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等待那件偉大的結婚禮服,雪儂只好乖乖在埃米爾這里留下來,是在等待結婚禮服做好,更是要盯住雅克,免得他莽莽撞撞闖出什么收拾不了的禍。
前提是,她自己沒有先制造出什么麻煩來。
「等等,雅克,你要到哪里去?」
「地下室!寡趴祟^也不回地道。
伊德帶頭,小鬼緊跟在后,一大一小一對賊似的,他們想干嘛?
「到地下室做什么?」
「伊德說好酒都藏在地窖里嘛!」
話剛說完,兩人己消失在地下室門后了,雪儂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想了想,決定自己也來探險一下,先搞清楚這棟宅子的原始隔間再說,免得要上哪兒都得人家帶路,明明是她住了十幾年的家說。
「啊,對不起,對不起,原來這里是書房,抱歉,打擾了!」
雪儂連聲致歉,忙又關上門,不過門尚未完全闔上,忽又被推開,腦袋又探進來。
「對了,埃米爾,記得十年前你來巴黎時并不是住這里的不是嗎?」
慢條斯理地,埃米爾放下筆,往后靠上椅背!覆皇恰!顾淮┲患儼咨囊r衫和黑長褲,沒有外套也沒有領結,上面幾顆扣子也沒扣,看上去十分優雅,還有幾分率性。
腦袋困惑地歪了,「那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雪儂又問。
埃米爾先沒回答,勾勾手指頭要她進去,雪儂聳聳肩,一連進入書房,一邊好奇的環顧左右四下打量。
這間書房比以前那棟宅子里的書房舒適多了,除了一整面墻是機械工程的書,埃米爾身后的墻面則排滿了有關于酒的書籍以及酒柜,另一面卻是一整排面對森林的落地窗,帶著甜甜青草味的微風徐徐吹拂進來,消去不少酷熱的暑氣。
「那里的房子全部被拆了。」埃米爾說,一面從身后拿了一瓶酒和兩只酒杯。
「啊,對喔,拿破侖的巴黎大改造計畫幾乎拆掉了整座巴黎市!」雪儂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到這邊來另行建屋居住,不過……」她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刚垎柵髋P在哪里?」
「沒有。」埃米爾。「只有主臥室,不分男女!
「這不合乎潮流吧?」雪儂喃喃道。
在十九世紀,貴族仕紳的夫妻通常是不同房的,更絕大多數,男女主臥室是位于不同棟的建筑,除了大客廳和餐廳是共用的之外,夫妻各自在自己的領域里過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吃早餐的時候閑聊兩句枯燥無味的話題。
只要妻子盡責地為丈夫生下繼承人,之后夫妻兩人就可以各過各的生活,丈夫有丈夫的情婦,妻子也有妻子的情夫,兩方皆大歡喜,這才合乎潮流。
埃米爾似笑非笑地淺撩唇角。「你忘了嗎?我是個落伍的人!
「那我要睡哪里?」雪儂脫口問,但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覆,不必告訴我,我知道了,我睡……」她想說睡客房,可是……
「自然是跟我睡!拱C谞柼┤蛔匀舻倪f出一杯酒給她。
可惡,他是故意的!
雪儂恨恨地搶過酒杯來,泄憤似的灌下一大口,不到兩秒鐘,那柔絲般的神奇滋味就讓她忘了前一刻的怨怒,一臉驚喜地咂舌回味口中的余韻。
「紅果和櫻桃的氣息,優雅愉悅的芳香,我喜歡,這是哪一年的?」
「五三年!拱C谞栆矞\酌一小口。
「好年分!」雪儂又輕啜一口,連連點頭。「可惜,生命周期似乎不太長,最多五年。」
埃米爾的眸子從杯沿上方凝視她。「看來這九年里,你學了不少!
雪儂聳聳肩,拎起裙擺在桌前坐下。
既然暫居在這時代,就得乖乖換上這時代的服飾,雖然她的硬紗襯裙已不符合這時代流行需求的那么寬大,不過在家里就不必太講究了,夏天穿長裙就夠辛苦了,她可不想太委屈自己。
至于頭發,她也沒有閑情逸致去戴這年代流行的卷曲發條,搞不懂戴上滿頭義大利螺旋面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隨便在腦后梳個發髻,再插個發梳就夠多了。
「聽雅克說,艾莎和你堂哥的三個孩子都由你扶養?」
「是!
「他們也住在這里嗎?還是夜丘?」
「不,他們住在巴黎市中心的新建公寓里,對他們而言,夜丘太無聊了。」
在她看來,巴黎才無聊呢,每天都是宴會、舞會、歌劇,真是浪費生命!
