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山壁,上頭有兩株筆直青松,青松下方擺著石桌石椅,石桌兩旁有一名老叟與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對弈。
老叟置下一枚黑棋,局勢瞬間翻轉,白棋輸掉一大片江山。收起袖子,他捻須而笑。
“回去吧!小喬還在家中等你!
“師父……”賀非不死心,他已經在這里耗兩個多月。
“我不會離開的!崩羡烹p手負在身后,迎風而立,飄飄欲仙的姿態像極天上謫仙人。
“師父……”他有滿肚子話想說,卻每每被他師父堵得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老叟失笑,那么多年過去,阿非還是像年輕時一樣,忠厚老實、認死扣兒,固執得讓人想拿棒子捶他。
“當初你是為著什么,離家三年到處找我?”
“為阿澧!睅煾冈趺磫,他就怎么答,在師父面前,他還是當年那個憨實的小少年。
老叟點點頭,“那孩子非池中龍鳳,你替他占卜一兇卦,卦象上他將在戰場上死于非命,對吧?”
他極疼愛阿澧,若不是阿澧,妻子的病不會痊愈,他無法想像如果阿澧也死于非命,他的小喬會變成什么樣子?
于是他忍痛離鄉背井,千里迢迢尋找師父,企圖求得師父卜一平安卦!笆恰!
“我說他得遇貴人,天命已改,你不相信,對嗎?”
“阿非沒有不相信,只是……”
“只是不知道緣由,心頭沒底?好,就讓師父與你說詳細。
“與魯國之戰原該于三月展開,六月,戰局陷入膠著,而你的義子將會死于這場戰役,但阿澧命遇貴人,對方幾句話影響了戰時,戰事整整提早了三個月,天燁軍攻得魯軍措手不及。
“昨日為師夜觀天象,魯國此戰大敗,沒估錯的話,你那義子應該已經整兵回朝,再不會有性命之憂,所以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我說過,此子命格非凡,乃安國定邦神器,他無法陪你們留在鄉下,但小喬本該享此子之福,看著他成家、生子,含飴弄孫,你別倔強,為著什么臉面、風骨的,硬要拆散這對母子,帶小喬隨阿澧進京吧!”
只要是師父所言,他都會辦到,即使心里多少不自在!笆牵瑤煾。”
“行了,回去吧!崩羡艙]揮手,不想再說。
賀非搖搖頭,又是一臉的固執!巴絻哼有話說!
還有話?老叟望著徒兒,那張憨厚的臉一如從前,真不曉得小喬那個伶俐丫頭怎么就看上他了?精通易經命理之人哪個不是舌粲蓮花,偏他這副傻樣子,還硬是將自己的本事學走四、五成。
老叟不耐煩,道:“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
“師父誤會徒兒了,阿非并不是心里沒底才遲遲不肯離開,而是……師父,阿非好不容易尋到您,小喬也思念師父思念得緊,阿非怎么樣都得帶師父回去!
賀非仰起頭,一雙黑燦燦的眼睛望著他,孺慕之情看在老叟眼里,心微暖。
“為師喜歡這里,不想走!彼呀浽谶@里住許多年,著實舍不下這片美景。
他性情孤僻,不收徒弟,若不是那年遇荒,沿路撿回三個孤兒,帶在身邊養著,這輩子也就一個人過了。
三人當中,聰明慧黠的喬心除醫藥之外,其他的都不肯學,賀非憨直傻氣,他教什么便學什么,可惜天分不高,醫藥怎么都學不好,而李益最有能耐,一點就通,醫理、易經、武功都學得相當好,那年他本有意讓李益傳承自己衣缽。
誰知,情字磨人。
喬心沒看上一身本領的李益,卻愛上賀非這個憨小子。李益知情,一怒之下背出師門。
短短幾年,李益創立“生死門”,在江湖上闖出不小的名號,只是他好的不做,專干壞事,誰有錢就替誰賣命,一時間人人聞之喪膽。
他本想親自出面收拾孽徒,卻在卜得一卦之后收了念頭,果然如卦象所顯,不到兩年,李益死于非命。
“師父喜歡這里的話,再過個兩、三年,阿非和小喬陪您回來住些日子!
