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光乍亮,慣常早起的劉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殘存的睡意,習慣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劉常君,繞過床腳下了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
只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臉龐上,黑眼圈嚴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嗎?怎么會……
「難不成昨兒半夜又起身到書軒念書去了?」她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語道,「這般拼命,身子可怎么受得住呢?」
劉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涼,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廳,見天色還早,甜兒和靈兒兩丫頭還未來,索性捧著盆子去外頭打了水,備了青鹽,好待會兒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著冷水匆匆梳洗過后,細心地生了一小火爐的炭,燒滾了一壺水溫著,等夫君醒來要洗臉時,就可以把熱水及時添進冷水盆里,免得凍著了他。
能這么為他忙碌著,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快活,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淺淺暈紅。
唉,要是甜兒和靈兒天天都能這樣睡過頭就好了。
這樣她就能多幫夫君做點事,能親眼看著他接過自己送上的帕子、喝著自己斟的茶、吃著她親手為他烹煮的菜肴,最好是他還能偶爾抬起頭來,輕輕地對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顾禋獾赝胫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敲,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兩個小丫鬟來了。
劉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間又郁然起來。
「進來吧!顾蜷_門,溫言道。
「少夫人,奴婢們該死,竟睡遲了!固饍汉挽`兒一臉倉皇心慌,一開口就是請罪。
「沒事!顾郎\淺一笑!肝乙膊艅偲鹉亍!
兩名丫鬟吐了吐舌,馬上忙了起來。
劉惜秀再度無用武之地,而且光站著反而礙手礙腳,只得拿起一籃子繡件,到外頭院子做女紅去。
她坐在攀爬垂絲著嫣紅濃綠的花架下,靜靜地繡著枕套,以銀線為界、紅絲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繡的是記憶中家里的那池荷塘,夏風吹過,荷葉田田,粉色嬌紅輕曳,臥在其間的鴛鴦仿佛交頸睡去。
她繡得專心,沒發覺劉常君不知幾時站立在身側。
「夫君?」她偶一抬頭,登時呆住!高,怎么了?」
「你這樣多久了?」
她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為什么又蹙眉不開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問。
「總是不吃早飯,總是一個人躲著,總是埋頭趕這些繡件。」劉常君努力壓制著怒氣,聲音卻緊繃難卻!付嗑昧?」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么時候開始,她下意識退得很遠、很遠的……
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和孫嫣嫣之間親昵的舉止——劉惜秀胸口霎時堵住了什么,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來。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應該就吃得下了吧?」
「我沒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風,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飯桌,明明……害他為此煩躁困擾到頭昏、心也痛,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心下一疼,猛然抬頭瞪著他,淚水在眼眶里打滾,「你管我吃不吃飯,你、你去管嫣嫣。
「這關嫣嫣什么事?」他瞪著她。
劉惜秀拼命忍著不哭,近乎負氣地道:「你為什么誰都要管,你為什么誰都要關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飯做什么?」
他這里在關心她,她竟然拿他的好意當作——好似他字字句句都故意同她為難?!
說不出的痛苦在胸膛里灼然焚燒著,劉常君咽下滿喉的苦楚,握緊拳頭,「好、好……我明白了!
她這才一愣,一陣顫抖恐慌竄身而過,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好像鑄下大錯了。
「以后,我不會再過問你的任何事!顾Z氣疏離,眼神淡漠。「你盡管放心。」
她震驚地看著他,這是什么意思?
「夫君……」
「不要叫我夫君!箘⒊>饫浔,意味悠長地道:「以后我自會遂了你的心意。所以,現在請你不要叫我夫君。」
劉惜秀望著他離去的僵硬背影,一顆心直直墜落了下去。
自那日起,劉常君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這是劉惜秀一生中最漫長凄涼的時光。
那樣的孤寂,仿佛永生永世也過不盡、走不完。
就這樣,春闈之期到了。
由禮部舉行,翰林學士主考的會試,將于貢院內連試三場,連考三天。
會試的前一晚,劉常君在書軒里收拾應考物事,孫嫣嫣則在一旁熱心幫忙,一忽兒捧來好幾支大小狼毫,一忽兒又多塞了好幾只墨條硯臺……就是鬧個沒完。
「行了行了!顾滩蛔⑺龎鹤谝巫由,「你在這兒乖乖坐著,就是幫我的忙了!
「常君哥,你讓我幫你忙吧!」孫嫣嫣睜著水汪汪大眼,祈求道:「雖說我是女子,沒能參加應考,可我問過爹爹了,該準備什么、該當心什么,我一條條都記得清楚著呢!」
「謝謝你,不過我都備齊了,真的不用你這般忙!
