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多等了五天,對方才展開行動。
一早,大房派人傳話,請他們夫妻倆今天未時到內廳一趟——不是在哪一房的小廳,而是內廳,邢家人除非有重大的事要商討,否則很少會齊聚在這里,夫妻倆心中了然,該來的終于來了。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邢阜康便偕著一身丁香色襖裙的韻娘來到內廳,兩人從外頭往里頭一看,發現陣仗還真不小。
邢阜康率先跨進門檻,除了二老爺邢東岳和大太太趙氏缺席,每一房都來了,甚至連庶出的也到場,年長的分坐在兩旁,兒子和媳婦則是站在后頭,他先向三房夫妻頷了下首,邢東元和妻子李氏還搞不清楚被叫來這兒做什么,也只能使了個眼色,要他小心應付。
“在座這兩位是曾伯公和堂叔公,是家族里頭年紀最長,也是最德高望重的長輩……”邢東澇一臉皮笑肉不笑的介紹坐在主位上的老人家,兩人年紀都很大了,尤其是曾伯公,也有將近百歲,背已經駝了,不過眼睛和耳朵都還很靈,一把白胡更是留到腰際了。
曾伯公和堂叔公只發出嗯的單音,連看都不看他們夫妻一眼,對于邢阜康的存在,就代表著一樁見不得人的秘密,一道說不出口的禁忌,如同芒刺在背,令人不除不快。
他臉色不變,低聲吩咐金柱和麻姑,去搬了兩張座椅過來,先扶妻子落坐,自己才跟著坐下。
眾人見邢阜康旁若無人的模樣,心中冷笑,待會兒準要他笑不出來。
“有什么事就說吧!”他也不拐彎抹角。
邢東澇低哼一聲,才提出分家的要求。
“什么理由?”雖然邢阜康早就知道了,還是要裝裝樣子。
聞言,邢東澇說得是理直氣壯。“這是咱們幾房共同作出的決定,才會特地把曾伯公和堂叔公請到家里,在他們的監督之下,將邢家名下所有的地契、田產,還有庫房里的古董字畫,當然最重要的就是那些當鋪和錢庫的鑰匙,除了這座宅院是共同擁有之外,其他則是按嫡庶來重新分配。”
聞言,那些庶出的都是敢怒不敢言,不用問也知道不可能拿到太多,有分到殘羹就算是不錯了。
“大哥怎么突然想要分家?”邢東元急問兄長。
邢東芻一臉假笑!叭,咱們年紀也不小了,還是早點分一分,好留一些給晚輩,免得最后都落入外人的錢袋了!
這個“外人”是誰,眾人心知肚明,不禁竊笑不已。
“老五說得沒錯!”邢東澇冷冷一笑。
“曾伯公和堂叔公是不是也這么認為?他不過是邢家的恥辱,是一段骯臟的過去,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咱們就無法堂堂正正的做人,根本別想分到一文錢。”
兩個老人家自認為有責任維護邢家的名望和聲譽,馬上點頭附和。
見狀,邢阜康只覺得可笑,這么多年,賣命工作,為的就是這一群唯利是圖的“親人”,真是太不值得了。
“你還不打算把手上的東西交出來嗎?是打算一個人獨吞是不是?”內傷已經痊愈的邢阜翰大聲叫囂。
邢玉蓉雖是女兒,無權過問,但怎能輕易放過他們夫妻。“我看他們是舍不得交出來,大伯父、三伯父和四伯父瞧見了嗎?”
