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紫京城籠罩著一股沉重的氣氛。
姚貴人病歿后一個月,她唯一的兒子!排行十八的皇子永琛,也跟著在初冬的第一場雪后,染上惡疾病歿。
騰玥猶記得在姚貴人一片哀傷氣氛的靈堂中,尋不著那張她最想見到的面孔。沒人知道,十八阿哥上哪去了。沒多久皇上便官一布了十八阿哥病歿的消息。
乍聞這個消息,騰玥內(nèi)心一陣揪痛,當眾失態(tài)落淚。
那一天,乍起的狂風亂雪彌漫在灰蒙蒙的京城天空,她沒見到十八阿哥最后一面,只見到垂花門前、夾道之間全懸掛著白紗燈,在料峭刺骨的寒風中搖曳不定,心里那一股凄涼更是無處可訴。
或許沒人在乎,更沒人深思十八阿哥為何突然病逝,但……她在乎呀!
只是,那又如何?她沒有答案、更得不到答案,十八阿哥的殞歿,似被鎖進了禁忌的卷宗,無人能探究。
之后,姚貴人、十八阿哥這對母子,也隨著時光流逝,消失在眾人的回憶中。
而她性子里的歡樂與憂傷,更隨著這座宮殿主人的死亡,悄悄黯然荒蕪。
接著,在往后的每個冬天,騰玥會徘徊在被落雪掩沒的御花園,想著她與十八阿哥初遇的那年冬天,想著他那一雙乎靜無波的冷眸,想著他們每一次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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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玥的思緒方掠過,卻因屋里火盆子還沒撇,迎著一陣干燥的炭氣,混著空氣中的清苦藥味,逼得她掩不住地輕咳了聲。
“不管了!”騰玥思忖了片刻,原本想卷上門簾,卻又怕光線刺眼,酌量了一會兒,才擱下手中的藥碗,重新燃起桌上那一盞油燈。
如豆般的燈焰泛起幽幽暈光,騰玥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布置得十分簡單的小房間。
一張木榻占了半間房,榻上整齊地疊了一張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而傅無痕僅著長袍的頎長身軀,就直直地躺在上。
周遭的氛圍因為意識到他的存在,隱約地起了莫名的波動,騰玥深吸了口氣,
小手壓著“噗通、噗通”直跳的胸口,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床榻前。
“真的睡得這么沉?”隨著火苗亂跳,在昏黃的燭光下,騰玥看著他貴氣而俊美的臉龐恍了神。
她一直都知道他長得很俊,似劍般墨黑而英挺的眉毛,總伴著股凌厲的氣勢,
只消一眼便可讓人冷汗直流。但在睡夢中,他向來凌厲的冷峻線條竟透出柔軟。
這般柔和的他,一時間讓她極不適應地亂了心緒。
“大當家喝藥!彬v玥出聲喚了喚,見他方正的寬額布滿細汗,她連忙拿出帕子,輕輕為他拭去額上的汗。
騰玥默然地瞅著他圈在胸口的一圈田白布,心猛地一揪,他到底是出什么樣的任務,為何會傷成這樣?
正當她思緒恍然之際,突來一股力勁,猛地扣住她的手腕。
“痛!”沒想到他并未完全昏睡,一察覺有人碰他,直覺地便拽住她的手,讓騰玥不禁地發(fā)出一聲痛吟。
他的手略冷、有力而厚實,被他緊抓著的掌心,像簇火般地灼燙,讓她的心也跟著不安分地失了控。“你出了身汗,我替你把汗擦干!
“玥格格……”他微蹙起眉,視線在她臉上游移,向來幽深冷峻的黑眸摻著難得的蒙眬,語氣里帶點不確定的幽然。
傅無痕那聲無意識的低喃像顆火星子,瞬間在騰玥心底燒起一把燎原之火。
“你……叫我什么?”她倒抽一口涼氣,水汪汪的眸子瞬間瞠圓地顫聲問。
“唔……”他疲憊地輕應了聲,便緩緩閉上眼。
瞧他閉上眼,騰玥的心猛地被重擊了兩下,秀拳直拽住他兩襟促聲道:“你起來、我要你起來!”
