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她們母女一樣放蕩輕賤,不知羞恥吧?
她并不想讓他失望的,小時候成績很好,努力考第一名、拿獎狀,畢業時上臺領市長獎,代表畢業生致詞,就是希望爸爸能摸摸她的頭,說句:「心心好棒。」
雖然他只是表情平淡地『嗯』了一聲,沒多瞄那一張張的獎狀一眼,但是他要她做的事——包括考上這所大學,她都不曾讓他失望過。她總是想,就算做不到讓他驕傲,至少別讓他更瞧不起。
可是如今看來,她還是敗壞了杜家的門風,丟了他的臉。
這是第一次,她拒絕了他的要求,為的是一個他無法認同的男人。
從那之后,將近有兩年的時間,她沒再踏進杜家大宅一步,也搬出杜家安置她們母女的那棟房子,自己在外租屋,謝絕所有來自于杜家的資助。
這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如果真的只能擇其一,她還是想留在徐靖軒身邊,就算他不夠珍惜她……
姊姊罵她傻,這個毫無擔當的男人,哪里值得她如此犧牲,為了愛他幾乎賠上了自己的一切?
除了杜家,其實徐家也反對他們往來,她是后來才知道。
有一回,曼曼上臺北來看他,那時她好像還在讀國小吧,卻顯得人小鬼大,說話老氣。
她說:「你配不上我哥哥。」
對曼曼而言,疼她、寵她、同時也會教導她的徐靖軒,是她行為上的楷模,在她眼里,沒有人比她品學兼優的哥哥更棒。言談之間,她完全能感覺到這女孩有多仰慕崇拜他,也因此,對她有極深的不滿,覺得她配不上她完美的哥哥。
「爸媽對他從來都只有夸獎,可是認識你以后,你就害他被記過、害他被爸爸責罵、還害他跪好幾次的祠堂,你連自己的事情都弄得一團糟,連累哥哥,我爸媽一點都不喜歡你!」
張宛心拿對方當自己的妹妹,親愛地揉了揉她的頭。「曼曼,你幾歲?十一、十二?感情的事情,大一點你就會理解,現在,不急。」
徐曼儒拍掉她的手,不爽被當小孩安撫!肝也徽J為哥有多喜歡你。還有,請別叫我曼曼,我跟你沒那么熟!
「不行喔,曼曼,我是你大嫂,以后會是很熟的自己人!
「我哥說要娶你了嗎?」徐曼儒笑哼。「你才想太多吧!他如果想娶你,還會叫你把小孩拿掉嗎?」
她愕然,沒想到一個十一、十二歲的小孩,會殺出狠狠一記回馬槍。
「我告訴你,像你這樣功課一團糟、隨隨便便就跟男生有小孩的媳婦,我爸媽不會喜歡,我哥更沒有喜歡你到為了你惹父母不開心的地步。我敢打賭,一定是你先去纏著我哥的,你根本不是他會欣賞的那一型,男生要是真的珍惜一個女生的話,怎么可能會叫她去墮胎?你少在那里一廂情愿了,他跟你分手是早晚的事。」
張宛心發現,她一句話也反駁不了……
曼曼歪打正著。確實,是她主動去糾纏他,一開始,他真的沒那么喜歡她。
交往過程中,他態度一直都溫溫的,理性多過于熱情……
他要定真的珍惜你,怎么可能奮。叫你去墮胎……
這一句話,深鏤在腦袋,她不想介意,卻怎么也忘不掉,時時浮現。
大四那一年,母親的精神狀態愈來愈不穩定,時而混亂,時而無比清醒。
混亂的時候,哭鬧不休、傷害自己,誰也不認得。
清醒的時候,認出她來,會像小時候那樣,讓她趴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摸她的發,哄著她,說一些很寵愛的話,像是:「等心心大了,長得漂漂亮亮,然后嫁一個很疼你的好老公,你一定會幸福一輩子!
