其實還未有婚配一事。
“免了!”周屹天解開身上的白狐裘,手臂輕松一轉,原本纏在手臂上的九節鞭穩穩握在掌中。
這條九節鞭重達十二斤,但在周屹天手中卻輕如薄紙。
看到燈光下散發著冷光的九節鞭,眾人神情倶變,就連周堂堯轉動佛珠的手都頓住。
“大膽!”先回過神來的老夫人斥道。
這條九節鞭是當年侯府祖上開國有功,先皇御賜,平時掛于侯府祠堂上,上次動用還是周屹天十歲那年與皇子打群架,可是最終也沒有動到周屹天分毫。
“確實大膽!敝芤偬炖淅涞墓戳讼麓浇,眼底閃過寒光,“昆陽侯府三爺出入賭坊,閑言閑語早在京城流傳,侯府顏面蕩然無存。”
賭坊?老夫人雖深居內宅,但也不是雙耳不聞窗外事,她自然知道二房次子周仲醖流連賭坊,她問過幾次,都被柳氏以小孩子玩樂為由打發,如今周屹天咬出此事,可見事實并非如柳氏所言簡單。
她眸光銳利的掃向柳氏和明顯帶著心虛的周仲醖。
柳氏心中隱隱不安,畏懼的看著周屹天手中的九節鞭,“瞧大爺說的,不過是小孩子家家愛玩罷了!
論起看重,柳氏心中最在意的自然是長子周伯延,自小懂事聰慧,樣樣不需操心,而么兒卻是個不省心的主。
“好個年紀尚幼,想當初老夫人請出九節鞭,我也不過十歲,那時我倒是夠年長了!
一句話令眾人神情皆變,老夫人這下再不知道周屹天回府是要來生事就白活了,“過年過節的,你是想要尋誰不痛快?”
周屹天猛然站起身,手一甩,鞭子直落在周伯延與周仲醖中間的桌子上,案桌應聲而斷,縱使周伯延極力克制,卻也被駭得起身退了幾步。
周仲醖則是嚇得嚎叫一聲,跑到了柳氏身后。
“孽障!”老夫人怒得站起身,“侯爺,你也該開口說句話。”
被點了名的周堂堯目光落在兒子身上。
周屹天冷漠的回視,他們父子之間有血緣牽絆,但實際相處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這冰冷的目光令周堂堯的心微微抽痛,周屹天相貌極好,幼時更像他死去的夫人幾分,每每相見總令他心中難受,最終他才選擇避而不見。
由始至終他都是個懦夫,但不代表能任由人左右。
“你意欲為何?”周堂堯問道。
“忠孝節義。”周屹天嘲弄的看著他們頭頂上的幾個大字,“敗壞侯府名聲,當罰則罰!
“二房的事何時輪到你插手?”柳氏護子,忍不住脫口而出。
周屹天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周堂堯。當年他犯事,可等同被逐出了侯府。
“三弟確實有錯!敝懿雍芸斓幕謴推届o,對自己的手足斥道:“還不過來請罪。”
周仲醖自小便認為侯府屬于二房,不論是久久才回府的周堂堯或是鮮少出面的周屹天,他都沒放在眼里。
這幾年他被寵得驕縱,要他低頭,還是向他視為寄人籬下,仰賴二房過活的兩人請罪,他心中冒出不甘,扯著柳氏的衣角要她開口。
“周仲醖!敝懿雍掼F不成鋼的斥了一聲,“像個爺們,敢做敢當!
柳氏為難的將周仲醖推了出去。
周仲醖不情愿的上前,因懼怕九節鞭,離周屹天遠遠的,對周堂堯一個拱手,“伯父,侄兒錯了!
周堂堯沒有答腔,目光始終落在周屹天的身上。
周伯延注意到周堂堯的眼神,幾不可察的皺了下眉,“還有大哥!
周仲醖飛快的看了周伯延一眼,他為何要跟周屹天請罪?
周伯延橫了他一眼,用眼神逼迫。
周仲醖別扭的看向周屹天,“對不起,大哥!
“敗壞侯府名聲,你對不起的是周家的列祖列宗!
周屹天的話聲一落,室內一靜。
“周仲醖至祠堂閉門思過!弊罱K是周堂堯打破了沉默,“不到正月十五不得出!
“大過年,冰天雪地,侯爺竟讓醖兒跪祠堂?”老夫人第一個出聲,“這事我不許!
“是啊!這年節時分,事情若傳出去,侯爺置二房的名聲于何地?”柳氏也急著開口。
“大哥,這小子不懂事!敝苘娤蛐闹须m氣小兒子不爭氣,卻不認為周棠堯該插手二房的家事,“晚點兒回去我自會好生教導,不勞大哥費心!
他們一人一句,倒是周伯延未吭一聲,目光落在周屹天的身上,心中隱隱不安。
“今日真是大開眼界!敝芤偬炖浜撸霸瓉砝リ柡罡闹髯诱娴牟皇侵芴脠!
他直呼周堂堯的名是大逆不道,但是二房此時卻無心于此,他們當家作主多年,雖沒忘了周堂堯才是真正的主子,但也沒將溫和的他當成一回事,若拿到明面上來說,這種心態卻是比周屹天直呼周堂堯的姓名更大逆不道。
“大哥誤會!敝懿由锨,“祖父與爹娘是護弟心切才失了分寸,并無不敬侯爺之意!
“是嗎?”周屹天的眼直視周伯延,“那你該怎么做?”
周伯延的嘴一抿,立刻叫來家丁將周仲醖壓進祠堂。
看他當機立斷,周屹天挑了下眉,“果然是個人物,難怪我爹疼你!
周伯延神情微動,卻不發一言。
周仲醖看著上來的家丁,氣得拳打腳踢,“混帳東西,不許碰我!你們憑什么罰我?你們才是外人,這是我家,不是你們能撒野的地方!”
周伯延一怒,交代家丁,“快把人壓下去,堵住他的嘴!
周屹天嘲弄的看著幾個家丁,連個人都抓不住,這是在演戲給誰看呢?他手一動,九節鞭就揮了出去。
廳里響起了一陣驚叫,其中以周仲醖最為凄厲。
鞭子直接劃破周仲醖的衣袍,他的后背皮開肉綻,整個人被打倒在地,痛苦哀號。
老夫人嚇得臉色慘白,“孽障、孽障!”
周屹天彷佛未聞,手腕一動,借力使力將鞭子纏繞在自己臂上,“顧良,把人壓下去,好好派人盯著,不到十五,誰也不許出入!
門外的顧良幾個大步上前,像拎小雞似的一把捉起了趴在地上的周仲醖。
周仲醖痛得已沒有力氣掙扎。
柳氏不舍,就要上前阻止。
周屹天冷冷開口,“侯爺開了口,怎么?連你也想抗命不成?”
柳氏聞言身子一僵。
周屹天拿著看死人的冷漠眼神掃了眾人一圈,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周堂堯的目光追隨著他高大的身影,彷佛未聞耳邊傳來老夫人與二房的斥責與怨恨,手中重新轉動著佛珠。
門外大雪紛飛,夜已深,這個年過了,侯府也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