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惜秀孤零零地佇立在一旁,已經徹底被冷落、遺忘了。
她原就蒼白的臉越發沒半點血色,呆呆望著眼前舉止親昵歡悅的兩人。
她還記得孫嫣嫣,以前常常跟著常君哥哥和他的友伴們,一起追逐,一起玩蹴鞠,雖然身量小小,脾氣可大著,性子還跟男孩兒沒兩樣,老是鬧得他們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卻沒人舍得把她趕出嬉玩的小圈子。
和她不一樣。
劉惜秀心如錐刺地看著她的夫君,正疼愛寵昵地摸著別的女子的頭,而且眉眼間的那一抹溫柔,是她從來沒見過的。
她強忍住心頭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與恐懼,小手緊攢著衣角,畏縮了起來,默默往后退了幾步。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被逐出圈圈之外的失落、痛楚感。
一如當年,那樣。
夜深人靜,燭影悄悄。
劉惜秀獨坐在臥房一角的椅上,手上穿針引線,仔仔細細地幫夫君納一雙鞋底。
除卻這些,她好像也沒有旁的事可以做了。
名分上雖是他的妻,可往常還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就像「真的」是他的妻子,幫他照料生活起居,親手為他烹煮三餐,斟茶倒水,寬衣梳發……那樣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平凡時光,點滴都是暖到心坎里的幸福。
可是現在,他好像再也不需要她了。
搬入孫府別院以來,三餐是府中廚子做的,斟茶倒水、寬衣梳發,種種服侍工作都是甜兒和靈兒兩名丫鬟搶了去,而她,每日早起,只能偷偷地望著她們為他做這個、做那個,她手足無措地傻站在一旁,像是個最最多余的。
每當她想為他做點什么,他朝她瞥望而來的淡漠眼神,仿佛伴隨著他那一日說的話,對著她當頭砸來——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
所有的熱切和渴望,剎那間全數凝結成冰,手只能僵在半空中,最后瑟縮收回。
是啊,別給人看笑話了,劉惜秀,你記住了嗎?
白日,他在書軒讀書,她半點也不敢去打擾。夜里,他回房來,大床上和衣而眠,遠遠地和她隔開了距離,像是唯恐碰觸著了她,沾惹了一身臟。
針尖刺進指腹,疼得她渾身一僵,恍惚迷離的心神總算清醒過來,忙把指頭放進嘴里,吮去那咸腥味的疼楚。
「怎么能這樣去想夫君呢?」她自責地喃喃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有恩于她,視她為妹妹……
所以,她又憑什么奢望他該當對她輕憐蜜愛、關懷備至呢?
這份姻緣,原就是為了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她怎么給忘了?她千不該萬不該給忘了呀!
怔忡間,頰畔像是有什么熱熱地流了下來,劉惜秀茫然抬手去拭,才驚覺是淚。
「傻子,哭什么?」她仿佛燙著般一顫,忙用袖子粗魯地抹去,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納鞋底是很容易的,以前不都做慣了的嗎?都幾歲人了,怎么還為做這個掉眼淚?」
搖了搖頭,她匆匆定下心神來,繼續專注地一針一線、細細納著鞋底。
書軒內。
劉常君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窗畔,看著天際一輪明月皎潔。
這幾日,他都不見她的蹤影,像是刻意在躲避著他。
可惡的她……
難道現下他已搬入孫府,吃穿用度都有人張羅,所以就全沒她的事了嗎?她就懶得再搭理他了嗎?
所以她口口聲聲的報恩,不過爾爾罷了。在她眼里,還是從來就沒拿他當夫婿看待——
「好,就如她所愿!顾鷫合履欠序v翻攪的怒氣,掉頭走回書案,伸手抓起書,「誰又希罕了?」
就在此時,門上響起兩聲輕敲。
「是誰?」他緩步前去開門,不無訝異地盯著門外的人,「嫣嫣?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做什么?」
「常君哥哥,夜都深了,檙和你也餓了吧?」她拎高手中精致花鈿食盒給他看,眉目如畫的眼兒笑意漾然。
「謝謝。不過夜深了,送完夜宵你就快些回去!
