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隱藏在厚重的云層中,舉目望去,雖不至于形體難辨,但想一一描繪也是極為吃力。楚蕭陵的視力遠勝于常人,可是想看清楚掌握四周動靜也不可能,這時候更重要的是耳朵,若耳能聽八方,就能早一步避開危險。
“爺,子時到了。”楚辰低聲道。
楚蕭陵摸了摸鷂鷹的頭,舉起右手,鷂鷹隨即展翅高飛,沒一會兒功夫,鷂鷹飛回停在他的右手肘,他便對著楚辰點頭道:“去吧!
楚辰鉆出藏身的草叢,與黑夜融為一體,轉眼就消失在視線外。
視線不明,楚蕭陵也不費力關注楚辰,豎直耳朵,留心周遭的風吹草動。
不到半個時辰,楚辰就回來了,“爺,眼目所及只有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廢棄的莊子,不過莊子很大,此時視線不佳,無法細細查看,即便將整個莊子走遍了,只怕也看不出個子丑寅卯!
“這么說,我進去也是白費功夫?”
“這很難說,也許爺的眼睛比較厲害,能夠有所發現,不過,在不能點燈的情況下,難免有所遺漏,最好白日進去查探!
單從高高的圍墻來看,楚蕭陵就知道這個莊子不簡單,顯然是特別設計建造,不過因為這兒離齊國很近,飽受齊國的威脅下,將莊子建成一座城不難理解,但也可以猜得到這個莊子大有玄機,確實白日慢慢查探更為合適。
“爺要進去看看嗎?”
“不必了,我們重新擬訂計劃,再進去查探!背捔耆〕鲆粋小竹筒,懸掛在鷂鷹脖子上,梳了一下它的羽毛,便舉起手讓它飛走。
“我還真想不明白,這樣的莊子太惹眼了,李家為何敢建這樣的莊子?”楚辰忍不住嘀咕道。
“李家在這兒有上百年了,而這個莊子一二十年前才建成。”換言之,李家是等到有足夠的實力,相信自個兒護得住才建莊子,只是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就是皇上也不能保證沒人敢算計。
“不過,這個李家還真是奇怪,干啥突然間建了這個莊子?”楚辰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二十幾年前,大梁跟齊國關系緊張,隨時有可能交戰,李家會想到建這樣的莊子并不奇怪。”
楚辰還是覺得太大驚小怪了,“后來不是沒打成嗎?”
“若不是齊國內部出現問題,這場戰爭也不會無疾而終,但是無論如何,齊國的野心終究顯露出來,難保不會卷土重來。”
楚辰想了想,點頭道:“這倒也是!
這時鷂鷹飛回來了,脖子還是懸掛著竹筒,楚蕭陵拿下竹筒取出字條,確定是他和楚日之間慣用的暗語,便收好竹筒,“他們已經撤退了!
“我們也撤退了嗎?”
“不急,再等上一刻鐘!
時間一到,楚蕭陵準備撤退,不過耳朵突然聽到什么,他連忙拉住楚辰,低聲道:“有車隊。”
楚辰凝神聆聽,果然聽見車輪轉動的聲音,過了一炷香,一隊騾子車隊緩緩而來,睜大眼睛仔細一看,竟看不見盡頭。
原本以為今天晚上無功而返,沒想到最后一刻迎來這樣的意外之喜。
楚蕭陵細細打量騾子車,每個板車上面只有三個箱籠,不過箱籠很大,而且顯然很重,這一點可以從騾子緩慢的速度看得出來。
“爺,我跟進去瞧瞧。”
楚蕭陵拉住楚辰,搖了搖頭,“不可輕舉妄動。”
“可是……”
“機會難得,但沒有摸清楚狀況就撲上去,很容易打草驚蛇!闭嬉倘瞬煊X到有人盯上這兒,藏在暗處的人只怕藏得更深。
這種情況下確實很容易打草驚蛇,可是錯過這樣的機會,楚辰覺得太可惜了,“爺,我會當心。”
“既然這個莊子真的有問題,今日這樣的機會就不會曇花一現,還會有下一次。”楚蕭陵從來不是一個急躁的人,要成事,必須先學會忍耐。
“可是,我們如何算得到下一次?”