幾房的媳婦兒為了能分到多一點的家產,也加入冷嘲熱諷的行列。
韻娘看著這些男男女女既難看又丑陋的嘴臉,真是令人作嘔,希望快點結束,好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好!我答應。”邢阜康鏗鏘有力地回道。
所有的人頓時住口,不敢相信他會這么爽快,還以為得鬧上好幾天,甚至已經想好各種惡毒的計策來逼迫他們。
邢東澇不由得再確認一次!澳恪阏娴拇饝怀鰜恚俊
“不過有一個條件!彼f。
“什么條件?”就知道不會那么干脆,邢東澇警戒地問。
他定定地掃視過眾人。“等分書擬好之后,要交由知縣大人來過目蓋印,以示公正,免得將來有人反悔。”
“當然沒問題了。”知縣與自己是老交情了,這點小事一定幫,邢東澇在心里打著如意算盤。
眾人就見邢阜康臉上沒有太大的起伏,既無悲憤,也無不滿,再看看韻娘,更沒有掩面哭泣,不禁大為失望。
邢阜康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痛快滋味,只要丟下邢家這個大包袱,往后便是自由之身了!澳蔷瓦@么辦吧,待我回去整埋之后便交出來。”
“算你識相!”邢東芻哼笑道。
邢阜康對身旁的韻娘說:“娘子,咱們回去吧!”
“是,相公!表嵞镘浡暬氐馈
見他們要出去了,邢阜塘張口欲言,吞吐了幾下,還是把話咽回去,倒是邢阜翰就是不肯死心,肖想著她愿意跟了自己。
“你還要跟著那個孽種嗎?他已經一無所有,跟著他只有吃苦的分……”
柳氏見相公居然當著眾人的面這么問,尤其她這個正室還在身邊,根本就不把自己看在眼底,再也忍無可忍,當場甩了他一記耳光,而邢阜翰哪容得下這種事,馬上打回去,夫妻倆頓時大打出手。
見狀,韻娘不禁搖了搖頭,真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你們都給我住手!”邢東諾怒斥。
邢阜翰咬牙切齒地說:“是這潑婦先動手的!”
“公爹要替媳婦兒作主……”柳氏哭哭啼啼。
內廳里吵成一團。
三房夫妻就趁這當口,也跟在邢阜康和韻娘后頭離開了。
“阜康!”邢東元叫住他們!斑@么做真的好嗎?”
邢阜康淡淡一笑!斑@已經由不得我了,我若是再不放手,恐怕是永無寧日,甚至有性命之憂,只希望他們好自為之。”
“唉!”他和妻子互看一眼,知道邢阜康說得沒錯,也只能這么做了。
接下來半個月,在曾伯公和堂叔公的監督之下,開始清點邢家全部的家產,然后進行分配,免不了又為了誰分得多、誰分得少,吵得不可開交,鬧得整座邢家大院雞飛狗跳不說,還撕破了臉,彼此惡言相向。
另外,邢東澇自然沒忘記還有位在呈坎村的那座別莊,要邢阜康一并交出來,不過他馬上提出房契等證明,上頭的所有人寫的是自己,壓根兒沒有動到不屬于他的銀子,就算想從帳目上找出作假的痕跡,最后也是一無所獲,邢東澇雖然恨得牙癢癢的,但也無計可施。
韻娘不禁稱贊丈夫有遠見,否則他們連最后的棲身之所都被剝奪了。
“和他們做了二十多年的親人,自然清楚每個人的習性,我早在買下那座宅子之前,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萬一被搶走,也會害得葉大娘她們無家可歸,就是想到這一層,才會這么做!毙细房悼嘈Φ。
她認為做得太好了。“相公是好心有好報!
“娘子也不要太過擔心,接下來的日子也許會過得辛苦些,不過一年后,我保證生活就會慢慢穩定下來。”他承諾道。
“聽相公說得這么篤定,難道已經想好要做什么營生?”韻娘好奇地問。
邢阜康坐在天井旁,徐風迎面吹來,將心頭的郁悶之氣都給吹散了。
“自然還是當鋪買賣了!
“可是開當鋪,總要先籌措資金,又從何而來呢?”她不免擔憂。
他一臉自信滿滿。“我早已找到可靠的人合伙,一定會成功的!
韻娘睜大美眸。“對方是誰?”
