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十二月中,天氣極冷。
對炎家人來說,也是一個天寒地凍的季節。
京城的人都知炎府是已故圣母皇太后的娘家,當今皇上的四位親舅父,除了大舅父已經過世,對于守寡多年的大舅母,以及另外三位舅父和舅母都十分孝敬,只要逢年過節,便會賞賜不少珍貴禮品。
雖然身為皇親國戚,又一個個位居高官,炎家人行事卻不張狂跋扈,也不仗勢欺人,在朝中聲望極好,更得到百姓敬重,即便是在二十年前,當時的炎皇后在后宮斗爭中一度遭到廢后,并被打入冷宮,不過時隔不到兩年,又重新立為皇后,可惜這回后宮之首的位置沒坐多久便因病過世,幸而還有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做為后盾,其地位都不曾動搖過,有人說是運氣好,也有人說是祖上積德,炎家深受皇恩卻是鐵錚錚的事實。
在數不清的風風雨雨之中,炎家人安然度過不少難關,直到兩個月前,有人意圖行刺炎承霄,原以為只是皮肉外傷,不料卻出現其他后遺癥,府里上下彌漫著憂愁,只要太醫前來,就忍不住期盼有好消息。
今日負責前來拆除繃帶的趙太醫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看著此刻坐在床緣高大俊美的男子,是與皇上最親近的小舅父,要是有個什么閃失,不只是自己,所有太醫都會被革職,甚至丟了腦袋。
“……那么四爺,下官這就把蒙在眼睛上的繃帶拿掉了。”他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說。
聽他這么說,圍繞在身旁的炎家人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之前已經失敗兩次,今天是第三次了,大家都抱持著希望,等待宣布結果。
炎承霄置于大腿上的雙手不禁握緊!安鸢桑
“是!壁w太醫深吸了口氣,便開始動手,待繃帶拿掉之后,才又說道:“四爺現在可以慢慢地睜開眼睛……”
于是,炎承霄跟著照做。
“四郎別急,慢慢來。”身為工部尚書的二爺還特地放下繁重的公務探望,只盼這個小了他十多歲的么弟能重見光明。
只見炎承霄掀開眼簾,直視前方,好半天都不說話。
這下換成位居大理寺卿的三爺著急了!霸趺礃?四郎,可以看到三哥了嗎?”由于這個么弟的年紀與他們相差甚多,又是他們這幾個當哥哥的拉拔長大,因此習慣喚他的乳名。
“相公別心急,總要給四郎一點時間!比蛉艘矐n心如焚地望著小叔,一向精明的她也坐立不安。
二夫人則是因為自小有口吃的毛病,總是羞于在人前說話,此時也急得兩眼發紅,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是什么都看不到!”炎承霄陡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趙太醫心口一涼。“四爺連一絲光線都看不見?”
“根本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他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澳銈儾皇钦f我的眼睛沒事嗎?為何就是看不見?”
“這……”趙太醫被問住了。
三爺也扣住趙太醫的手腕,一臉忿然地問:“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們不是說這次敷的膏藥是特別調制,對眼睛相當有幫助嗎?”
“相公!”三夫人連忙制止。
“再換其他藥方試試看!倍敳唤箲]地說。
面對炎家人的質問,趙太醫實在無計可施。“下官無能!”
“出去!”眼看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炎承霄不禁寒著俊臉,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敖o我出去!”
趙太醫只能抱起藥箱,丟下一句“下官告辭”,便匆匆地走了。
“四郎,你先冷靜下來!”二爺將么弟按回床緣坐好,其實他的腦子也亂成一團,連太醫都治不好,這該如何是好。
炎承霄抽緊下顎,任何安慰的話都聽不進去!澳銈円踩汲鋈!”
“四郎……”三爺希望他能打起精神來。
家人的關懷只令他的心情更加煩躁,不禁發出暴怒的嘶吼。“全都出去!聽到沒有?”
“咱們還是先出去,等四郎的情緒緩過來再說!比蛉嗣Ρ娙耸寡凵詮膬蓚月前小叔發現自己眼睛看不見,他的脾氣也愈來愈壞,別說奴仆,就連幾個小妾都不敢靠近伺候,令他們既擔心又頭疼。
眾人不由得嘆了口氣,轉身出去。
“阿貴,好生伺候四爺知道嗎?”二爺臨走之前又吩咐小廝。
阿貴躬著身!笆,二爺,奴才知道!
聽見房門關上,屋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炎承霄兩手抱住頭,發出痛苦的呻吟!拔艺娴脑僖部床灰娏藛?”