老叟搖頭,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只想過安穩日子,不想再妄入塵世。
“師父,您不是說阿澧的貴人是個奇人,難道您不想會會他?你說幾個月前天現異象,會不會與阿澧的貴人有關,師父難道不想一探究竟?”他一句句撓著他師父的癢處。
小喬上回的來信說了,師父是個再貪新鮮不過的人,用這話兒定能把師父給哄下山?匆谎蹘煾感膭拥哪,他暗暗贊了自己的妻子一聲。
“師父,小喬說她認了一個義女,那丫頭可厲害了,做出來的糖和餅好吃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咬掉,還有您連聽都沒聽過的蛋糕、蛋撻,小喬說,您跟我回去,她一定讓閨女兒親手做給您嘗嘗……”
賀非越說越起勁,老人家臉上透出一抹笑,肚子里的饞蟲蠢蠢欲動。
“既然師父說阿澧命格不凡,是天燁的定國安邦神器,那他的孩兒呢?不是我夸張,阿澧那孩子的資質好得讓人咋舌,將來他的孩子定也不凡,如果能拜師父為師,更是那孩子的福氣,師父不老說徒兒魯鈍,正好收個聰明的彌補彌補……”
他一句一句哄著,哄得老人家臉上笑意漸漸擴展。
梁玉璋被錢阿三氣到快吐血,哪有人可以蠢成這樣,趙管事不知道在辦什么事,竟派這種人出面鬧事,沒腦筋!
錢阿三被送進官府,三棒子就打出安平王府這個原兇,要不是京兆尹和自己有幾分交情,悄悄把錢阿三交給自己處理,還不知道要鬧成什么樣兒。
他本是想鬧得唐軒生意不好,子芳沒有鋪子可倚仗,想扶持弟弟就只能死心塌地進安平王府當他的女兒,誰知錢阿三那只蠢驢竟被幾個女人給唬得泄了底。
當時心中憋著一股氣,他真想走一趟唐軒,看看是哪個女人這么厲害,居然能揭穿錢阿三。
梁玉璋心想此事不成,定會與女兒結下梁子,沒想到短短幾天便收到井風城知縣周玉通的來信,讓他派人去接子芳。
這簡直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么,為何非要將子芳給認回來,但他很清楚,理由絕對不只是不愿意自己的親骨血流落外頭。
他喜歡她,從見到她的第一面就欣賞那樣一個既有能耐又勇敢的丫頭。
他還沒見過哪個女子,膽敢這樣當著他的面拒絕自己,她就敢。就算沒有滴血認親,他都相信子芳絕對是他的女兒。
他派人向周玉通查問過,知道她竟是用解決一件誣告案子來引起周玉通的注意,再以高價將家中田地賣出。
他也詢問過四皇子有關子芳的事,四皇子說了,沒見過那么聰明穎敏的女子,竟能看穿他的賭坊計謀。
每多知道一件與她有關的事,他便越驕傲,因為那不是別人,是他的女兒!
庶子平庸、嫡女驕縱,每當別人家的孩子有杰出表現,他便忍不住自卑,現在他也有了能讓自己得意的女兒。
他派出奴婢、家丁、嬤嬤以及武功高強的府衛二十幾人,浩浩蕩蕩地將子芳接進王府里,還依她的意思繞到秀水村,想將一名賀大娘給一同接回來,只不過那位賀大娘不肯,她只好自己上京。
去接子芳的家丁說,秀水村的村民幾乎都出動了,他們要子芳別再為家人過世而傷心,在王府好好過日子,這些善良的村民,說出他不能講的話。
他親手為子芳布置院子,幫她挑選貼身丫頭,還尋來幾名廚娘,想變著各種吃食來哄她多吃些,聽說……那丫頭瘦了。
受這么多苦,怎么能不瘦?
