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風館,三樓雅房里,夏燁獨自一人喝酒。
門開,男子領了人送上幾道菜和一壺酒,隨即在他對面落坐。
“怎,今兒個生意不好,讓你得閑陪我用膳?”夏燁要笑不笑地問著。
“嗯……打從大人成親后就不曾踏進亂風館,今天突然來了,我這個東家能不陪伴一會嗎?”凌湛有張非常出色的臉,五官精雕細琢般,尤其是那雙帶鉤的黑眸,能輕易勾動男男女女的心。
“你不知道向來只有我能酸人的分兒嗎?”
“大人想哪去了?我哪是酸你,不過是落井下石罷了!绷枵啃θ菘商偷氐。
夏燁直接抄起筷子丟了過去,凌湛閃也沒閃,手一動就抓下了筷子,隨即又遞還給他!霸趺次疑磉吘蜎]個能好好說話的?”
“物以類聚啊,大人。”
“……我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你了?”要不然怎么每個字都夾槍帶棍的?每個人都想逼死他就是了。
“哪是,是大人今兒個心亂,沒了玩笑的心思。”凌湛好笑道。“咱們一起長大的,我還沒見過你這般怒氣沖天,到底是哪個沒長眼的惹了你?”
“不準說她沒長眼!
凌湛輕呀了聲!霸瓉硎亲鸱蛉恕!
“別說了!
“嗯,我不說,聽就好,大人說吧。”凌湛自動自發地動筷,邊吃邊等著他吐苦水,畢竟已經很多年沒聽他吐苦水了,這種好事不能錯過。
夏燁本是不想說的,可要是再不找個人說,他真怕胸口這股惡氣會將他活活憋死。
于是他只好將他那賢妻的作為娓娓道來,最終,他道:“放眼天下,大抵也找不到像她這般嫻淑貞靜的妻子了。”
女人大度是美德,可在他眼里,那是不在乎!
虧他還為了她的滿足開心而喜悅,滿腦子想要回家陪她,結果她竟如此“善解人意”地送上大禮……他沒吐血是因為他身體太好。
悻悻然地訴盡委屈,而回應他的是凌湛難得放縱的大笑,他幾乎笑趴在席上,哪有剛剛進門的幾分仙氣?
“原來你這般好意聆聽就是為了要羞辱我?”夏燁眸色都冷了。
凌湛笑到渾身沒勁!澳銥槭裁床桓纱喔拱拙秃昧?”
“你以為我沒想過?可一旦錯過良機,就覺得什么時候說都不對!笔聦嵣纤诘人拷约阂稽c,那時就算她得知真相會氣會惱,也絕對不會拋下他不管。
“讓她繼續誤會會比較好?”
夏燁嘆了口氣,一口喝盡了杯中物,才沮喪地道:“只是不想被討厭!
她嫁給他并不算兩情相悅,但因為他是斷袖,多少讓她覺得自在一些,如果現在告訴她他不是斷袖,他真的無法猜測她的反應,因為猜不準所以不敢賭。
“真這么喜歡?”
夏燁微瞇著眼,啞聲道:“沒有她,我活不下去。”他經歷過了,沒有她,他如行尸走肉,沒多久也隨她去了。
就連他也不明白,為何他可以愛一個人愛到生死相隨?他不認為自己有那么愛她,可是沒有她……很痛,痛到他無法思考,他什么都不在意了,他只想要再見她一面,想在事發之前護住她,想她想到他愿意獻上一切交換。
凌湛嚇到了,正經坐起,“怎么以往都沒聽你說過?”夏燁不是個容易動情之人,能讓他說出這些話,那就代表這個人擱在他心底已經久到化為沉疴了。
“朝堂的煩心事那么多,明槍暗箭多如牛毛,光想著那些,哪有心思聊那些兒女情長?要不是意外,我也不會娶她。”
凌湛卻笑瞇眼道:“你要是真不肯娶她,多的是法子,抗旨的事你又不是沒干過,況且你以斷袖的身分抗旨,皇上在這當頭也不會太為難你,再說白點……這事是你預謀的吧!
夏燁咂著嘴,就說了,有些事能騙騙外頭的蠢人,瞞不過親近的人。
“凌湛,你回來幫我吧,不繼承爵位無所謂,我幫你挪個位置。”他身邊的慕僚都抵不過一個他,他是求才若渴。
凌湛本是定國公世子,早早就在大理寺當差,可是五年前卻辭了官,放棄襲爵,將爵位讓給其弟,只為了當個磊落的斷袖,甚至經營了小倌館,題名為亂風館。
“你明知道我對仕途一點興趣都沒有,更何況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真的斷袖,我可不想像你一樣,哪天被人賜婚,折磨彼此!彼F在多自由自在,為什么非得要將自己關進牢籠里?
“有我在,沒人會給你賜婚。”
“所以,你的對象要從崇盡變成我?”凌湛皺起眉,十分不茍同。盡管夏燁外貌俊美,但實在不是他愛的那口。
夏燁頓時黑了臉!半y道我只能用這種法子護著你?你也未免把我瞧得太扁了!
