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過去,她拿不定主意,猶豫著,始終撥不出那通電話。
第一次做產檢,看見別人的丈夫亦步亦趨陪伴在側,她心房酸酸的,好希望他在她身邊。
清晨孕吐,難受到站不起來,好想耍賴不去上班,那時也好希望他能在她身邊。
看見任何食物都沒胃口,整個人憔悴了,好想念那道輕聲慰哄著:『快吃,吃不完再跟我說一聲』的語氣,希望他在身邊。
第一次照超音波,看見肚子里未成形的小胚胎時,她好想和他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
無時無刻,她都想著他,希望他能夠在她身邊。
一天清晨醒來,發現下體輕微出血,她嚇到了,趕緊去醫院。
醫生說,可能是生活忙碌,加上壓力太大造成的子宮收縮,替她打了一劑安胎針。
躺在醫院里,她好無助,那時,忽然有些懂了他當年的遲疑。
無論做好再足夠的心理準備,要一個人承擔,孕育一個新生命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有許多想像不到、超出能力范圍的困難要面對,就像當時才二十歲、年輕的他與她一樣,不見得應付得了。
他只是想太深、考量得太遠、顧慮的是現實層面,不見得是不在乎她,不愿負責。
她想了一個晚上,拿著手機反覆猶豫該不該撥號,它先了一步響起。
「宛心,快來醫院,爸出事了!」杜宛儀急促的聲律敲進耳膜,震得她腦袋一片空白。
*
足足有四年的時間,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交談,因為一開口,總是爭執,他無法認同她的言行,她無法認同他的價值觀,最后,幾乎不往來了。
沒有想到,再一次見面,會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心肌梗塞?!發心臟衰竭,事發突然,沒人預料得到。
他說,他想見她……
匆匆趕到加護病房,她膽怯地不敢上前。
自從十多年前,為了徐靖軒而違背父親、令他徹底失望后,她就不曾再指望他會原諒她,那為什么在這一刻,他唯一想見的人,會是她?
「心、心……」
他好久沒這么叫她了。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她不再遲疑,上前握住父親顫抖的手。
他從未有過如此軟弱的一面。小時候,她好崇拜他,覺得爸爸無所不能,天大的事情都扛得起來,不像現在,連舉個手都做不到……
「你想說什么?」她忍住哽咽,傾身聆聽。
「你……和十年前……那個渾蛋……」
「你想叫我離開他,是不是?」她記得,他好反對她與徐靖軒在一起。
「是不是……你……懷孕……」
「對!顾,是姊姊告訴他的吧!高是,你希望我別生下來?」
「我……希望……希望……」他喘息,臉色白得發紫。
「什么?」她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當那輕不可聞的呢喃飄進耳畔,她眼淚潰堤,洶涌地淹沒了麗容。
希望……我的女兒快樂……我要她幸!
他交代的,不是命令她能不能與誰在一起、可不可以生下小孩,是只要她快樂就可以了,會不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會不會使杜家蒙羞,一點都不重要。
「爸——」她脫口喊了出來。
許多年了,她不曾再喊過這聲稱呼,她不曉得他聽見了沒有,唇畔帶著一抹好安詳的笑容。
醫護人員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什么也感受不到,麻麻木木地坐在急診室外,杜宛儀伸手緊緊抱住妹妹,心疼她臉上彷佛找不到路回家、迷?斩吹纳袂。
直到凌晨,杜明淵與世長辭。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她怎么也無法接受,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二十四小時不到,便成了毫無生命跡象的遺體,如此突然?
。
杜明淵辭世,她留下來打點喪禮事宜。名分上,她終究還是杜家的女兒。
父親頭七那日,她在靈堂前守靈,杜宛儀來到她身邊,輕聲說:「有些事情,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顾f出手中厚厚的牛皮紙袋!高@些是從爸書房的保險箱里找到的,保險箱密碼是你的生日!
正欲往旁邊擱置的手一頓,她收回手,抽出里頭的物品。
很厚一疊,是她小時候得過的獎狀,成績優異、演講比賽、運動會冠軍、甚至連全勤獎狀都在。那時,他總是只瞄一眼便往旁邊擱,她以為這些獎狀早扔了,沒想到保存得這么好,厚厚一疊,像是對這個女兒極引以為傲……
一張不屬于獎狀的紙張飄落地面,她伸手拾起,怔住,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意外嗎?我也是。原來爸爸早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悄悄做過親子監定,你是杜家的女兒,貨真價實。容姨是個糊涂媽媽,連女兒是誰的都弄錯了,連帶地我們一群人也跟著錯了三十二年,只有爸爸,從一開始就知道事實。心心,你是爸的女兒,我的妹妹!
「那為什么……」他不說,還對她這么冷淡?他就這么恨媽媽,連帶恨起她,不愿承認有這個女兒嗎?
「我想,應該是又愛又恨的矛盾心情吧!你長得太像容姨,爸也是驕傲的男人,他全心珍愛卻背叛他的妻子,以及口口聲聲說孩子不是他的那種羞辱,他也很難釋懷。你說,在人前,他還能拿什么態度面對你?」
抱著她親親愛愛地瞅兩口,喊著『寶貝小公主』嗎?怎么可能!
淚水一滴又一滴掉落在監定證明上,一直以來面對杜家人的自卑與羞慚,在淚水中蒸發。
是釋然,也是驕傲,她是杜家的女兒,她有一個好了不起的父親,她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就算被父親怨恨,那也沒關系了。
杜宛儀張手擁抱,收容妹妹的淚水。
父親中年得女,一定會把她寵到骨子里去,本該是個幸福的小公主,卻被命運擺了一道,讓她承受這么多不公平待遇,她當姊姊的怎么會不心疼?