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最深的祝福。
她常去看母親,只有趴在母親腿上時,她才會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童年,那個什么都還不明白,無知得很幸福的日子。
「心心真的長成大美女了,真漂亮!狗路鹂匆娔贻p時的自己,張慧容輕撫女兒臉蛋,慈愛微笑。「有沒有好多男生追你?」
「有,很多很多!顾鰦傻刭N著母親掌心。
「那你喜歡他們嗎?」
「喜歡。有一個男生,我好喜歡,他說要我當他女朋友的時候,我高興得晚上都睡不著,媽媽,我好喜歡他!顾駛青春期的孩子,枕在母親腿上,賴著說小女兒心事。
「那他對你好不好?」
他對她好不好?她想了一下。「很好,他對我很好。雖然,大家都說他心意不夠堅定,但是我夠堅定就好了啊,他只喜歡一點點也沒關系,我會把不夠的補上,我會用雙倍的力氣維持這段感情……所以媽媽,我很幸福喔,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男生……」怕母親不相信,她加強語氣,一再地強調。
「那你為什么哭?」
她哭了嗎?由母親伸來的手,看到一片濕意,她才留意到臉頰泛涼。
「那是因為、因為……媽媽,我其實有一點點難過他不要我們的小孩,雖然我很年輕、什么都不懂,可是我會努力去學習怎么當一個好媽媽、好妻子,他為什么不要娶我?我以為……他是打算要娶我的,才會對我那樣……可是、可是……他說他很彷徨……他真的不是不愛我,只是時機不對,他還不確定要定入婚姻而已……我相信他……」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撫摸她的頭。
聽不懂嗎?她也沒期望過母親能理解,只是像全天下的孩子一樣,無助難過、沒有地方可去時,就會想躲進媽媽懷抱里而已。
以為母親又陷入恍惚,但是許久過后,輕輕柔柔的嗓音開口道:「你要是真的相信他的說法,為什么會那么傷心?」
她答不上話來。
其實,潛意識里,她根本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張慧容眼底有無盡的了解,跟她要了齒梳、鏡子,好細心、好溫柔地一遍遍梳理女兒的頭發,綁了她以前最愛的公主頭,再細細描繪唇型,妝點困脂色。
「寶貝,你長得很標致喔!媽媽常常在想,這樣對你到底好還是不好……」張慧容輕輕哼道。
張宛心難過得鼻頭發酸。
母親已經很久沒有替她梳發,認真瞧瞧她長什么樣子了。
「看看,你長得多像我,可是媽媽自己的感情路,也是走得一團糟,這輩子都毀了……女人啊,真的一點錯都不能犯,片刻失足,代價就是一輩子了,你知道嗎?」
「媽媽,你恨我嗎?」她也是母親人生中的錯誤、拖累她一輩子的兇手之一。
張慧容沒有回答,眼眸微微恍惚,似乎又陷入自身的世界中,呢喃聲輕得幾乎聽不見。「孩子,我不求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找一個真正愛你的男人,貧富不重要,讓他珍惜你,給你一個穩定的依靠,這樣就夠了。連你們的孩子都不愛的人,又怎么會愛你?」
只有這個時候,她會覺得,母親根本沒有瘋,她比誰都清醒。
幾乎全世界都在告訴她,這個男人沒有多愛她、她有多一廂情愿,現在,連母親都這樣說。
那一天晚上,她接到療養院打來的電話——母親割腕輕生,用的是當天下午從她這里拿到,預先藏起的小梳妝鏡。
后來的許多年,她常常懷疑,母親其實早有預謀要結束生命,那一日難得神智清醒與她說了那么多的話,是在與她訣別,表達一個母親最后對女兒的關懷與叮嚀。
至于母親恨不恨她?是不是與父親一樣,也希望她與徐靖軒分手?太多太多的疑問,她再也沒有機會問。
*
那是她人生中,最晦暗的時期。
那一段時間,發生太多事,早已超出她所能負荷的,母親的死、意外擁有又失去的小孩、全世界的否定、看不見前景的感情……她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堅持什么。
幾乎失去所有的她,很累很累,放任感情轉淡,放任兩人漸行漸遠,最終連交集的話題都沒有。
畢業典禮過后,她向他提出分手,那樣的痛苦,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熬下去。
而他,不做任何的努力,輕易地放棄了她。
她承認,她其實也在賭,用全部的感情下注,賭他還有沒有一點點在乎她。
姊姊得知她分手、母親又過世,放心不下她,強迫她搬回杜家大宅。
她怕徐靖軒找不到她,于是回去。
事實證明,她輸得很慘,剛分手的那一年,她一直在等,卻等不到他。
他連一丁點挽回的念頭都沒有。
于是她逼自己徹底死心,放掉這一段,重新開始,用新的感情來努力忘掉這個男人。
十年下來,她以為自己做得很成功,卻在重逢時,依然能夠被他輕易地影響情緒。其實,感情不曾放掉,只是藏得太深。
淚水一滴又一滴,滴在深濃的墨色咖啡里。
一塊手帕遞來,她愕然仰首,記憶中一直盼不到的那個人,就站在她面前。
「許嘉貞打電話給我,說你心情似乎不太好,怎么了?」徐靖軒坐到她身邊,溫溫地說。
他的態度,像是她不曾做過那些傷人的言行,她有些迷惑!改恪簧鷼鈫幔俊
「有一點!归L指將她的發勾向耳后,他仔細拭干她眼角殘淚!傅俏腋谝饽氵^得好不好!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赋阅敲瓷?難怪沒幾天就瘦一圈!
那是因為最近孕吐情形嚴重,看見什么都沒胃口……
他將松餅切成一塊塊,輕聲誘哄!冈俪砸稽c好不好?」
「你……不要這樣……」別那么溫柔,那會讓她依賴沈迷,離不開他。
徐靖軒看穿她的掙扎,輕聲嘆息!妇退闼麩o法善待你,你還是不愿意回來嗎?」
「你……」他這樣說,好像……
她微慌,不敢妄加揣測,自作多情。
「宛心,我還在等你!
他真的是那個意思!
十年前分手,她留有余地,他沒來。
十年后分手,她不留余地,他卻來了。
「為什么……」他這樣說,好像用情極深,怎么也走不開的樣子,這種心情一直以來都是她在嘗的,她一直以為,他沒有那么非她不可。
可是,他卻說只要她想回頭,他永遠在。她不懂,她已經不懂他了……
「宛心?」他還在等她的回答。
「我不知道……你讓我想一想……」他完全偏離她預設劇本的脫軌演出,亂了她原先的計劃,她心亂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他。
可以嗎?她可以再懷抱一次期望嗎?他這次真的確定要跟她定一輩子嗎?她已經沒有任何賭本,輸不起了……
「好,你可以想,想清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顾缡钦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