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多時的天際,由閃電揭開序幕,接著便開始下起傾盆大雨。
幾近飽和的濕度籠罩整座城市。
突如其來的大雨,將余蓓妮困在一間蛋糕店里。
沒有華麗炫目的外表,這間隱身在小巷弄內的蛋糕店,整體裝潢采美式鄉村風格,盡管只有十坪大,商品陳列空間、烘焙室、沙發區的規劃卻一點也不馬虎,可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然而對于此刻的余蓓妮來說,再好的地方,她也沒有欣賞的興致,她一個人安靜的坐在單人沙發上,怔怔的聽著外頭的雨聲,神情落寞而孤絕。
直到現在閉起眼睛,她彷佛還可以清楚看見那一幕決絕的爭執——
“我問你,那個叫溫雪玫的女人是誰?”她緊握著拳頭,試圖捏住最后一丁點的理智。
“美國連鎖飯店Wonderful集團派來洽談合作的代表!边@個問題,她問過好多次了,多得讓他不勝其擾,但他還是捺著性子,再一次的回答。
揚起一抹嘲諷的冷笑,“就只是對方代表這么簡單?”
“不然呢?”尹棠璿反問,“我不知道你在懷疑什么,但不管你問我一千遍一萬遍,她始終就只是美國連鎖飯店Wonderful集團派來洽談合作的代表。”忍不住動怒。
“如果只是一個洽談合作案的對方代表,會知道你喜歡潛水,會知道你人生第一支潛水表的故事,還會知道你那么多那么多的過去?”她在發抖,氣得發抖。
他們是夫妻,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夫妻,但是,關于他的許多事情,她竟遠不如一個合作案的對方代表來得清楚,從別的女人口中聽聞她所不知道的丈夫,對于身為妻子的余蓓妮來說,無疑是一種挑釁跟羞辱!
“我知道你跟她曾經交往過!
挑眉,“你知道?”誰告訴她的?難道是溫雪玫?為什么?他不解。
“難道我不該知道?”她感覺自己被撕裂了,連同對他的信任,一并都被他的隱瞞給撕裂了。
“就算我跟她曾經交往過,那又如何?既然你都知道是‘曾經’交往過,你應該也很清楚,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早在我們結婚前就徹底結束了!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他沒有要刻意隱瞞,也不害怕她知道,他只是覺得沒必要再提,畢竟,說了又如何,雖然發生過,但也已經結束了。Case closed,就這么簡單。
他是個活在當下、放眼未來的男人,對于發生過的事情,徒作緬懷回憶何其愚蠢,更沒有意義,他只往前看,也只往前走,所以不管他和溫雪玫以前是否交往過,對現在的尹棠璿來說,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我也希望那是過去的事情,但偏偏它又再次上演!”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他不可置信的瞪著她,臉色陰郁而惱怒。
“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心里很清楚。你老實說,你們背著我暗通款曲多久了?”余蓓妮質問。
暗通款曲這簡直是最荒謬可笑的一種指控——
“余蓓妮,你可不可以管管你的想象力?除了工作之外,我跟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接觸,沒、有!”他再次強調。
“都到了這種地步,坦白對你來說很難嗎?尹棠璿,你這樣會讓我覺得很惡心你知不知道?”
惡心?!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當下的感覺,整個胸口又漲又悶,如果可以,他真想要剖開這個女人的腦袋,好看看里頭都裝了什么鬼東西,居然會讓她這樣質疑他。
“你不信,我說得再多都一樣,尤其為了這種無謂的爭執浪費時間,老實說,實在愚蠢得可以。”冷嗓輕嘲。
面對失去理智的妻子,尹棠璿不想隨之起舞,決定取消觀眾,轉身離開。
“站!尹棠璿,你給我站住!”
他不肯,頭也不回的走了,自信如他從來就不可能聽命于她,指節分明的大掌握住房門把手,輕而易舉的往外一推。
“我拿掉孩子了!
推門的手驀然頓住,像是倒帶一樣,尹棠璿緩緩的轉過身來……
見自己成功攔住他,她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冷冷的瞅著他眼里的震驚。
他是那么震驚且錯愕,下顎緊繃,總是波瀾不興的沉穩面容出現了裂縫,從咬緊的牙關,艱困的擠出四個字,“……你說什么?”
“我說,我拿掉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她充滿惡意的復述。
她沒有懷孕,但為了激怒他,撒個謊對她來說并不算什么。
他瞪著她,發現眼前這個女人竟是這樣陌生而可怕。
他一直以為,就算他們不相愛,就算他們的婚姻只是基于商業利益,但孩子何辜!那是一個生命,她怎么可以說得彷佛只是捻死一只螞蟻般,如此無動于衷、云淡風輕?