“辛苦一點,先觀察一段日子,總能摸清楚這兒進出的情況!
“可惜天色太暗了,沒機會看清楚他們的來歷!
“你能看清楚,也不見得能看出他們的來歷。”若是這些人正在執行很重要的任務,他們只怕經過偽裝。
楚辰很快就想明白了,“我太自以為是了。”
“不必急,既然知道這兒真的有問題,只要耐著性子守候,總有發現!
楚辰點了點頭,看著騾子隊全部進了莊子,問:“爺,我們要繼續守在這里嗎?”
略一思忖,楚蕭陵否決了,“算了,也不知道他們今晚會不會離開莊子,再說,看他們的陣仗,能夠離開莊子也要天亮了。”
這倒是,楚辰依依不舍的看了莊子一眼,跟著楚蕭陵悄悄離開。
守了十個晚上,楚蕭陵見不再有人運東西進入杏花莊,決定進莊子查探,不過白日想避開四周耳目潛入莊子,最適合的地點是從蒼茫山那一邊進入,可是每日都有人進蒼茫山打獵,他們這種外地來的陌生“獵戶”,很容易引人注意,因此他必須挑少有獵戶的村落進入蒼茫山,而符合條件的就是桃花村,換言之,也就是那日他追著白狐走過的路。
當時急著追白狐,他哪有心思記路,且這么貿貿然跑去桃花村,還準備從那兒上蒼茫山,這不是更惹人注意嗎?想來想去,還是尋個當地人給他帶路最好。
只要給銀子,他相信尋個當地人帶路不難,但是要信得過又不會多嘴的引路人,唯有陸清菀,于是他又上明書齋堵人。
“你這個人……是你!”
陸清菀原本低著頭走路,卻不想眼前有人阻了她的去路,她往左,對方就往左,她往右,對方就往右,這是存心找她麻煩嗎?她生氣的抬起頭想罵人,沒想到看見某位相識的“兇神惡煞”。
“對,是我,有事想跟你打個商量!睘榱苏宫F親和力,楚蕭陵咧嘴一笑,臉上的疤痕也跟著扭曲起來。
看在陸清菀眼中,這太傷眼睛了,“我不是建議你不要笑嗎?”她真的不想一再重復這句話。
楚蕭陵真是郁悶,日月星辰他們可是恨不得他成日笑得闔不攏嘴,沒辦法,上過戰場的人多多少少染上一些殺氣,尋常人見了都會兩腳打顫……如今她不怕他了,感覺真的很不錯。
“其實,你只要眼神溫和一點,人家就不會覺得你是兇神惡煞……”啊,陸清菀好想捂嘴,竟然一個不留神又將真心話說出來了。
“好,我會努力。”她看他是兇神惡煞,為何不怕他?他突然覺得好像從來不認識她。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
“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說吧。”楚蕭陵四下看了一眼,用目光示意對面的茶館,“品香樓可以嗎?”
陸清菀還來不及點頭,后面的春兒就急忙拉住她,回過頭,她拍了拍春兒的手,示意不必擔心,低聲交代先去雜貨鋪子等趙叔,買好日用品再過來品香樓接她。
陸清菀跟著楚蕭陵去了品香樓,進了二樓的隔間,左邊往下一看,就是一樓說書的臺子,此時說書的正要登臺,眾人的目光齊聚在此。
喝了一盅茶,陸清菀直接了當問:“什么事?”
“我想從桃花村走蒼茫山到明峰鎮,還不能引人注意,你能帶路嗎?”
“從桃花村走蒼茫山到明峰鎮,這倒不是問題,可是不想引人注意……這就有困難了,更別說村民每日總會抽空上山一趟,采點山貨賣給收山貨的商賈,貼補家用,只要不進深山,蒼茫山一向很熱鬧!标懬遢乙庥兴傅目戳怂谎郏绕查_他臉上疤痕,單就他那雙眼睛——如墨一般深沉,直視一會兒就承受不住了,一看就不是個尋常人,但卻給她一種熟悉與似曾相識的感覺。
頓了一下,楚蕭陵提議道:“若我假裝是你表哥,這會不會讓我的出現比較不突兀?”