都已經過了兩個月,原本太醫還口口聲聲的保證,說這不過是暫時的現象,等瘀塞在顱內的血塊化開,一定能恢復視力,可是如今呢?他還是處在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見。
他從沒想過會有這般無助、膽怯的時候,若是從今以后真成了瞎子,身邊的人都用憐憫同情的目光看待自己,那是炎承霄最無法忍受的,彷佛在一夕之間,從高空中墜落下來,跌個粉碎。
“為什么老天爺要這樣對我?”炎承霄一面咆哮,一面胡亂地走動,不小心撞到幾角,雙手順勢一揮,將茶壺、茶杯全都掃到地上。
在外頭等候差遣的阿貴聽見屋里的聲響,生怕主子出事,急得想沖進來。“四爺怎么了?四爺……”
他聞聲辨位,朝房門口低吼。“不準進來!”
話聲方落,炎承霄又不知絆到什么,整個人摔在地上,那模樣好不狼狽,想到連在自己最熟悉的寢房都是這副慘狀,更別說出門了,也只會讓人看笑話,這么一想,簡直欲哭無淚。
炎承霄掄起拳頭使勁地槌著地面,直到力氣用盡,才靠著雙手的摸索,慢慢地爬上床,就只是坐著,什么也不想。
直到夜幕低垂,外頭的阿貴見屋里沒有任何動靜,只好出聲。
“四爺,奴才進來了……”他推開門扉,等到適應寢房內的漆黑,見主子坐在床緣,就像一尊石像,于是先把蠟燭給點燃,又見滿地碎片,只能裝作沒看見。
“四爺一整天都沒吃,應該餓了,奴才這就去把晚膳端進來!
鼻端嗅到一股蠟燭燃燒的氣味,炎承霄不由得逸出一聲哼笑,現在的他根本不需要燭火照明,因為就算點上了也看不見。
“……我不餓!”
阿貴擔憂地看著主子!翱墒恰
“出去!”他厲聲地喝道。
“四爺……”
他沉下鐵青的俊臉!熬退阊劬床灰姡疫是你的主子,別再讓我說第二遍,聽清楚了嗎?”
“是,四爺!卑①F吶吶地回道。
待屋內再度只剩炎承霄一人,不禁發出類似哭泣的笑聲,這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嗎?可是總要給個理由,而不是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之下奪去他的視力,這教人如何接受?
這個晚上,又是一夜未眠。
天色還沒亮,睿仙便起床梳洗更衣,投靠紀家這四年來她早已學會打理自己,不等春梅進來伺候,已經換上翠綠色的襖裙,幸好天冷,可以穿上這種寬大厚重的大襖,掩飾過于清瘦的嬌軀,免得表姨母又擔心她吃得太少,身子會受不了。
“小姐醒來了嗎?”春梅在外頭問。
睿仙正好綰好發髻,只用一支簪子點綴。“進來吧。”
于是,春梅端著早膳進來!半m然已經立春了,不過今天外頭還是好冷……”
“那你自己要多注意些,可別著涼了!彪m然二人主仆相稱,不過就像自家人,若沒有春梅相伴,睿仙當年也無法一個人走到京城。
“這句話應該由奴婢來說才對……”春梅一面將飯菜擺好,嘴里一面叨念。
“小姐真的要多吃一點,不能再瘦下去了,風若再大一點,恐怕都會被吹跑!
她噗嗤一笑!昂,我盡量的吃、努力的吃就是了!
聞言,春梅才滿意地點頭!斑@樣才對,這兩道菜都是小姐平時愛吃的,可要多吃一點!
“你也坐下來吧!鳖O烧泻舻馈
春梅起初也不敢與主子同桌,卻在小姐的“命令”之下,不得不遵從,慢慢地才習慣!笆。”
主仆倆安靜地用過早膳,開始各忙各的,春梅留在紀府做些雜務,睿仙則會到一墻之隔的六安堂,有時幫忙整理病歷,有時擔任手術助理,有時則是招呼前來求診的病人,可以說相當忙碌。
由于六安堂在京城頗負盛名,不只有個女大夫,方便女病患前來求診,還有一位神醫在,不管是抓藥或看病,從早到晚都是人來人往,人一旦多了,還可以聽到一些市井間的蜚短流長。
“……大嬸先喝口水,再等一會兒就輪到你了!鳖O蓪⒉璞f給坐在長凳上等候的婦人。
由于都是些老弱病人,又經常在六安堂出入,自然跟紀大夫的這位表外甥女漸漸熟稔起來,見睿仙不只生得清麗脫俗、應對進退更是落落大方,總會自以為一片好意的關心起她的將來。
“……你還這么年輕,又生得這般標致,想再嫁還不容易,只要點個頭,保證六安堂的門檻都被媒婆給踩壞了!