「怎么了?」她不解。
「夜靜更深,男女共處一室,太不適宜!顾舆^花鈿食盒,高大身形有意無意地擋在門口。
「常君哥,你我是青梅竹馬,十幾年的交情了,你需要與我這樣生分嗎?」她嫣然笑道。
「有些事還是需有男女之防好些!顾t疑地道,有些擔心自己說得太直接傷了她,又補了一句:「我是為你的聲名著想。」
孫嫣嫣笑吟吟點頭,「好,那我瞧一會兒就回去,好嗎?」
聽她這么說,劉常君只得讓開身子,她腳步輕盈地走進書軒。
他將花鈿食盒放在一旁的花幾上,正尋思著該怎么勸孫嫣嫣早點回房休息。
孫嫣嫣往書案前一坐,新鮮至極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的,抬起頭滿是崇拜的眼神!赋>纾愕臅烧娌簧,都得全部看完嗎?頭不疼嗎?不累嗎?」
「你才叫我頭疼。」他嘆了一口氣。
「常君哥,還記得你以前累的時候,最喜歡我幫你做什么嗎?」她笑了,起身幫他捶起肩來!改阕類坻虄簬湍愦反芳、舒緩舒緩筋骨了,以前傻傻的都不懂,現在我可記得了,來,捶一回,收你兩文錢就好!
「就你這點蚊子力氣就想收兩文錢?」他嘴角笑意隱約,卻不著痕跡巧妙地制止了她。
只是,一切仿佛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當時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他身邊打轉撒嬌的,也依舊是這個頑皮刁鉆的小妹妹。
誰能想得到,一恍眼,已那么多看過去了。
他有些感傷地看了她一眼!告替獭!
「嗯?」孫嫣嫣那張亦嗔亦喜、雙頰紅緋如粉蝶兒的小臉對著他笑!冈趺戳,常君哥想起什么啦?」
劉常君微微一笑,摸摸她的頭,「只是有些感觸,那時候那么小的小丫頭,一下子竟長成個大姑娘了!
「常君哥也注意到我是個大姑娘了嗎?」孫嫣嫣巧笑倩兮地看著他,似真似假地問。
「真不知那些流光都到哪里去了?」他有些惆悵。
「常君哥!顾龜科鹦θ,凝視著他道:「有件事嫣兒不知當不當問,就算問了,也請你切莫嫌我多事,好不好?」
他一笑!改阆胫朗裁?」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秀兒嗎?」她遲疑地問,「怎么……你現在喜歡她了?」
劉常君聞言一震,神情有一絲掩飾不及的狼狽,但下一瞬間,立時恢復了淡定鎮靜。
「我說過我喜歡她嗎?」他反問。
「如果不喜歡她,怎么可能會娶她為妻?」她真摯地看著他,「常君哥,你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兒騙,我今年都十七了。」
「有時候結為夫妻,并不代表喜歡對方!顾D了頓,咽下突然涌現喉頭的酸澀!柑嗟脑蚺c理由,我說了,你也不會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因為喜歡秀兒她的?」她小心求證。
「當然不是。」他嘴硬道。
孫嫣嫣驀地笑了,笑得好不燦爛,「原來如此!
「你問這些做什么?」他這才想起。
「就隨口問問。對了,常君哥,你的夜宵——糟了!」孫嫣嫣啊了一聲,著急地忙回頭把蓋子掀起來,「哎呀,面都糊了啦!」
他看得不禁莞爾。
「不行不行,這面不能吃了。」她苦惱地捧起來就要往窗外倒。
「慢著!」劉常君笑容倏斂,大手及時搶過了那只碗!肝矣譀]說我不吃!
不過是糊了些,滋味都一樣,怎能暴殄天物?
孫嫣嫣怔愣地看著他,心底浮現一抹異樣的念頭——
常君哥是舍不得糟蹋了她親自給他送來夜宵的這份心吧?