“就是……”邢阜康附在妻子耳畔,小聲地說。
她又驚又喜,不禁相信老天爺會眷顧好人,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而吵吵鬧鬧了一個月,分書終于擬好,自然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最后,邢阜康只分到一小塊種不出農作物的荒廢田地,大房和四房、五房還自認是仁至義盡,下一步就是要想辦法逼走他們夫妻倆,省得礙眼。
不必等到他們趕人,夫妻倆早就開始打包家當,連同院子里的奴仆,他們本就不是賣身給邢家,而是邢阜康對他們有恩,自愿待在身邊伺候的,也只忠于他和韻娘兩人,當然都要一起離開了。
可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對方已經迫不及待展開行動。
晌午左右,邢玉蓉帶著自家嫂嫂章氏,以及幾個婢女來到飛觴堂,老吳先去請示大奶奶,才讓她們進到院子。
姑嫂倆見韻娘斜倚在美人靠上,搖著手上的團扇,一副愜意自在的模樣,她們本想那天在內廳,韻娘多半為了面子,不敢表現出驚惶失措的態度,到了這時也該哭得慌亂茫然,打算好好嘲笑一番,結果完全不見愁云慘霧,還很怡然自得。
“真難得,什么風把你們吹來?”韻娘笑吟吟地看著這對姑嫂,還以為是四太太和五太太上門,沒想到是她們來打頭陣!奥楣,給五房奶奶和姑娘奉茶!”
麻姑應了一聲,便到廚房泡茶去了。
“你倒是挺悠閑的,還坐在這兒乘涼!毙嫌袢貗珊叩卣f。
她笑靨如花。“天氣這么熱,什么都不想做,當然就只有坐在這兒乘涼了!
“玉蓉,我看這座飛觴堂挺舒適的,等你將來出嫁,想要回娘家小住幾天,便可以住在這里。”章氏跟小姑一搭一唱起來。
邢玉蓉一面說著,一面用眼角有意無意地打量韻娘,擺明了這番話就是要說給她聽的。
“我也是這么跟爹娘說的,他們也答應要把這座飛觴堂保留給我,要是我想念家人,帶著相公回娘家作客,也有地方可以住。”
“我和相公是很歡迎你們來住,反正還有空的廂房,不過要跟咱們整天大眼瞪小眼的,如果你們真的愿意,盡管過來!表嵞锕室庋b作聽不懂她的暗示,氣得眼前這對姑嫂都臉紅脖子粗。
“咱們是要你們夫妻趕緊搬出邢家大院,不要再厚著臉皮賴在這兒不走!狈凑斾佉呀浀绞郑挥迷賹λ麄兛蜌,邢玉蓉索性把話講白了!安贿^是外人,還真以為自己是邢家人!”
韻娘倒是不痛不癢的!安还茉趺凑f,我相公姓邢,族譜上寫著由二房所出,有本事就把他從上頭除名,那時才真是外人。”
“你沒說,還真忘了有這個法子!毙嫌袢睾驼率辖粨Q一個得意的眼神,馬上就要回去請長輩把這件事辦妥!吧┥蹅冏!”