陸清菀唇角一抽,“我在村民間已有些格格不入,你成了我表哥只怕更惹眼!彼龑嵲诓缓靡馑继拱祝植皇怯欣蓤D,她為何要招惹他這個麻煩上身?雖然不清楚他究竟想干啥,但直覺告訴她,這絕對不是她這個平凡小人物能招惹的事。
“你帶我走一趟,一百兩。”
一百兩……陸清菀控制不住的兩眼一亮,辛苦好幾日臨摹字帖換來的銀兩不過二十兩,走一趟就一百兩,這錢賺得可真是輕松啊。
“我可能要走上好幾趟才能記住。”他又補了一句。
若是走了十趟,他豈不是要付她一千兩?陸清菀越來越不淡定了,這當然是美好的期待,但是若能走上三四趟,她就等于又賣了一幅畫……這個銀子不賺太可惜了!
“我相信你有法子解決我的問題!彼麖牟恢獌裳坶W閃發亮的她如此動人,不過由此可知,銀子對她的吸引力真的很大。
陸清菀抗拒不了銀子的誘惑,加上她有種直覺,這男人絕對不會傷害她,所以就放下防備,動腦筋想法子解決他的問題,“你一定要走蒼茫山到明峰鎮嗎?”
“難道走官道就不會引人注意嗎?”
陸清菀忍不住送他一記白眼,“你以為前往明峰鎮的路只有這兩條嗎?”
“你還有第三條路?”
“錯了,路有很多條,不過是走法不同。”
楚蕭陵微微挑起眉,恭敬的拱手道:“愿聞其詳!
陸清菀以他們兩人的茶盅距離為直徑,用手指在桌上畫了一個圓形,然后手指從她的茶盅直接穿過圓心到他的茶盅,接著又從她的茶盅沿著圓弧走到他的茶盅,“看明白了嗎?同樣走蒼茫山,你可以選擇進山,也可以經由外圍!
楚蕭陵若有所思的撫著下巴,“經由外圍能避開眾人耳目嗎?”
“桃花村村民若有需要,只要搭上騾子車,一個時辰就能抵達縣城,有必要刻意繞道跨個縣上明峰鎮嗎?”陸清菀甚至懷疑大半村民不曾走出上河縣,出門可是要花銀子的,再說了,明峰鎮不過是歷川縣的一個小鎮,除了探親,誰會跑去那兒采買或尋找短工的機會?
楚蕭陵想想也對,說不定很多人連明峰鎮都沒聽過,這倒是讓他生出好奇心,“你怎么知道明峰鎮?”
“為何不知道?難道我不應該知道自個兒住什么樣的地方嗎?”她不喜歡當睜眼瞎子,好在上河縣有個北方最大的書鋪,不但找得到地方志,還找得到簡單的輿圖,尤其當她得知身處大梁的最北,上頭有個虎視眈眈的敵人——齊國,她就覺得有必要四下探路,免得哪日需要落跑卻因為跑錯方向,命沒保住還羊入虎口。
略微一頓,楚蕭陵點頭道:“應該的。”他只是很意外,過去她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家閨秀。
“如何?”
“我好像沒得選擇!
“若是你不提要求,我倒可以帶你走更省事的路。”
楚蕭陵再次恭敬的拱手行禮,“有勞你了!
“明日辰初我在蒼茫山的入口等你,可以嗎?”
“好,明日辰初見!背捔觌S即掏出銀票,先預付三日,三百兩。
“我有個請求,別教人看見你,你暗暗跟上,直到過了桃花村的地界!
楚蕭陵點頭應了,他可以理解她的難處。
達成協議了,陸清菀當然爽快的收下銀票,然后起身告辭。
楚蕭陵預付了三趟的酬勞,陸清菀心想,三日走同一條路,無法閉著眼睛,但也不至于迷路,想必三趟就可以解決了,可是……
“你是路癡嗎?”
“路癡?”楚蕭陵可以明白字面上的意思,但他不確定。
“東西南北一點概念都沒有,連回家的路都可以找不到。”
楚蕭陵唇角一抽,為了讓她多掙點銀子,結果卻把自己坑了,不過,他在這方面確實差一點,若不是刻意留心,或者使用小伎倆做記號,還真會發生迷路的窘況。
面對陸清菀挑剔的目光,他覺得有必要為自個兒申訴,“我怎么可能連東西南北都沒有概念?我只是不會刻意記下走過的路,偶爾迷了路!