“與其說服我,你不如想想怎么跟尊夫人解釋,否則真不知道下回她會再給你塞什么人,一個不小心要是著了別人的道,收了哪家的眼線,那就麻煩大了!痹捖,他舉起酒杯敬他。
夏燁臉色黑得更徹底了,他也知道凌湛說得有理,偏偏他怯懦得開不了口,連他都不信自己竟然這般沒出息。
“你這回是遇到對手了。”
“不,是業障!彼惠呑右云廴藶闃,如今報應來了。
凌湛被他逗樂了,笑聲不斷。
“……大人!遍T外,夏煜低聲喊著。
“做什么?”
“夫人來了!
夏燁端酒杯的手一顫,酒撒在袍子上,凌湛見狀,抽了方巾往他身下擦去,適巧門板被推開,這一幕就落在阮歲年眼里。
她瞠圓了眼,夏燁也傻住了,而凌湛幾乎快忍不住笑意。
這也太巧了些,是不?
阮歲年緊抿著嘴,轉身就走。
“你還愣在這兒做什么?趕緊追人。”凌湛催促著,壓根不希望自己被誤解和夏燁有染。
夏燁回過神,一把沖到門外,在阮歲年下樓前將她攔下。“丫頭。”
“……你可以玩樂,我回去了!彼咧且舻。說起來她早該有心理準備的,上了馬車后,她就猜他是來亂風館,既她猜得出,心里其實是有底的。
“丫頭……”天要滅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阮歲年吸了口氣,緩緩抬眼,努力揚起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花!皼]關系的,我不會攔著大人。”
“不是的,你誤會了!
“誤會?”
“我跟凌湛不是那種關系,我們是從小一道長大的好友,剛剛是我打翻了酒,他替我擦拭而已!
“……真的?”她不知道該不該信他,但又很想信他。
剛剛驚鴻一瞥,那個男人教她驚艷極了,儼然是下凡謫仙,俊逸非凡,放眼京城怕是找不到像他這般出眾的男人了,他們倆真的只是朋友?
“真的。”他說著,決定跟她好生坦白,他已經無法容忍她一再誤解,只是這里不適合交談,還是回府再說。“咱們先回去。”
他握著她的手,她卻沒有回握,教他的心涼了一半。
下樓時,她突道:“所以大人真正心儀的是衛大人?”
夏燁腳下一滑,險些摔下樓,臉色忽青忽白地瞪著她,要不是怕隔墻有耳,他真想當場跟她說明白。
“今天那小廝不像衛大人嗎?”她可是親自看了上百個人才挑了這么個眉目有七成像的男人。
夏燁眼角抽搐著,沉聲道:“回去再說!
阮歲年順從地應了聲,跟著他下樓。在冠玉侯府里,伯父和她爹者沒有妾,所以她深信男人是可能一生只守著一個女人,可她的夫君這一生守的可能不只一個男人,教她內心五味雜陳。
為什么他是這樣的人?
夏燁察覺她的目光,側眼望去,剛好對上她控訴又埋怨的眼神,像是對他萬般失望,極度痛心,彷佛他做了什么十惡不赦、天理不容的惡事,教他胸口那抹惡火又沖了上來。
“回去再跟你說!彼а赖馈
曾幾何時,他竟會被人這般誤解,偏還不能辯解……果真是報應!
然,就在兩人走過一列雅房時,其中一扇門推開,兩個男人一前一后走出,夏燁突地頓住腳步,走在身側的阮歲年不解地跟著停下,正要抬頭望去,那兩抹身影瞬間被夏燁的寬袖給擋住。
接著她被轉了個方向,按進他的懷里。
“大人……”
“噓!
阮歲年貼在他的胸膛上,杏眼瞠得又圓又亮,因為,她剛剛好像看到她爹了,好像看到她爹跟個男人抱在一塊,兩個人貼得很近,近到嘴巴好像也貼在一塊……可是夏燁的寬袖檔住她的視線,教她看得不夠真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重新牽起她的手,她像個木偶般被他帶上馬車,一路上不言不語。
回府后夏燁陪著她進主屋,她仍傻愣愣地坐在榻上。
“丫頭!
“那是我爹。”她很篤定。
“……嗯!
“怎會……”她低聲喃著,思緒極為混亂!八晕业彩菙嘈洌咳绻业菙嘈,那我跟我弟是……”
“丫頭,不是每個斷袖都無法跟女人在一起的。”他試圖安撫她。
其實,他早就知道阮正豐是斷袖,以往去亂風館時就曾經遇過他,也許是怕自己道出這秘密,所以在宮中或冠玉侯府碰頭時,阮正豐從來不敢拿正眼對他。
“……那你呢?”淚水在她眸底打轉著。他根本不愿碰她,甚至她把臉窩在他肩頭上,他還渾身僵硬。
她都知道,只是她想窩在他懷里,汲取他的溫柔,所以假裝不知道罷了。
“丫頭,其實我……”
“大人,我突然覺得好累,我想歇下了。”今晚對她的沖擊太多太大,她需要一點時間想清楚,她不想再從他口中聽到什么不想聽的了。
夏燁張了張口,瞧她臉色那般慘白,只得做罷。他只能說,今天真的不是好時機,竟會撞見她父親。
“我留下來陪你。”
她搖了搖頭。“我想要一個人靜靜。”
她必須好好想想,如果她爹真是個斷袖……雖然夏燁說了有些斷袖是能跟女人生孩子,但如果她爹是不能的那個呢?或許她爹待她和弟弟這般冷漠就是因為他倆不是爹的親生子,這么一來……她真正的父親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