姑嫂倆手牽著手,很快地離去,沒看到韻娘樂不可支的樣子。
待麻姑端著茶水回來,見人已經走了,便問主子!八齻內四兀俊
“正趕回去告訴其他人,盡快將相公從族譜上除名,便能明正言順將咱們逐出邢家大門!表嵞飺u著團扇,笑得眉眼彎彎,這可讓麻姑不解了。
“大奶奶怎么還笑得出來呢?”一定是她太笨,想不透其中的奧妙。
“這個邢家對相公來說,只是個累贅和負擔,唯有劃清界線,雙方互不相干,才能真正擺脫,倒是擔心二老爺因為內疚,不肯答應將他從族譜中除名!毙霞业膶硪芽梢灶A見會有多凄慘,韻娘不希望到時還要幫忙收拾爛攤子,和邢阜康討論后,決定盡早切割,所以才會找機會點醒邢家的人,趁早把他們夫妻都趕出去。
說完,她進房拿了封信出來,交給麻姑。
“去找個仆役將它送到修心園!边@是相公親筆寫的,若二老爺有心彌補,就答應放他離開邢家。
麻姑馬上找人去送信。
不到幾天,邢阜康便順利地從邢家的族譜中除名了。
到了九月中旬,這天辰時,租來的幾輛馬車已經在南邊角門外頭等候,老吳他們忙進忙出的,應該帶走的一件都不遺漏,一個個臉上都掛著笑意,絲毫不見悲涼和憤慨。
所有邢家人中,只有三房夫妻出來送行,也替他們往后的日子憂心忡忡。
“有空到呈坎村來坐坐。”韻娘拉著李氏的手說。
李氏掏出手絹拭淚,點了點頭。
見邢阜康嘴角咧著愉悅的笑紋,眼底陰霾盡除,仿佛撥云見日,這還是看著他長大的邢東元從未見過的表情。離開邢家,不用再忍受屈辱,對他也算是一件好喂,也終于可以安心,知道他們夫妻會過得很好。
雙方話別之后,邢阜康扶著妻子坐上馬車,其他人也一樣。
待車輪喀啦、喀啦地轉動,位在歙縣的呈坎村正等著他們回去,那兒便是以后的家,也是重新開始的地方。
呈坎村——
自從邢阜康夫妻搬到邢家別莊——不!現在已經正式起名為“康莊”——既然已經被邢家除名了,以后自然是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再有任何關系,相信邢家人也是這么希望,而有了主人正式入住,可就不能馬虎,燒香拜拜,祈求家宅平安是必要的。
接下來幾天,葉大娘她們忙著清出空廂房,因為一下子住進來這么多人,倒座房和后罩房都已經滿了,雖然有些擁擠,不過比以前熱鬧多了,內院則是主子生活起居的地方,除了韻娘之前暫住的二樓廂房,依然當做夫妻倆的寢房,樓下就是正廳,用來招待客人,而過世的嬸婆所住的東廂房則當做邢阜康的書房,那么住在對面西廂房的秋娘可就有所不便,只好搬到二樓,也能保有隱私。
在忙碌當中,邢阜康還是經常出門,韻娘全心全意相信他,沒有過問他的行蹤,或是開當鋪的事進行得順不順利,只是叮囑他路上小心、保重身體,因為這么一大家子的人都倚靠著他,一定要平安歸來。
就在他離家一個月后,進入十月,天氣還沒轉冷,韻娘卻變得嗜睡,每天早睡晚起,還是睡不飽,有時坐在繡架前沒多久,眼皮就往下掉,然后就打起盹來。
“大奶奶從沒這樣過,是不是病了?”麻姑愈想愈不對,大當家又不在家,只好偷偷找其他人商量。
周大娘看了葉大娘一眼,兩人都是過來人,馬上聯想到一件事,又問麻姑。
“我問你,大奶奶這個月來過了嗎?”
“什么來過了嗎?”她一頭霧水。
“傻丫頭,就是每個月的癸水。”葉大娘笑罵。
麻姑不禁搔了搔頭!拔摇瓫]注意……”
“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注意呢?”兩人不約而同地吼道。
她很委屈地喃道:“又……沒人教我要注意……”
“我看還是請個大夫來,要是大奶奶真的有了,要注意的事可就多了!敝艽竽镄呛堑卣f道。
葉大娘也贊同!澳阏f得對!
“大奶奶有了什么?”麻姑還是聽不懂她們在打什么啞謎。
兩人又異口同聲地說:“自然是有身孕了!”
麻姑嘴巴張得好大,可以塞進雞蛋,這句話可就聽懂了。
大奶奶有喜了!這是天大的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