怒火在胸口烈烈的燒了起來,總是自持冷靜的他,被徹底激怒了。
動作幾乎是在瞬間完成,明明還隔著些許距離的他倏地上前,夾帶著驚人的氣勢,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脖子,不可置信的瞪視著她——
“你這該死的女人,你怎么可以這么做?!”他怒吼。
震怒讓平素溫文爾雅的他,此刻看來格外跋扈且狠戾。
“我可以,我當然可以……”對她而言,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她是臺灣首富余富景的獨生女,是外界眼中高高在上的尊貴女王,只要她喜歡,什么都可以,哪怕只是捏造一個小小的謊言。
啪!
一記猛烈的巴掌,幾乎摑暈了她,她整個人踉蹌的跌坐在地板上,但她不認輸,盡管臉上一陣又麻又辣,她仍倔強的瞪著被自己成功激怒的他。
良好的教養不允許他對女人動粗,但他一點也不后悔,對比她的殘忍,這一巴掌根本不算什么!
“余蓓妮,你這個女人不只驕縱任性,還可怕得令人作嘔,居然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扼殺!我受夠你了,受夠你這個可怕的女人了,別說是一分鐘,哪怕只是一秒,我都不想跟你有任何關系,我要跟你離婚!
離婚?!她怔愕的瞪大眼睛。一直以來,這兩個字都是她在說的,第一次聽到從他口中說出來,她的心猛然揪緊。
“……你敢?信不信,我馬上讓銀行抽回銀根!彼龔娮麈偠ǖ耐{。
別怕,他的事業還需要她父親的金援,沒有余家這個后盾,身為二房之子的他,繼承之路勢必充滿變數,所以她料定滿腦子利益的他絕對不敢。
爾雅的臉龐揚起一抹她不曾見過的森冷笑意,“我敢,我當然敢,你大可拭目以待。”怒不可遏的他轉身拂袖而去。
砰!房門被狠狠的關上,發出撼動的聲響,偌大的屋子從尹棠璿離去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靜。好靜,靜得令人窒息。
事實證明,他敢,他真的敢?v容的時候,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任由她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狠戾的時候,他也可以一刀斬斷所有牽扯,連一抹目光都不留給她,而她所付出的代價,就是永無止境的悔恨……
因為直到失去,腦中反復想起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她那被嫉妒逼瘋的愚蠢腦袋,才總算明白他對她的縱容、包容與寬容。
他真的只在乎這段婚姻背后所能帶來的利益嗎?
不。
若真的只在乎利益,就不會明明不愛,還是一口喝下苦得發澀的黑咖啡,只為了要減少她的咖啡因攝取量。
若真的只在乎利益,就不會在自己忙碌的時候,還掛心她是否乖乖吃飯。
若真的只在乎利益,就不會在她傷心脆弱的時候,慷慨讓出他的胸膛,讓她盡情痛哭一場。
若真的只在乎利益,就不會……
不,別想了,別再想了,反正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她已經徹底搞砸了這段婚姻,再也無法挽回。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曾經是她不想開始的婚姻,結束的時候竟會這么痛,一顆心像是被人使勁的扭擰著,分秒都不得喘息,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小姐,這是你要的草莓蛋糕!
陌生的女嗓驟然響起,將余蓓妮從無盡悔恨的過往拉回了現實,她循聲抬頭看向站在單人沙發旁的女人——
蓄著長發的女人,雙手捧著包裝妥當的草莓蛋糕,是這里的店長。
今天是她的生日,失去所愛,孑然一身的二十四歲生日。
似是恍然想起,被大雨困住的時候,她茫然走進這家不起眼的小小蛋糕店,在擺放著各式繽紛蛋糕的玻璃冰柜前躊躇,店長便主動向她推薦草莓蛋糕,說她很幸運,因為草莓蛋糕是他們店里最搶手的商品,一天只產一個,而今天難得還沒被買走。
“……謝謝!鄙斐鍪郑瑵坏慕舆^蛋糕。
“對草莓蛋糕許個愿吧!你將有一次機會可以彌補遺憾,改變過去。”噙著溫柔笑容的女店長對她說。
彌補遺憾,改變過去?!
簡單的字眼,卻狠狠的撥動了她的心弦,令她彷佛黑暗中看見曙光般充滿希望。
若是以前,有人跟她說,對草莓蛋糕許愿就能換來一次彌補遺憾的機會,她肯定嗤之以鼻,然而此刻,對于痛失所愛的她來說,別說是許愿,哪怕是要她讓出生命,她都愿意爭取一次回到過去的機會!