他對子芳的特殊讓妻子看不過去,在面前冷言冷語地鬧過幾回,直到皇后娘娘懿旨下,讓安平王府的女兒嫁進二皇子府邸,她才歇下爭鬧。
梁玉璋一眼就看出她的算計,她是想讓子芳代替歡兒出嫁吧?!反對嗎?當然不會。
皇帝遲遲不動皇后和太子,許多不明所以的人誤以為皇帝與皇后夫妻情深,即使莊皇后私自蓄兵、制造兵器這么大的事兒,都沒辦法動搖他們母子的地位,還有什么事能夠影響皇后、太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于是認定日后登上大位的定是太子無疑。
妻子也是那群人當中的一個。
但他是清楚的,皇帝不動作并非與莊皇后夫妻情深,而是在等待一個更恰當的機會,皇帝愛惜名聲,豈會愿意留下一個負心薄幸之名?畢竟當年是莊皇后鼎力支持皇帝上位的。
眼下皇上對待皇后、太子就像從前對待莊德文、莊進成那樣,非要事情一件件爆,狀況一天天壞,在所有人都認定莊家人是禍國殃民的大奸臣后,皇上才動手,并且一舉成擒。
接下來,就等著莊皇后和太子行差踏錯了,待他日太子被廢、皇后進冷宮,百官臣民也只會說“皇帝對皇后恩重情深,處處寬厚”,卻不知……唉……
接到懿旨那天,梁玉璋嚇一大跳。
他沒想到莊皇后會打這個主意,可這并不難猜測,她這是在逼安平王府站定位置,倘若他們順從旨意,將歡兒嫁到二皇子府里,那么便是與太子為敵,假使他上奏折,請皇后收回旨意,莊皇后定會讓太子娶歡兒為側妃,以茲獎勵吧!
這是火烤兩面燙啊。
雨歡嫁給二皇子,皇上滿意、皇后不平,不嫁?狀況恰恰相反,以妻子的眼光肯定是不想讓雨歡嫁的。
一個女兒不能分兩半,現在多了子芳,她心里還不偷樂著?
最近太子做的蠢事一件接一件,朝官私下紛紛預言,二皇子很有可能取代太子坐上龍椅。
以歡兒那副性子,要真嫁給二皇子入主后宮,恐怕會被啃得尸骨不存,就算對歡兒不喜,她終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怎肯她受委屈?
然而比起歡兒,子芳確實更適合那個位置,她聰明果敢,她有能耐,性子卻不張揚,再加上自己的助力,定能在后宮呼風喚雨。
所以他不把話挑明,任由妻子去折騰,將來局勢明朗后她就算后悔,也是自己一手造就的,誰也別怨。
只是待將子芳接回王府里之后,卻發現如今的她乖得讓人心慌,那不像她的性子!
她成天待在屋里,連院子也不出,成天吃飽睡、睡飽吃,了不起窩在床上看幾本書,照理說這樣養著應該會面色紅潤、長些肉才是,可她越養越瘦,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
難道是哀莫大于心死,鐘子靜的死亡帶給她的沖擊這么大,大到她連好好活著都懶?
嘆息,去看看她吧,這樣想著,梁玉璋往女兒的院子走去。
“好!辩娏钁氯A恩公主的要求。
她是個再乖巧不過的“好女兒”,除了不肯天天到嫡母身邊立規矩之外,其他的事都好說話。
給她吃好的、她吃,吃不好的、也吃,給衣服頭面、她收,不給、也不吵鬧,她根本不在乎誰在她身邊安插眼線,因為她除吃睡之外其他的事根本不看不管。
她安靜得讓人困擾,仿佛安平王府里壓根沒有她這號人物似的。
華恩公主看不懂她,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剛開始以為她是恃寵而驕,刻意讓歡兒去找她的碴,但她默不吭聲,任由歡兒胡鬧,歡兒鬧得兇了,她最多也就是關門睡覺,她不曾告狀。
兩個多月過去,她只能解釋,王爺待那丫頭是存著彌補心情,而那丫頭對王爺并無多余想法。
既然如此,鐘子芳對自己有用,她便樂意善待她,只是,她真有這么簡單?