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底,邢阜康決定去巡視徽州六個縣的當鋪,這幾間當鋪可以說是最老最久,也是邢家當鋪的基礎,因為都是些老伙計,他向來放心,也很少去管,不過確實該去看看了。
“韻娘……”在臨行之前,他看著妻子,恨不得帶她一塊走。
韻娘綻開最美的笑靨!拔乙膊皇擒浭磷樱喙蛣e為我擔心了,倒是出門在外,不管是吃還是住,要多留點神,千萬保重身子!
“我知道!毙细房等缃褡羁释谋闶桥c她白頭偕老,可不想讓妻子太早成為寡婦,就是死了也不會甘心。
她也就不再多說!跋喙缛ピ缁亍!
“最多一個月就回來!彼麚Ьo韻娘說。
夫妻倆離情依依,一路送到南邊角門,直到馬車都走遠了,韻娘才紅著眼眶回到飛觴堂。
“老吳!”她喚著門房。
老吳躬著身問:“大奶奶有何吩咐?”
“大當家不在這段日子,就算是白天,也把院門關著,等有人敲門再開,不用從早到晚盯著,那有多累人!表嵞飮诟赖。
“是!崩蠀切χ氐。
“還有……麻姑,去把廚子叫來!”她又說。
麻姑銜命去找人了。
于是,韻娘找了張美人靠坐著,托著玉腮,透過天井,看著朵朵白云飄過,直到腳步聲傳來,才將目光收回。
“見過大奶奶!币荒樦液竦膹垙N子緊張地哈著腰,以為犯了錯,或是菜煮得不好,才會被主子召見。
她柔柔一笑,緩和對方的情緒。“找你來只是想要問問這座院子里所有吃的東西,是從大廚房那邊發下來的嗎?”
張廚子用力搖頭!盎卮竽棠,并不是,飛觴堂所吃的食物,一向是另外叫販子送來的,和大廚房沒有關系,這也是大當家的意思,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還是各吃各的。”
“那么以后也同樣照這個方式!毕喙喟胍才卤幌露,幸好邢家人還沒有喪盡天良到那個地步,否則他們也無緣成為夫妻。
“是!睆垙N子松了口氣,然后下去了。
麻姑不解地問:“大奶奶怎么突然問起廚房的事了?”
“我是擔心明的不成,有人打算來暗的!币娐楣眠是不懂,韻娘不得不舉個例子。
“記得小時候,嫡兄嫡姐只要心血來潮,總會想些花樣來整我,最常做的就是在飯菜里放進幾只蟲子,要不就是故意讓我吃餿掉的食物,次數多到不得不自己下廚,或寧可餓肚子,也不吃別人送來的!
“他們真是太可惡了!”麻姑為她抱屈。
韻娘輕笑一聲!耙捕嗵澚怂麄,讓我看見人性的丑陋面,不然還真會傻乎乎的,學不會該如何保護自己!辈贿^周家兄妹那一套不過是整人的小把戲,邢家的人就不同了,要真的想玩,可是會死人的。
“奴婢也會提醒其他人注意,別讓人在吃的里頭混進什么!甭楣靡稽c就通。
于是,飛觴堂關起門來,過他們的平靜日子,不過韻娘還是三不五時要玉梅和秀梅出去走一走,和府里其他的奴才、丫鬟套套關系,聊上幾句,也好了解一下其他幾房的動靜。
過了約莫半個月,邢家大院似乎暗潮洶涌,有什么在醞釀當中。
“……奴婢聽說大老爺最近幾個晚上,常跟四老爺和五老爺他們一起喝酒談事情。”秀梅把打聽到的事說出來。
她輕攢眉心!斑@么做有什么不對嗎?”
玉梅接下去說:“因為四老爺和五老爺是老太爺再娶的續弦生的,說難聽一點,大老爺一向不把他們當做親兄弟看待,這可是在大房那兒當差的奴才親口說的,現在突然走得近,還真有些不尋常!
“而且三個人不知道在談些什么,都把下人屏退,不讓別人聽到!睋Q秀梅神秘兮兮地說道。
韻娘沉吟一下!叭坷蠣斠灿腥?”如果有的話,或許可以打聽到什么。
“沒有,他們并沒有找三老爺。”玉梅回道!岸蠣斁退懔,就是獨缺了三老爺,才更令人奇怪。”
“有這種事?”韻娘也覺得不對勁,莫非真的在密謀些什么?“再跟其他人打聽看看,不過別做得太明顯!
秀梅和玉梅點了點頭,她們知道該怎么做。
會是什么事呢?
她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好事,光是最近相公和大房以及五房杠上,當然要想辦法報復,問題是要先查出他們的計劃,才好事先防范。
于是,又過了幾天,終于打聽到消息了。
“你是說其他房的老爺打算分家?”韻娘倒沒想到還有這一招。
玉梅用力點頭。“只要大老爺和四老爺、五老爺他們都同意,再請出家族里的幾位長輩出面作主,就能逼大當家把當鋪的房契、錢庫的鑰匙交出來,這么一來,便可以把他趕出邢家大院了。”
“實在是欺人太甚!”麻姑氣紅了臉,大叫一聲,臉上那些麻子也就更顯眼了。
“大當家為他們做牛做馬,賺銀子給他們花用,不但沒有知恩圖報,還想把他趕出去,一定會有報應的!