見他不顧湯涼面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孫嫣嫣嘴角的笑意蕩漾得越發地甜了。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門邊,靜靜佇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劉惜秀垂下眸光,抱緊了那只裝了包子的挽籃,而后悄悄地轉身,沒入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們之間,猶如被漫漫銀河劃開了遙遠的兩端,雖身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卻像是兩個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靜夜里,臥榻之上,一個靠東、一個側西,隱約聽見彼此的呼吸,這才依稀感覺到兩人是一對夫妻。
劉惜秀面墻而臥,傾聽他均勻沉緩的熟睡聲息,忍了很久,最后還是小心翼翼地翻過身來,在窗映月影下,凝視著他俊朗的臉龐。
睡著的他,常蹙的濃眉舒展開來,放松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深深牽動、扣緊了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夢里,可有她呢?
胸口緊緊糾結著千百種滋味,沒來由地,她眼前逐漸迷蒙了起來。
可就算淚水模糊了他的臉龐,她仍然貪戀著這一份難得的、寧馨的凝望。
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允許自己這樣主動地看著他的睡容,等過了今晚,也許那腔沖動的勇敢又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多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看著他兩道斜飛的濃眉,緊閉的長長睫毛,挺直的鼻梁,好看的嘴唇,想像著他深邃眸光里盛滿了溫柔,想像著他對著她漾起笑容……
帶著最美好的想像,劉惜秀就這樣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嘴角淺淺上揚,彎起了一朵幸福的笑容。
熟睡中的劉常君,不知怎的,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微微動了動。
好像哪里飛進來了蝴蝶,在他臉上盤旋飛舞著,左撲一下、右撲一下……
他覺得臉頰有些酥麻地輕癢,下意識抬手揉了揉鼻子,緩緩睜開了一雙惺忪睡眼。
那張蒼白小巧的臉蛋離得他好近、好近。
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立刻屏住了呼吸,幾以為自己眼前出現幻覺了。
秀兒。
他直盯盯地凝視著她,完全未曾察覺到自己的情難自禁……
她又瘦了許多,小小的臉蛋還不足他的手掌大。
搞什么?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要她什么事都別管、什么活兒都別做嗎?她怎么還能讓自己變得這么瘦骨伶仃,好似一陣風吹就不見了。
一顆心深深絞擰了起來,就連呼吸都覺得痛。
痛楚地閉上雙眼,他恨恨吐出了一記憤然的低咒——
劉常君,你還是男人嗎?!
就算她是出于報恩才被迫下嫁,就算她眼里心底始終沒有你,就算……你對她而言,只是一份天殺的承諾與責任,你也不該、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你是傻子嗎?」他睜開眼,灼灼黑眸隱約有淚光閃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是覺得日子難熬,你就說啊!難道你沒舌頭嗎?不懂反抗嗎?要不你就是痛痛快快吼我一頓也好,誰要你過得像個小媳婦兒,有苦盡往肚里吞了?」
她恬睡的臉龐微微一動,他滿腔的憤慨和懊惱霎時全咽了回去,噤聲不語,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了她。
「你真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半晌后,見她睡得香甜,他這才敢再開口,喃喃自語道:「從兩歲進了我家之后,就沒有讓我有一日安生過!
最早,總是害他被爹娘訓誨,說她一個小女娃可憐見的,身世極苦,要他這個哥哥學著懂事些,別忘了要多多關照、疼愛妹妹。
待少年時,她又像是跟屁蟲似地在他后頭轉悠,害他總是被同齡友伴取笑,心底憋屈懊喪了好些年,就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一樣。
后來長大了,家里遭受變故打擊,她默默就這么一肩挑起了沉重家務,相較之下,他這個長子更像是處處不如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命讀書,以期將來金榜題名、怕眉吐氣。
但最令他備受打擊的還是——她竟然嫌棄他?
劉常君知道自己心底總卡著這個疙瘩,她的「報恩委身下嫁」對他而言,簡直是要命的恥辱和……重傷害。
難道我真這么不值得你愛嗎?
「算了!顾技按,他的心又冷硬了起來,「隨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要瘦成了一把骨頭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狠下心腸背轉過身,就是不看她。
一盞茶辰光過去了……兩盞茶辰光過去了……
劉常君僵持了很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慢慢地轉回來,黑眸瞅著她沉睡的小臉,大手自有意識地替她拉高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