他聽見騰玥著急的叫喚卻無力反應,不自覺地,眉頭鎖得更緊。
該死!成串的咒罵在他腦中掠過,不消多想他便知道,眾人應該是抓準了他濃重的責任感,特地讓為他療傷的古大夫在他身上下了足以讓他安眠的藥量,讓他無力抗拒只能安心休養(yǎng)。
騰玥拼命扯著他的衣襟叫喚著,也許是因為太過使勁,一條皮繩便隨著被拉扯開的長袍,落入騰玥眼底。
“不!”她震驚的眸光直定在邵條皮繡之上,心臟似打了鉛似的,一股腦沉到腳底。
臉上血色盡失的騰玥,再也顧不得男女間該謹守的禮數(shù),一把扯開他的領(lǐng)口,直到他頸上那條皮繩完全映人眼底。
驀地,屋里一片死寂,騰玥難以置信地瞅著那狼牙吊飾,低喃道:“十八?”
那一年正是水美草肥的夏末秋初,木蘭圍場的草原上,野生動物正多,十八阿哥就在那里獵了一頭大狼。
就算時間過得再久,她再愚、再鈍,也不會看錯那一個代表他的徽章、他的榮耀與驕傲的大狼牙。
一陣秋風迎面襲來,讓騰玥纖瘦的身子不勝其寒地打了個哆嗦。她心里反復地想著,直到亂得再也理不出一點頭緒。
最后,她扇睫輕顫,逸出一聲嘆息。“你是十八,對吧?”騰玥偎在他的床榻邊,輕輕將手覆在他指節(jié)分明的掌上,神情恍惚地望著他蒼白的峻顏,喃喃問著。
只是當她的手一覆上,傅無痕便無意識地收攏五指、握筆,仿佛連在睡夢中,也要捍衛(wèi)他可以掌握的唯一。
扳不開他緊握的拳,騰玥秀白的額因為過度緊張,微微滲出細密的汗珠。“你醒了是不是?”
若不是醒著,怎么會連在昏沉當中也意識到她的舉動,死都不愿讓人窺探他的秘密?
不!我不是十八!不是!不是!
當騰玥暗啞的語調(diào)反復鉆進傅無痕的耳里,讓思緒依舊處在蒙嚨間的他禁不住地顫栗。他在心底無聲吶喊,怎奈模模糊糊的昏沉思緒卻難以凝聚,教他吼不出心里的想望。
騰玥扳不開他緊握的拳,心頭的苦澀卻不斷地涌上喉頭。
她已弄不太明白,這樣的堅持是對、是錯?她只知道自己舍不下他、放不掉對他的那股莫名喜愛。這種心情,早在兩人初遇那年便扎了根,無法拔除。
“別人不心疼你、不在乎你,還有我!我心疼你、我在乎你,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為什么硬要把我推開?現(xiàn)在既然讓我找到了你,你就逃不開了!”
或許她是個自私心機又重的姑娘,但聰明如他,怎會看不透她的用心呢?
騰玥悲涼地哽咽著,雙手用力覆在他的爭上,反復說著當年一直被壓抑、沒說出口的話。
不管他是醒著還是在夢里,她認定了他就是當年被皇帝宣稱病歿的十八阿哥。
在他的掌心烙下她的月牙形發(fā)簪的剎那,他們之間的糾纏,便再無止歇之時。
“我不會再放手了,不放了!”定定望著眼前那張輪廓極深的峻臉,她的嗓音發(fā)著顫,蓄在眼眶里的淚珠止不住地拼命滾落。
感覺她的淚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傅無痕胸口微微發(fā)熱,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微微掀起眼簾,勉強將她模糊的輪廓,及雪頰上晶瑩剔透的淚水納入眼底。
除了她,又有誰會憐惜他心中的孤寂?
再度恍惚地合上眼,如何也擺脫不了她百般執(zhí)意的語調(diào),只能任由那股軟嗓將他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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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呀!倘若來生為人,寧為乞丐,不入帝王家……
記憶里的哀調(diào)猶如繞梁秋風,蕭蕭瑟瑟地穿梁而過,發(fā)出絲絲風鳴,似離人悲泣的聲響,引得人心酸澀。
傅無痕瞪大眼,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任由那一絲莫名其妙的疑慮、惆悵與憤怒將他緊緊攫住,直到他發(fā)出一聲充滿思念的低喚!邦~娘……”
當那一抹似有若無的低喃逸出的瞬間,心口自有意識地,將不該存在的思緒擠出胸口。隨后,那個被眾人捧在掌心的驕縱格格,便以他所未能承受的方式,態(tài)意妄為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她用最激烈的方法,讓他不得不把她的形影烙進腦!