「你常常去看他們嗎?」
「從來沒有,但他們每一年都會回夜丘去住上十天半個月。」
「咦?既然你負責扶養他們,怎能不常常去探望他們?」
「我不想離開夜丘,事實上,自從解決那位越南公主的麻煩之后,我就不曾離開過夜丘了!
「為什么?」
「怕你回來的時候找不到我!
那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聽在雪儂耳里卻有如被人扔了一瓶冒煙的硝化甘油到她手上,而她全然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屏息了兩秒,她猝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視若無睹地望向綠意盎然的森林,心頭宛似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焰住似的揪成一團,胃也抽緊了。
他甘愿守在夜丘整整九年不離開,就為了等她?
她無法理解,只不過是一時迷上她而己,短暫的迷戀總是有清醒的時候,但他卻執著了整整九年,為什么?
因為他們沒有正式道過別,所以他終結不了這段迷戀嗎?
「雪儂。」
不知何時,埃米爾悄悄來到她身后,雙臂親昵地環住她的腰,一陣甜蜜的溫暖立刻包圍住她,她輕飄飄地倚入他懷里,貪婪地品味散發在空氣中的愉悅。
「嗯?」
「九年前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事?」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迷上了你……」埃米爾低沉地呢喃。
「我知道。」日記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不知道才怪。
「但當時我以為只要能夠得到你,很快就可以拋開對你的迷戀了……」
「這我也知道!顾舱J為應該是如此,特別是經過了九年的分別之后,他早該將她拋到宇宙另一頭去了,誰知他竟然……
究竟是為什么?
「可是……」埃米爾將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上,嗓音輕柔如絲!改且灰癸L雨中,你逼使我發泄出心中的怒氣,當風雨停歇時,你也撫平了我心中的暴風雨,當時我就明白,我不再迷戀你了……」
「……」是嗎?那他干嘛守在夜丘等她九年?
「因為我愛上了你,雪儂,這就是我忘了告訴你的事。」
他……愛上她了?
乍聞這震撼性十足的告白,雪儂先是一陣錯愕,然后是激動、狂喜——按照以上的順序各三秒鐘,但不到十秒鐘,情緒忽又急轉直下,一路狂泄到冰點以下,狂喜化為惶恐、慌亂、駭異——同時發作,她猛然回身推開他,好像被人自身后捅了一刀似的,一時失措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不,不對,他怎能愛上她,他愛的應該是另一個女人呀!
然而眼見埃米爾總是深沉不可測的眼神因她拒絕的姿態而流露出受傷的表情,顯然他是真的受到傷害了,才會突破他鋼鐵般的自制而顯露出來。
這個成熟的男人依然有他的弱點啊!
「埃米爾……」她不由吐出嘆息似的呢喃,僵硬的身子悄然融化,堅強的意志又遲疑了。
她主動趨前環出雙臂圈住他的腰,眷戀地貼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好一會兒,再徐徐仰起臉來與他四目相對,晶瑩的目光中充滿了無奈,難以割舍的痛楚刺穿了她的心,理智與感情在腦中激戰。
「雪儂?」他俯下唇來覆上她,聲音低啞而飽含無限柔情。
「你……」她憂愁的輕嘆!覆荒軔凵衔野!」
「不能?」
倘若埃米爾只是一個平凡的普通人,沒有在歷史上留名,也沒有留下任何紀錄的阿貓阿狗,她就不需要這么在意,在發現自己懷孕當時,她一定會設法說服自己,既然他只是歷史洪流中一粒無關緊要的小砂子,可有可無的小卒子,那么她跟他攪和在一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二十世紀也罷,十九世紀也無所謂,只要影響不了歷史就沒什么關系,然后,她會被自己說服,縱容自己順著感情而行。
可是……可是……
「不能!
「為什么?」
為什么?
她能說嗎?
如果可以,她全心全意希望能夠拋開一切顧慮,放縱自己的感情,愛他、陪伴在他身邊,直到世界末日來臨的那一天。
如果他只是歷史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子的話。
但事實偏偏不是,雖然他并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可是在勃艮地的地方性圖書館里還是找得到有關于他的紀錄——因為他是康帝酒園歷代主人之一,雖然不多,畢竟還是有,而且紀錄上還明載他曾經鬧過一件丑聞,既然有紀錄,那件丑聞便非發生不可,因為有紀錄的歷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不過這還不算什么,如果只是一般性的緋聞,影響也大不到哪里去,重點是,他是愛上了一個女間諜。
不用懷疑,只要跟「間諜」這兩個字搭上邊,無論發生任何事肯定都是超大條的,就連打個噴嚏都可能把凡爾賽宮吹到北京去,否則以這時代的潮流,已婚男人另有情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實在不太可能鬧出什么丑聞。
除非那個女間諜牽扯上什么大事件。
而一八五七年正是好戰的拿破侖三世在位,八九不離十跟戰爭有關系,即使她萬分痛恨必須眼睜睜看著埃米爾和那種骯臟事扯上關系,但那是歷史,不是小學生寫作文可以隨心所欲想修改就修改的,無論是好是壞,都只能按照既定歷史去走,不然她干嘛這么辛苦的壓抑自己的感情?