韻娘走出正房,搖著手上的團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奶奶,咱們該怎么辦?”秀梅無措地問。
走了一段路,她才在一張美人靠上坐下!凹热幌喙雠W鲴R,都得不到他們的感激,那么何必再管他們死活呢?看來他們都還沒認清一件事……”
三個婢女都看著她。
“眼前這個邢家是靠相公一肩扛起,沒有了他,憑那幾房的兒子,有哪一個能挑起重擔,最慢再過個五年就會開始衰敗了!本鸵驗轫嵞锟吹们宄,才舍不得自己的丈夫那么辛苦!安贿^還是要看相公的意思!
她只擔心邢阜康顧念親情,或舍不得當鋪那些老伙計,不愿放手。
“只有等他回來再說了!表嵞镏荒軘抵兆,一天又過一天,就盼著丈夫回來,她終于可以體會到〈十送郎〉、〈前世不修〉那些民謠當中所描寫的情境和涵義,嫁做徽商婦的女人,身心真的備受煎熬。
不過韻娘還是慶幸能嫁給相公,短暫的分離不算什么,他們有一輩子要過。
一個月又過了十二天,直到將近七月中旬,邢阜康才在夜色中,風塵仆仆的踏進家門。
釀娘欣喜之余,連忙吩咐蔚房準備幾道他平日愛吃的菜,又命人燒熱水讓相公沐浴更衣,好洗去一身的塵埃。
“相公看著我做什么?快點趁熱吃……”她舀了碗湯,嗔笑地罵道。
他握著妻子柔軟的小手,眼底似乎有什么在閃動!坝腥说戎,歡迎我回家,這種滋味……”說著,喉頭不禁梗住了。
“能看到相公平安歸來,我也是比什么都還要高興!表嵞锫犓徽f,眼圈也跟著紅了,見他遲歸,不禁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就怕邢阜康在半路上出事。
“瞧你的臉都瘦了一圈……”
邢阜康將她的手心貼在自己臉上,滿足地嘆了口氣!爸灰氲交丶抑蟊隳芸匆娔,再辛苦都值得!
“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下去,只要相公平平安安回來就夠了!彼f。
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當做允諾。
吃過東西,屏退了伺候的人,只有他們夫妻二人。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熱情一旦延燒開來,就無法停止。
韻娘也將女子的矜持拋到腦后,全力配合丈夫的求歡,只希望能滿足他,以及慰勞相公的辛勞。
兩人接近卯時才雙雙睡著。
第二天,自然都晏起了,其實兩人早就醒來,但韻娘卻貪戀著相互依偎的溫馨時刻,就是不肯動,邢阜康只好充當抱枕,讓妻子抱個過癮,不過可苦了端著洗臉水,在外頭罰站的麻姑,眼看巳時都快過去了,忍不住把耳朵貼在門上,確定屋里安靜無聲,以為主子們還在睡,只好繼續等待了,直到接近午時時分,總算有了動靜,才趕緊進去伺候。
待夫妻倆簡單地用過飯菜,一起走出房門,來到充當書房的東廂房,金柱馬上為兩位主子送上毛峰茶,然后退下了。
邢阜康拉開兩扇雕工細致的窗板,透過天井吹下來的風,也能進入屋內,相當涼爽舒適。
他微笑地問:“要跟我說什么,這么慎重其事?”
直到此時,韻娘才有機會將大房他們的計劃告訴丈夫。
“……相公不在這段日子,也沒來找麻煩,不動聲色地商量分家的事,就是打算等你回來,再殺個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聞言,邢阜康啜了口茶,神色平淡!按蠹s在兩、三年前,他們便動過分家的念頭,只是當時沒有真的提出來,大概是時機未到,而我也就當做不知情。”
“相公早就猜到會有這一天?”韻娘觀察著丈夫的態度。
“他們一向視我為外人,邢家最重要的經濟命脈卻掌控在我這個外人手中,又豈會甘心,提出分家的要求也是早晚的事……”邢阜康擱下茶碗,正色地問。
“若我變得一無所有,往后的日子過得清苦,娘子會不會怨我?”
韻娘明白丈夫的打算了。“如果相公不肯分家,我才要怨你替人作嫁,人家還看不上眼,真是太傻了!
“娘子不怕吃苦,我就可以不用顧忌太多了!彼肿煨φf。
她嗔瞪一眼!跋喙M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可以教人蘇繡,束修也許不多,但是換些吃的用的,三餐不用愁,也可以省下一筆銀子,咱們一起努力,將來必定不會輸給邢家!
“可是……”邢阜康可不想她又忙著教學生,把自己累出病來。
“我不是金枝玉葉,不需要嬌寵,只盼能盡一己之力,好讓相公無后顧之憂。”韻娘明白丈夫的體貼,但夫妻本該同甘共苦,盼能減輕他的負擔。
邢阜康動容地回道:“好!”
既然夫妻之間已經達成共識,其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