他不該夢到以前的事!
待氣息回穩(wěn)、面色定下,他正打算放松緊握的拳頭時,卻強烈感覺到某種詭異的情緒襲上心頭。
他的眸光難以自制地往旁邊一掃,幽光難解的眸底隨即映人騰玥伏趴在他床榻邊沉睡的模樣,那雙軟白的柔荑,緊緊貼壓在他厚實粗糙的硬拳之上,不讓他有半點逃脫的可能。
瞬間房中變得沉靜,靜得似乎僅剩下她輕若飛絮的吐息,與他自己的心跳。
為什么?傅無痕疑惑地瞅著騰玥占有性的舉動,完全想不透,她守著他、似乎怕他掙開逃離的舉動究竟為何?
霍地,他的心猛地一凜,不期然地想起當年在宮里,她死纏著他的執(zhí)拗神情。
這一股強烈的認知,瞬間讓他的胸口充斥著無以名狀的郁悶,脹得他的心發(fā)疼。
“十八……你別走、不要討厭我……”
當那聲讓他厭惡至極的稱謂,隨著她模糊的嚶嚀鉆入耳底,傅無痕下顎一縮,目光在瞬間變得嚴峻。他倏地甩開她的手,將心底那抹古怪的感覺一掃而開。
“呃……好痛……”在他迅捷縮手的同時,騰玥便吃痛地從睡夢中驚醒,睜著一雙迷蒙的睡眼,攤開掌心猛對著傷處輕輕吹氣。
她最近做了不少粗活,向來細皮嫩肉的小手磨破了皮,看來慘不忍睹。
傅無痕緊繃著下顎,冷冷覷著她夸張的反應。“醒了?”
騰玥迎向他深似寒潭的眼神,只覺一股涼意直搗胸臆,方才仍睡意蒙眬的腦子頓時清醒了許多。
“來我的屋里做什么?暖床?”他瞇著眼看她,緊繃的臉部線條讓他看起來更加嚴肅、冷硬。
是因為他的眼神太冷嗎?騰玥猛地一僵,竟覺四周的空氣沁冷了幾分。
“你……”是十八嗎?一顆心提到喉頭,到嘴的話卻凝在唇角,始終沒能問出口。
其實問了又如何?他既然有辦法隱姓埋名這么久,就絕對不會輕易地向她坦承他的身分。
騰玥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童年時她拿他深沉冷漠的性子沒輒,有泰半的原因是因為她們之間的距離太遠。
現(xiàn)在,他們朝夕相處,她就不信他還有抗拒她的本事。
有了這層認知后,騰玥原本沮喪的情緒瞬間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你好些了嗎?”騰玥暗自收斂心神,準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應付他波瀾不興的沉士皮。
傅無痕瞬也不瞬地覷著她眸間蕩漾的光彩,一時間竟覺得眼前的她十分古怪。
“藥是你端來的?”他避開她,下了床榻,瞥見桌上那碗藥。
騰玥目光追隨著他,頷首道:“我不知道你給不給喂,酌量了許久才讓藥變涼了。”
傅無痕利落的濃眉一挑!拔也缓龋
“隨你!彬v玥不以為意地朝他聳了聳肩后,眸底掠過一抹黠光,伸長著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她怪異的反應教他微微挑眉!巴媸裁椿樱俊
“沒什么,我的腿麻了,你不拉我一把嗎?”她咬著唇,芙白的面容帶著點無辜,仿佛正在責怪他的無情。
傅無痕聞言,冷厲的眸顫了顫,訝異她會對他做出這樣的要求。
“不過是腿麻,死不了人。”
“你若不拉我,我就賴在這里不走了!彬v玥聽到他冷峻的回答,小臉頓時沉了下來。
若他真鐵了心不拉她,那她又怎能確定他手心是否有那一塊月牙形的烙痕呢?
他挑眉看著她,眼底掠過一抹懷疑之色,這種狀況似乎有點熟悉,像是當年她纏著他、黏著他的舉動。
瞬即,他定了定心神,目光緊逼著她!耙卟蛔唠S你!