但現在他竟然說他愛上她了,難道她終究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歷史,造成歷史的變動,成為改變歷史的大罪人?
上帝,歷史不會有什么可怕的大變動吧?
搞不好是扭轉了某場決定性的戰役,譬如英法聯軍被打敗了,或者奧地利在義大利打了大勝仗,也可能法國會打贏普法戰爭,結果好大喜功的拿破侖三世繼續做永世不朽的革命皇帝,還有四世、五世、六世……直至征服全世界……
見鬼,不會這么恐怖吧?
不不不,不會的,或許埃米爾只是自以為愛上她,但總有一天他會碰上命中注定的女人,當他愛上那個女人時,才會發現此刻他對她的愛其實只是一種錯覺。
最好是這樣!
「埃米爾!
「嗯?」
「對不起,我什么都不能告訴你,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當他真正愛上那個女間諜時,他就會明白了。
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所愛的男人也能愛自己,她也是,但事實是,她不能享有這種奢求。
誰讓她和他是分屬于兩個世紀的人呢!
。
雪儂擔心雅克會闖禍,沒想到先招惹上麻煩的卻是她自己。
不過說是麻煩,其實也不真算是麻煩,真正的問題是會牽連上埃米爾,但當時的她并不知道……
「希金,請幫我準備馬車,謝謝!
「請問夫人要上哪兒?」
隨便哪里都好,只要能躲開埃米爾就行了!
倘若他沒說過愛她,即使分開是必然的結果,她依然渴望能夠把握這難得的機會,珍惜與他共處的每一分每一秒,濃醇的情意,美妙的回憶,不管經歷的時間多么短暫,都會在她心中逗留一生一世。
但他說了。
不為她自己,只為了他,為免他愈陷愈深而惹來更多困擾,她不得不忍痛放棄與他相處的機會。
不過晚上睡覺時是絕對避不開的,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去睡,甚至跑去和雅克窩一床,埃米爾還是會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到她,然后大剌剌的把她扛上肩,在她的尖叫聲中捉回他床上去玩一場兩人都愛的翻滾游戲。
好吧,晚上避不過,起碼白天要避開。
于是,幾天后,趁埃米爾一大早就到公司去處理公務,而雅克又和伊德躲進地窖里「評監」埃米爾的藏酒,雪儂決定溜出門去走走,不到睡覺時間不回來,這總該能避開埃米爾了吧?
「呃……我想去看看結婚禮服縫制得如何了。」
「那么,夫人是要敞篷馬車?」希金細心的再問。
雪儂不耐煩地拉拉裙擺,不經意露出硬紗襯裙的精致蕾絲。
就算要出門,不管流不流行、時不時尚,她還是不想把自己關在鳥籠里,不然光是想坐下就可能先趴到地上去找金子,或是轉個圈就把一旁無辜的小弟弟、小妹妹撞到艾菲爾鐵塔上去放風箏,那可就精采了。
她可沒計畫要替鼻子做整型,或被告隨身攜帶兇器!
「那還用說,這么熱的天氣關在廂型馬車里,等我回來時早就燜到熟透了,再灑點調味料就可以給埃米爾做晚餐的主菜了,你認為如何?」
「謝謝夫人,不過先生吩咐過晚餐想吃小牛肉!瓜=鹨槐菊浀耐窬芰恕
這家伙不會是從英國來的名牌管家吧?
「請等一下,那家伙又是干什么的?」雪儂懷疑地指指那個剛爬上馬車后仆人座的家伙。
「索瓦老爺的隨從亨利,暫調至夫人身邊供夫人差遣!
「不需要吧?」
「這是規矩,請夫人莫要推辭。」
見鬼的規矩,根本是多事,可惡,下次她要從后門偷溜!
「請告訴我,希金,這時候哪里最熱鬧?」
「中央市場。」
「是喔,那看過禮服之后,我就順便上中央市場去逛逛吧!」
馬車離去,悄悄地,大門口竟出現了應該早已出門的埃米爾與雅克,父子倆的表情同樣奇妙,清清楚楚寫著陰謀兩個大字,法文的。
「你確定是今天嗎,雅克?」
「請不要問我這種事,爸爸,應該問你自己的記憶力如何才對吧?」
「不過,如果爸爸的記憶力沒有凸鎚的話,這至少可以保證媽咪非再來一趟不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