「心心,爸其實很愛你,只是說不出口。以前,他常常一個人在書房里獨處,不讓任何人打擾,有一次,我看見他帶著微笑,翻看你小時候的照片。
「這里頭有一本手記,我翻了前面幾頁,我想,那是他要留給你的,不方便再看下去,里面都是爸爸來不及對你說的真心話,你可以慢慢看完它。我不希望你心里埋怨爸爸,他也有他不為人知的無奈和苦處!
杜宛儀摸摸她的發,到一旁燃燒紙錢。
她安靜地蜷坐一旁,一字字看得仔細,想知道父親那些來不及對她說的話究竟是什么?也許,一直都不是恨……
他說,我只要我的女兒幸!
淚水不聽話地涌出,她用手背抹掉,堅持看清每一字、每一句。
她談的人生第一場戀愛,原以為他早就不記得那個被他反對過的人,沒想到他還記得女兒的初戀叫徐靖軒。
就連后來的每一段,他都知之甚詳。
他不準她與徐靖軒往來,不是否決她的人和眼光,而是心疼她,憤怒那個男人如此對待她。
他不要他的女兒受委屈,和一個無法全心全意對待她的人在一起。
以為不被在乎的同時,她的父親其實一直默默關注她生活中的每一件事,請徵信社調查那些她交往中的對象,就怕對方人品不佳,女兒會吃虧。
男友出軌被她發現,是父親煞費苦心的安排。
那些歷任男友的劣根性與缺點,早在她還看不清真相時,閱人無數的父親就已先一步看透,總是用盡辦法,讓她了解她與這些男人的問題在哪里。
自從第一次,用錯了方法逼她和徐靖軒分手后,他開始懂得換個方式來關心女兒,即使不被她了解。
寶貝啊,你看男人的眼光有點糟糕呢,不是腳踏兩條船,就是別有心機想舉附你身后的杜家小姐身家,再不然就是脾氣暴躁、大男人、玩愛情游戲……最夸張的是那個有未婚妻了你還不知道的混帳男人!
你怎么跟你媽媽一樣呢?一遇到愛情就昏了頭,什么都看不清楚,真是傷腦筋。
唉……我明明替你算過命,命理師說這個名字的筆劃配合你的命格是大吉人利,余生必有后福,怎么替你取了這個名字,你的命還是這么苦呢?
一路看下來,你第一次的眼光還比較差強人意,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很氣他當年的事,可是這十年看下來,只有他心意堅定,始終在原處等你,也算是世上少有的專情了。
心心,相信爸爸的眼光,我觀察了他十年,他是真心愛你的,既然都回到他身邊了,我相信你心里還是在意他的,如果還是只有他才能給你幸福,那就放手再試一次,這一回,爸爸認同你的選擇。
宛儀說,你很害怕,但是心心,爸爸要告訴你,最糟不過就是這樣了,杜家的女兒要勇敢一點,去告訴他,你有了他的小孩,我相信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你傷心。要是他敢再說不要小孩的混帳話,那你就直接賞他一巴掌,然后回家來,爸爸讓你靠,一個小孩而已,我們杜家養得起,沒什么好怕的,知道嗎?
一字一句,都是最深切的叮嚀與牽掛,她看見了一名為人父親者,對女兒的用心良苦。
原來,她的父親很愛她,只不過太多的外在因素,造成他們父女之間的距離,她不愿靠近、他也不知如何表達。
她合上手記,緊抱住父親遺物,無聲落淚。
。
徐靖軒看到新聞了。
杜明淵意外驟逝是大新聞,這幾日各家報章雜志都大幅報導此事。
『商場上的鐵腕硬漢,回歸家庭后的慈祥父親』——這是某本商業周刊的大標題。
內容除了描述他在事業上的成就,同時也報導了前后兩段婚姻,并且大篇幅地描寫他如何扮演為人父的角色,一篇由他生前手記節錄下來,寫給小女兒的溫馨家書,連他看了都心酸動容。
一直以來被放逐在三不管地帶的異姓女兒,竟是在杜明淵死后才被正名,承認她舉足輕重的地位。
甚至有媒體猜測她能繼承多少遺產,評估她一夕暴漲的身價。
他關心的卻不是這種八卦議題,而是宛心看到這些,會有多難過?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被杜家重視的恥辱,卻在父親死后才知道,自己其實是被深愛的,那種錯失的遺憾與傷痛,她可以承受嗎?
她嘴里雖然不說,但心里比誰都在乎父親。
今天杜明淵舉行公祭,許多政商名人前去吊唁,他由轉播的新聞中,看見她蒼白空茫的臉容,靜靜佇立角落、纖細憔悴的身形緊緊揪著他的心。她真的瘦了好多……
當晚,他失眠了。
前一波寒流剛走,又一波冷氣團壓境,躺在怎么也睡不暖的被窩里,他整晚翻來覆去無法安睡,幾次想撥個電話問候,又自覺毫無立場。她看起來一副急著和他斷得干干凈凈,再無牽扯的樣子,他沒有麻木到察覺不出來,如果他的存在讓她如此困擾,是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他說過會在這里等她,如果她需要他,會知道怎么找他的。
他坐起身,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二點整了。
走出房門,倒了杯熱茶,習慣性又推開落地窗,站在那個固定的方位向下看,明知道等的那個人不會來,但是心緒浮躁時,總是會這么做——
他倏地一愣,又將視線拉回原處。
掛心了一晚的容顏出現在眼前,街燈下的她正仰首,目光與他交集。
他不曉得她看見他沒有,那一刻完全無法多想,轉身抓了鑰匙便迅速飛奔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