在他眼底,騰玥格格是稚幼、不懂世事,甚至是不知民間疾苦,被捧在掌心細細呵護的嬌嬌女。他從以前就討厭她,每每見到她那張純真柔美的臉龐,他的心就抑不住地厭煩,只想把她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見他移動腳步正想離開,騰玥垂著眉,可憐兮兮地抱著腿喃喃道:“一大早我連早膳都沒用就被老武子拉到前院幫忙,耗了大半天為你送藥又不小心睡著,錯過了午膳,即使身為階下囚也不能用這方法折騰人呀!還是說,‘云千變’是天上的神仙,可以不食人間煙火……”
面對她滔滔不絕的指控,傅無痕咬牙切齒地瞥了她一眼!澳愕降紫朐鯓?”
她的一席話在他的胸臆間蕩漾,讓他為她莫名興起了憐惜,在沉淡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漣漪。
而該死的是,他竟然無法無動于衷!
“我餓得走不動了,你抱我回我的小屋!彼伦⒁粩S,賭他對她還存有一絲憐憫、放不下她。
從腿麻到餓到不能走?他的臉色仍舊凝重,壓根兒猜不透她準備玩什么花樣。索性反譏道:“我傷得重,沒辦法抱起重物!
“我比一袋米還輕!蓖涤U著他陰郁的神情,騰玥極力說服著他,試探的意味甚濃。
他眉一挑,無法否認,自從把她劫到“倚青會”后,她的身形的確是單薄了不少。
只是……這是他對一個囚犯該有的態(tài)度嗎?
不期然地,一股氣也不知因何而生,胸口為她起伏的情緒,讓他的心繃得極為難受。
難道只是因為童年的她出現(xiàn)在夢里,所以撩撥起多年來習慣壓抑的情緒,讓他失去平日淡漠的形象?
思緒幽轉(zhuǎn)至此,傅無痕冷厲的面容瞬間怔然,這認知猶如當面甩了他一巴掌,讓他狼狽至極。
騰玥仔細端詳著他的神情,嘆了口氣,唉!他還是生氣了;
她抿抿唇瓣,咬住幾乎要逸出唇邊的嘆息,無奈道:“如果你……”
“閉嘴!”她的眼神明亮而透澈,柔軟的臉部線條充滿需要人保護的柔美,逼得他不由分說地彎身撈起她的身子,只想盡快擺脫她、逃離她的眼眸凝視。
今天對他們而言都太詭異了。
一覺醒來,不止他,連騰玥也一反平日與他針鋒相對的態(tài)度,以童年的無賴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傅無痕無心細想其中轉(zhuǎn)折,只知道,他不會任自己因為騰玥的出現(xiàn),想起一丁點關(guān)于十八皇子永琛的點點滴滴,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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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這些年來你快樂嗎?
騰玥被他抱在懷里,藕臂不假思索地用力勾住他的頸,靜靜地凝望著他峻眉緊蹙的模樣,她很想問問這些年來,他到底過著怎樣的日子。
雖然她還搞不清楚“倚青會”從事什么樣的活動,但她知道,這個反朝廷的組織,性質(zhì)絕對不單純。
她不懂的是,反朝廷不就等子反他的皇阿瑪嗎?
到底他為何會淪落到民間?當年他和皇上之間,又有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
他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皇子,又是如何適應平民生活,繼而成為這個詭異組織的大當家?
太多的疑點盤旋在她心頭,使得騰玥無法定下心思,好好厘清這一切。
“大當家……”
“不要說話,我沒工夫陪你閑聊!彼o抿著唇打斷她的話,沉郁的語氣頗有閑人勿擾的氣魄。
他一貫冷峻的語氣落人她的耳里,讓騰玥的心窩不由得既苦又悶地輕揪了下。
“難道……你就真的這么討厭我嗎?”
傅無痕一頓,縱使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他仍是不假思索地應道:“是!”
時光荏苒,十年歲月彈指一揮,足以讓一個八歲小女孩長成一個動人的娉婷女子,他是個正常男人,即便再冷漠淡然,也禁不起這樣的撩撥。
當他靠近她柔軟的嬌軀、嗅著她身上獨有的馨香、聽見她軟柔的嗓音,便沒來由地心煩意亂,只怕再也難以把持地徹底淪陷。
驀地,騰玥內(nèi)心那一股酸苦的味道在喉間翻騰了起來,傅無痕那不露一點溫情的冷峻言語好傷人吶!
“怎么還是這一句呢?”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但心底那一股失意,還是讓她柔美的臉蛋黯淡了下來。
傅無痕抿著唇,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的臉,仿佛感受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波瀾。
好半晌他才頓下腳步,瞪著她問:“你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