陸清菀笑著點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你要預付三日的酬勞!
楚蕭陵清了清嗓子,努力保住高大威猛的形象,“再多走幾趟,我就會記住了。”
“可是,我沒有那么多閑功夫陪你走上一趟又一趟!彼姓J銀子好賺,她也樂于藉此多賺一點,但連著三天做這種沒有技術成分的事,已經夠了。
“再一兩趟,我肯定就記住了!
陸清菀歪著腦袋瓜想了想,舉起右手比一,“我只能再陪走一趟!
“兩趟!
“一趟!
“兩趟。”
陸清菀惱了,怒眼一瞪,“兩趟跟一趟有差嗎?”
“就是啊,兩趟跟一趟有差嗎?”言下之意,她又何必如此計較?
陸清菀聞言一噎,是啊,她有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僵持不下嗎?半晌,她勉為其難的點點頭,“好吧,兩趟,不過明日要休息一日!
略微一頓,楚蕭陵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想多掙點銀子。”
“掙銀子重要,但也不能不顧家人啊。”雖然忙著賺錢,但她堅持每日撥出一段時間給兩顆包子,教他們讀書識字,陪他們練字涂鴉,給他們講故事建立價值觀……因為父親注定在他們生命中缺席,她只能盡最大努力彌補,讓他們在滿滿的愛中長大。
可是這幾日,為了掙一趟一百兩的銀子,兩只腳走得都起水泡了,晚上幾乎一躺下就睡著,兩顆包子看得出她很累,也不吵她,乖乖自個兒描紅讀書,她覺得好心疼。
“聽說夫人是……寡婦!焙竺鎯蓚字他差一點說不出口,為了堵她,他向明書齋掌柜打探了一番,得知她自稱“寡婦”,感覺糟透了,可是也知道她的難處,“死了夫君”比“和離歸家”更方便她行事。
他請她幫忙,事先打聽她,這不難理解,但是她不喜歡這種沒有隱私權的感覺,說話的口氣就不好了,“寡婦就不能有家人嗎?”
“當然不是,只是我想,不過兩日而已!
“我每日都要跟家人說說話,閑聊幾句,這幾日我累得只想早早上床安置!
楚蕭陵很想再問清楚,她能跟奴仆閑聊什么?可是再打探下去她就要起疑了,如今他們的關系不足以敞開來說話,更何況他易了容,她根本無法認出他來。
看了他一眼,陸清菀心血來潮的道:“你肯定很少陪家人吧!
頓了一下,楚蕭陵別有用意的道:“我長年待在軍營,這四五年更是遠赴西北,無法相伴在家人身邊。”
雖然他的長相屬于“兇神惡煞”類型,而且看得出來不是尋常人,但她并沒有在他身上感覺到殺氣,沒想到他混過戰場。
念頭一轉,陸清菀突然生出一股危機感,她是不是不經意之間卷入危險之中了?一個過去四五年遠在西北的人刻意避人耳目來此探路,這代表什么?無論是什么,凡是跟“隱密”扯上關系,而且還是緊鄰齊國的明峰鎮……總之,這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來到這兒之后,她在掙銀子方面沒遇到多大困難,但是要說很輕松也沒有,一遇到領路這么簡單又好賺的差事,一時就被誘惑了,完全忽略他這個人可能帶來的麻煩……她應該謹記,銀子從來不是那么好賺的,來路輕松的銀子更不好賺。
“我上過戰場,但你放心,我不會給你帶來危險!背捔瓴浑y看出她的心思。
陸清菀尷尬一笑,“我只是小老百姓!比羲挥幸粋人,倒也不怕,偏偏她有兩顆包子,她可不能有事。
“我明白。”
“再過去就是桃花村了,我先行一步,你暗暗跟著。”陸清菀匆匆行了禮,趕緊將他甩在后頭,至于他有沒有跟上,這不是她的問題。
見狀,楚蕭陵不由得苦笑,他怎么覺得自個兒突然成了瘟神?雖然知道她再也不是記憶中那個妻子,她很有主意,腦子很靈活,懂得謀劃,可他還是沒想到她如此敏銳……往后在她面前可不能說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