外頭大雨乍歇,濕氣猶然飽和不散。
走出蛋糕店時,余蓓妮滿腦子想的都是女店長說的話……
對草莓蛋糕許個愿吧!你將有一次機會可以彌補遺憾,改變過去。
回家,她要回家,回到那個曾經有他的家,然后對著蛋糕許愿。
不開燈,黑暗中,她顫抖的點亮了蛋糕上的蠟燭,透著暖意的燭光映照著她孤單的臉龐,“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
低低吟唱的嗓音透著哽咽,這是最孤單的生日。
唱完,她連忙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的虔誠許愿——
“曾經,我沒有及時把握住真愛,如果真有奇跡,請讓我回到我丈夫身邊,給我們的婚姻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讓我可以用愛彌補他,拜托……”
她熱淚盈眶,衷心祈求奇跡出現。
***
對尹棠璿來說,他和余蓓妮的婚禮不是私事,而是一件極為重要的“工作”——關系到他的前程跟未來。
所以,不管再怎么緊迫,他也得想辦法擠出時間執行完畢。
歷經白天繁瑣的嫁娶儀式,緊接而來的是晚上席開百桌的盛大婚宴,此起彼落的恭喜聲不絕于耳,密集得像是疲勞轟炸。
直到送走最后一位賓客,兩大集團的世紀聯姻總算宣告圓滿落幕。
身為新郎倌,忙了一整天的他,照理說該覺得累,但他的精神卻出奇的好,絲毫沒有困意。
想到這樁婚姻即將為他帶來的反擊力量,想到敵人臉上可能浮現的挫敗表情,他忍不住揚起嘴角,破天荒的讓這些年來習慣隱藏的真實情緒,短暫顯露在自己靜定冷然的臉上。
身為海爾集團總裁尹維源二房的孩子,尹棠璿從小就知道,太過亮眼的表現,在充滿權力斗爭的豪門家庭是個致命傷,一向只做份內事、只說份內話,是他明哲保身的不二法門。
不是沒有野心。
和一群豺狼虎豹在商場上盡情廝殺,感受腎上腺素激升所帶來的興奮,是尹家男人的天性!
他只是在等待機會。
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他必須學會隱藏真實的自己,并且無所不用其極的淡化自己。
最好淡到讓敵人無法察覺到他的存在,淡到讓人誤以為他一點攻擊性都沒有,不管敵人如何打壓挑釁,他始終謹慎小心的扮演著毫無反擊能力的軟弱形象。
伏得越低,將來反彈的力量就越大,他是這樣想的。
偏偏計劃趕不上變化。
因為大房一派接二連三的決策錯誤,動搖了集團上下的信心,搞砸了原本順遂的接班布局,也意外讓他這個素來安分低調的二房之子,被迫在羽翼未豐的尷尬時刻浮出臺面,提前卷入海爾集團接班人的爭奪戰。
由他負責的上海摩天大樓投資開發案,就在這樣的氛圍下被刻意操弄破壞。
當他為嚴重短缺的資金苦惱之際,臺灣首富余富景主動找上他,不但愿意成為他角逐海爾集團繼承人寶座最有力的后盾,還承諾提供一切援助,不管是人脈還是資金。
他確實需要奧援,但他不愚蠢,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點常識他還有。
“我要做什么?”雖然眼前正遭遇莫大危機,尹棠璿依然把情緒藏得極深,表現出他一貫的從容靜定,完全不讓任何人有機會看見他的不安。
眸底閃過對這個年輕人的贊賞,余富景更認為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娶我的女兒。”
結婚?!
就算一度對這樣的要求感到錯愕,下一秒也已經被他迅速收拾好,化為平靜。
他沒聽錯,想要富景集團的援助,唯一的條件就是娶余蓓妮為妻。
嘴上沒有吭聲,尹棠璿倒是先一步在心里,仔細的盤算這樁婚事的利弊。
他不像大房的異母兄長,有個出身名門的能干母親,處處為他的接班之路打點,他的母親當年只是爸爸身邊的秘書,天性軟弱而宿命,是個需要兒子保護的傳統女人,根本無法提供他什么援助,若想在這場繼承人之爭里脫穎而出,光憑他一己之力,肯定是困難重重,更別說眼下他還得先想辦法擺平資金缺口跟集團內部的派系角力。
他迫切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后盾。
穩坐臺灣商界龍頭寶座的富景集團,將是他最好的選擇。
畢竟,沒有足夠的支援,他連眼前這個關卡都過不了,還爭什么繼承權,甚至他這些年來的忍耐與沉潛也會跟著化為烏有。
權衡之后,尹棠璿實在沒有理由拒絕,是以,他應允了這樁婚事,并在一個月后的今天,娶了余蓓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