另一位大嬸也跟著搭腔!笆前,聽說你那丈夫已經死好幾年了,可別真替他守一輩子的寡,那很辛苦的……”
睿仙每回聽到這個話題,不免有些困窘,因為表姨母不希望被夫家休離的閑言閑語傷了自己,對外一律說她是個寡婦,也沒有婆家了,周遭的人也真以為是這個原因,才會來投靠紀家。
“多謝兩位大嬸關心,睿仙目前還沒這個打算。”說著,睿仙假裝忙著倒茶水,趕緊走開,免得她們不肯放棄。
待她將茶水又分送給其他人,雖然不是存心偷聽,一些對話內容還是難免會傳進耳里。
“……聽說炎府的四爺在兩個月前受傷,根本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行刺,是不是真的?”某位前來抓藥的中年人在這里巧遇得了風寒咳得厲害的同鄉,對方是在知府衙門內的刑房當差,便跟他求證。
這番話讓睿仙心口驚跳一下,手上的杯子沒有拿穩,茶水不小心傾倒了一些出來,她卻沒有察覺,只是專注地凝聽。
礙于上頭交代,不能跟外人泄漏相關案情,這名衙役同鄉只好含糊其辭地帶過!澳闶锹犝l說的?咳咳……這可不能隨便亂說……咳……”
中年人愈發好奇!澳憔蛣e再賣關子,只要說是或不是就好……”
“真的不是……咳咳……”他可不想丟了差事。
“請用!”睿仙適時地將手上的茶杯遞上。
他道了聲謝,趕緊喝上一口,喉嚨總算舒服些了。
睿仙佯裝閑聊的口吻,想跟對方打探消息!把赘乃臓攤脟啦粐乐?怎么沒差人來請紀大夫或區大夫到府里治療?”
“炎府是什么樣的人家……咳咳,就算只是生一點小病,光是太醫署的十幾位太醫就夠了,根本不需要請外頭的大夫……”他又喝了口茶,正好輪到自己,便走進診間。
她來不及細問,只好把這件事擱在心里。
雖然四爺已經不是她從小認識的四郎哥了,可是睿仙無法不關心,也想親眼確認對方是否真的平安無事。
只是彼此身分懸殊,想要見上一面,又談何容易?
“……睿仙,在想些什么,瞧你想得都出神了?”紀氏看完病人,從診間出來,就見她在外頭發呆。
“沒什么。”她隨著表姨母走進內屋稍作休息!爸皇欠讲怕犎思伊钠鹧赘乃臓斒軅,都兩個月了,傷勢也應該好了吧!
紀氏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來喝!笆怯新牭揭恍╋L聲,不過詳情并不太清楚。”
“我已經把飯菜重新熱過……”睿仙一面說著,一面走到后頭的小廚房,把午膳端出來!俺粤艘脖容^不傷胃!
她的善解人意讓紀氏感到分外窩心!邦O,這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私下來跟我探聽你是否有再嫁的打算,我都回答他們,就看老天爺的安排。不過你若決定再嫁,表姨母還真會舍不得!
睿仙澀笑一下!拔也⒉幌朐偌,只想留在表姨母和表姨父的身邊。”她又能嫁給誰?她早就不去想那種事了。
“你表姨父跟我都尊重你的選擇,無論你做出何決定,我們都會支持到底!
紀氏在夫婿十多年的“教育”之下,自然沒有女子非得走上嫁人這條路的傳統觀念,若不是女兒秀娘早有喜歡的對象,也訂了親事,她同樣不會勉強!昂螞r秀娘總有一天要出嫁的,到時還有你陪在咱們身邊,也不會太寂寞!
“是!彼喈敻屑晌婚L輩開明的作風,當初投靠紀家,真是來對了!氨硪棠缚斐脽岢,我到外頭去幫忙!
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錯,很平靜,也很平淡。
自從一年前幫衙門驗過尸,知府大人在仵作尚未到任之前,偶爾還是會派衙役來請她過府,睿仙也從來不拒絕,若能因為自己的協助,替那些死者伸冤,還他們清白,也算是在做善事。
她現在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報答四郎哥的恩情,盡管她的人生從頭來過,睿仙還是不曾忘記前世的恩情,只不過恐怕回報的機會渺茫。
來到京城整整四年,對于炎府還有四爺的傳聞,睿仙已經聽得太多太多了,都說他不只是皇上的小舅父,更是心腹,才能擔任虎衛司的最高指揮使、正二品官階的虎衛司都察使,能出任此重要職務的不是皇親國戚,也得要是在戰場上建有功勛者,而四爺自然是屬于前者了,他專門替皇上監視軍營、百官,以及各地鄉紳的一舉一動,若有犯罪情事,不必經由大理寺審理,擁有先斬后奏的極高權力,是當今皇上登基之后方設置的朝廷機構,因此令人忌憚三分。這樣一個集聲望、權勢于一身的天之驕子,還有什么得不到的,想必更不稀罕她的報答。
看來四郎哥的恩情,真的只能等來世再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