「可是——」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聲遲疑的輕敲。
「是誰?」孫嫣嫣像個女主人般,自然而然地前去開門,「秀兒?有什么事嗎?」
門外的劉惜秀鼓起勇氣,溫聲開口道:「我……我想來看看……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她不敢再喚「夫君」二字,然而叫聲「常君哥哥」也與禮不合,畢竟在眾人面前,他們還是名義上的夫妻,幾番思量,只得含糊地帶過了。
劉常君擱在匣子上的手掌微微一緊,身形一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孫嫣嫣回頭看了毫無反應的劉常君一眼,不由一笑,狀若親密地主動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秀兒,你放心,這兒有我呢!」
劉惜秀眸光黯淡,咬著唇瓣,低聲道:「那……那我幫你們做點吃的可好?現下夜長,你們興許有些餓!
「謝謝你,可剛剛我讓甜兒送過夜宵,我們都吃飽了!箤O嫣嫣笑咪咪的婉拒,「秀兒,你還是先回去歇著吧,有我在這兒幫著常君哥注意,他不會落下什么東西的。」
也對,既有嫣嫣幫著打點,常君這兒是用不著她了。
劉惜秀聽見,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雙腳卻自有意識,依然釘在原地,就是不走。
是不是心底依稀知道,這一走,她只怕再也回不到他跟前……
「秀兒,你還有別的事嗎?」孫嫣嫣彎彎柳眉一挑。
她心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陣痛苦,可是她又哪來痛苦的資格?
嫣嫣是孫家的小姐,也是他們恩人孫伯伯的掌上明珠,更是常君哥哥真正的青梅竹馬,現下還這么熱心地幫著常君哥哥的忙,她感激嫣嫣都來不及了,怎么還能有別的想法?
可是常君哥哥自剛才到現在,連瞧都沒瞧她一眼……
他說過,以后不會再過問她的任何事,難道真的要就此跟她劃清界線嗎?
渾身血液仿佛自腳底漸漸消失了,她突然覺得好冷。
「沒事。」劉惜秀手緊緊攢著裙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里,聲如細蚊地道歉,然后悄悄地走開。
自始至終背對著她的劉常君一震,猛然回頭,卻只能眼睜睜望著她弱不勝衣的背影,默默地隱沒入夜色中。
該死的她!為何就邊邊樣,還不肯捍衛自己的身分?
他閉上了眼,胸口銳利劃下的劇痛越來越深。
這天早晨,孫家上上下下熱鬧不已,幾乎是齊聚在大門口送劉常君上馬赴考。
「世侄,伯伯就等你的好消息啰!」孫伯玉撫著須笑了,對他信心滿滿。
「謝伯伯,侄兒自當盡力!箘⒊>穩持著馬韁,沉靜地點了點頭。
「常君哥,嫣嫣會焚香求禱上天,讓你高中榜首、獨占鰲頭的!箤O嫣嫣嬌美如桃花的小臉笑得好不燦爛。
她轉頭示意身后婢女,婢女將裝好了食物衣衫和銀兩的包袱恭恭敬敬送上。
「常君哥,這里什么都有,你隨身帶著,只管安心應考吧!箤O嫣嫣笑吟吟道。
他笑笑,「謝謝。」
「入了考場就靜心考試,旁的什么都不要多想,時辰也差不多了,去吧!」孫伯玉含笑催促道。
劉常君點點頭,目光望向人群后方,手里的韁繩下意識絞擰得更緊,深深陷勒入掌心里。
她呢?
是因為覺得責任已了,所以就連送他應考都覺得煩了嗎?
胸口仿佛也被繩索緊緊絞擰著,他驀地一甩頭——算了,隨便她!
他一夾馬腹,策馬奔離了孫府。
就在轉角處,他眼角余光像是瞥見了一抹身影,瘦弱得恁般熟悉,他的心不由劇烈跳了起來,直覺勒住了馬,霍然回頭——
那抹身影卻已然不見了。
是她來送他了嗎?
他屏住呼吸,乍然浮現的喜悅瞬間又被理智澆熄了。
不,不是她,是他的思念欺騙了他的雙眼。
劉常君神情一黯,心頭痛楚著,他深吸口氣,一引韁繩,驅策身下駿馬疾奔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不見,躲在墻角的劉惜秀這才走出來,望著那已遠去幾乎看不見的修長身影,懷里的包子突然沉得像是塊巨石。
傻子,你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為什么不能上前相認?又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的送他?
可當她低頭看著懷中包袱里寒酸的包子,突然一陣悲從中來,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